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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三十一 ...

  •   自那以后数日,江昔玉成了薛宅常客,并不顾忌薛云生脸色。借着送何向鸿上下学的名头,早晚各来一趟,白日同黎青在外,等到了何向鸿散学,再把二人一并送回来。

      今日却与往时不同,待去过学校,江昔玉将黎青撇在一处电影院,唤了司机陪她看电影,自己则借口离开。她乘着黄包车一路往深巷去,手中紧攥着一处潦草记录下的地址——这要从她昨夜接到的一通电话说起,自到了武汉,江昔玉便四处命人搜罗薛云生的把柄。直至昨日,她得知那事后,一颗心颤抖未止,不知是兴奋还是厌恶。

      她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撕扯断黎青和薛云生之间的重力,还是单单伤害黎青的一道伤痕。至少有一点,她是得意的——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有看错过人。

      黄包车步步逼近,终究停在一处清静门院前,这条路无人至死寂,因此,墙内孩童嬉笑的声音便格外的清晰刺耳。

      江昔玉缓步下车,轻启门环,不一会儿,一个着青灰色长袄的年轻妇人便来开了门。那妇人面容秀丽,见到生人还有些羞怯,心中为启门女子的仪容美丽而感叹,一时又显得无措。

      江昔玉如同换了个人般,面上挂着如沐春风之笑,淡淡道:“惊扰夫人。我离武汉多载,如今得机会回来,此处是我幼时居住的宅院,特来看看,不知可否方便让我进去稍看几眼,只作念旧。”此话自然是假借之托,可偏偏江昔玉字定音平,叫人相信——她说话的模样,一贯这样真。

      妇人闻此,忙笑道:“不会叨扰,哪里的事,您只管进来看就是,家中止我和小儿在,没有不方便的。”

      江昔玉过门而入,进院便见院中有个小男孩,七八岁的模样,生的像他父亲,不要人说也看得出来。见生人来也不闹,一个人兀自玩着秋千。

      江昔玉在院中深吸一口凉气,装样子来回张望一番,见满院鲜花,被料理得很好看,这妇人日常生活想来无忧,否则这世道,寻常人家的女子哪来的闲情逸致去侍弄花草。

      “夫人手好巧,将院子打理的这样好。”

      妇人淡淡笑道:“平日随孩子在家中无事,也只能对着花草下功夫。”

      江昔玉并不在乎答案,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借着看院子的派头是不是看一眼那孩子,小孩终于被盯得发毛,从秋千上跳下来,转身溜到母亲身前:“妈,不是说爸爸今天要来看我吗,怎么还没来。”

      妇人揉揉小孩的脑袋,只道:“说来便定会来的,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

      江昔玉眼神微微翕动,嘴角似起了笑,转而转至屋后,只说要看看从前时常玩耍的后院,用作念旧。妇人因她是女子,又打扮得体面,从而并未生防备,只由她去了。

      江昔玉来到后院,先见着是支着的几块簸箕,上头晒着的腊肉豆角摆放齐整,她忽然想:黎青会做这些事么?一定是不会的。从前翠筠在她身边照料,诸事都一并揽了,如今做了人妇,也不缺侍应之人。黎青做不到的事,这个女人在做。可理应来说,人本该就是各有所长,哪有完满的?既要又要,那有这样好的事。她冷冷一笑,一时有些愤慨。

      后院设一小门,由根木棍虚支着,一旁还设了洗手的水池,挂着干净毛巾,想来是常有人从此进出净手的。江昔玉觉得可笑——那人也真是胆小,连正门都不敢进,竟也在背后做出这样大的事。她盯着那扇门,竟祈祷着此刻门被推开,走进一个人来。

      她从未想过祈愿真的有效,在江昔玉的失神间,那虚支着的木棍倒地,门被推开,一只西装裤脚跨进来,她霎时反应过来,缓缓抬头,由那人手提的食盒,上至半抿的嘴唇,透过那副框镜,于是对上了一双她此生从未见过的,恐惧的,无措的,失态的双眼——薛云生的双眼。

      食盒在眼神交汇时应声落地,滚落出各式各样的糖糕点心,沾上地上的泥沙,失措地散落在门槛内外。

      江昔玉静静地望着他,透露出前所未有的平静,她就这样注视着薛云生的眼,由乞怜,到发红,愠怒,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薛云生这幅模样。他在外人面前做一个完美的人已经太久太久,恐怕连自己也想不到,竟会有这么一天。自江昔玉再度出现在武汉的那一天,他便清楚此人便如同他生命中不散的冤魂,飘之不去。一时间,无数的愤恨涌上心头,但渐渐地,无能为力将愤恨吞噬,他低下眼,低声道:“不要...告诉她,好吗?你爱她,我知道,正因如此,不要这么对她。”

      江昔玉只道:“那天你对我说,真可怜,可是你看看如今的自己,是不是才是真的可怜呢?”

      薛云生愣在原地,双手捧面无言,前院妇人许是听见动静,忙赶来看,见到这幅场景,吓的惊呼一声,后退半步,随即来到薛云生身旁搀扶,薛云生被她这一扶,心中更是酸楚,镇定片刻后道:“婉珍,这不关你的事。”

      婉珍还从未见他这番模样,急得当下掉下几滴眼泪来,看了眼江昔玉,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一时间脑内运转飞快,第一想到的便是薛云生在外私生子一事暴露。可这利害关系,最多与他太太相关。薛云生在武汉也算有些名气的人物,婉珍知道他太太是何人,甚至于有一次在街道上,她与二人匆匆擦肩而过,瞥见过黎青——并非是眼前这个女人。

      江昔玉并不在乎这女子,她只是凝视着薛云生,似乎是想要一个答案,那个答案,他非要薛云生自己说出来不可。可是薛云生没有回应,他忽地一把推开婉珍,冲到江昔玉面前,在她毫无防备之时死死掐住她的脖颈,将她推到地上,自己也被力拉倒下去。

      薛云生手上下了死劲,江昔玉霎时脸涨的通红,难以呼吸,可她没有挣扎,揭穿的快感与一股莫名的复仇滋味让她很是享受他的暴戾。倒是婉珍神志清醒,赶忙上去要拉开薛云生,可她那羸弱力气,便是白做了无用功。一时又急又怕:“薛先生!你不要做傻事!”

      薛云生是真的想要她死,而若是旁人阻挠,谁也拦不住,他多年来维持的体面,怎么可能是为了今天?可是当他的余光瞥到房门后半缩着身子,正在默默看着这一幕的那个孩子,他忽地松了手,瘫软地后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眼里不再是怒火,而是悲伤。

      江昔玉身量本就瘦弱不堪,经此险些昏死过去,可心中执念硬撑着,片刻后,她从地上勉强起身,什么也不说,转身踉跄地往前门而去,不顾这一地狼藉。

      经过那孩子时,江昔玉隐约听见喃喃地一声:“爸爸”,她缓缓转身,在身后薛云生和婉珍惊异的注视下,对着那孩子微微一笑。这是她最好的复仇。随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薛云生不知江昔玉对黎青是如何讲述,也不知黎青在得知他在外置宅育子之时,是怎样的反应。在他回到所谓的家时,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他静坐在卧室床沿,伸手去细细抚摸床单上的丝绣纹理,如同他此时的思绪一般缠绕不清。他望着屋角那处香炉,花鸟纹饰缠绕间,无了往日缭绕烟气,从前都是黎青添的香。

      许久前,他们还在此处欢好,那次源自他痛苦的自责——那日黎青为了他表弟钱世宇四处奔波,而自己却去见了婉珍与孩子。白日在深院昏暗的厢房,婉珍一声声低弱哀怜的哭泣中,他第一次伸手拭去她的泪痕。而回到家中面对黎青的那滴眼泪,他用吻去美化,去掩盖,可无论如何都消散不去。

      黎青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唯有何向鸿的房间被清理干净,这能证明,她确实是走了。他想,他是爱黎青的,只是面对宗亲的懦弱,面对伦理的刚需,他不得不这样做。在促成这件事之前,他就懂得这后果——可他还是这么做了。有一点他倒是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俗人,免不了俗。

      他永远也想不到的是,问题的关键在于,他是个男人,男人一辈子都在为自己这个身份服务,有些人了然于心,有些人从未察觉。而黎青是个女人。

      只是女人,凭什么注定要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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