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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三十 ...

  •   才入店门,浓郁的沉香便扑鼻而来。店内是梨花木的吊顶,欧式彩纹的地砖,黄铜的货架上展示的具是眼下流行的女式洋装,柜台前站着一西服黑眼镜的高瘦男子,四十来岁的模样。正聚精会神打着算盘,听见推门带动的风铃声,抬头见是江昔玉,撇下算盘迎了上去。

      “哟,江小姐!您来的巧!上回您定下的那几身洋装,师傅们刚完工,正要给您送去呢。”那人定眼一看,江昔玉身后还有一人,也不顾忌地打量了一番,忽拍掌道:“哎呀!黎老板!”

      黎青冲他淡淡一笑,适才便听出这人的北平口音,想又是昔日北平时的票友,便道:“劳您记挂。”

      男人顿时眼放了光,生出一股他乡遇故人之感来:“知道您随先生在武汉住,这些年竟也没遇见过。蓝老板近况如何?多年没听到他老人家消息了。”

      黎青闻此,鼻子微微发酸,只道:“师父十来年前已仙逝了。”

      男人叹了一声,意味深长地望了黎青一眼,也不再多说什么。

      江昔玉这才开了口:“老冯,店里长款式的貂裘还有没有,取两件好的来。”

      老冯应道:“您来的巧,东北那边刚送了一批过来,二位坐,我去库房拿。”

      黎青兀自坐下。适才不觉得,现在她才感到几分局促来,被江昔玉领着来买东西?前段日子见面,江昔玉还扬言要报复她呢!黎青也自认有愧于江昔玉,可瞧眼下这阵仗,江昔玉似是要将过去给翻篇了似的。她一个人做在那脑子里不知转了多少圈,江昔玉却自取了一双无跟的小皮鞋,送到黎青面前。

      黎青知道此刻违背必又不成,正要接过,江昔玉却自顾自半跪在她面前,要为她亲自换鞋。

      “昔玉,我自己——”

      江昔玉抬眼,眼里不知是怒还是怨,总归叫人看了不落忍,黎青不便再说,江昔玉已亲手取下她那双高跟鞋,为她换上自己选的小皮鞋。

      “我都记得你的尺码,正好。”

      老冯取了貂裘正出来,谁知撞上这一幕——江家小姐正跪在地上给黎老板换鞋呢!他适才还没得闲开口问,这江小姐才来武汉不久,两位关系何能这样亲密?不过想到对方是黎青,便又消了顾虑,从前在北平追着黎青跑的人可不少,别说换鞋,情愿为她做下轿的人也数不清呢。红角儿果然是角儿,退隐了十来年那身风流气也未能退减半分。

      “江小姐,您瞧瞧这两件,都是上好的锦毛水貂,暖和着呢,别说是现在,就是寒冬腊月穿上它也就够了。”

      江昔玉起了身,坐到另一方扶椅上,从口袋取出包烟,随意点了根,头也不抬,垂下的细密睫毛被屋内昏黄的灯晃着,在眼下氲了一层淡淡阴影:“你问黎老板喜不喜欢。”

      黎青心里为难,看了眼老冯,见老冯也一脸难色,只好随便指了件:“这件好。”她没有注意到,此刻江昔玉指尖因微微颤抖而掉落的烟灰。

      于是乎黎青便裹这这身新貂裘,继续同江昔玉走在昏暗凄冷的大道上,身后还回荡着老冯探出店门的留下的那句:“黎老板,您今后常来——” 说罢他还兀自掉了两滴眼泪,多少年没哭过了,偏偏是他乡遇故人叫人伤感。

      黎青步步跟在江昔玉身侧,心里有话想说。

      “昔玉,其实我......”

      江昔玉看她一眼:“既是不便开口的话,也不急于这一时。”

      黎青闭上眼,缓缓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我很想你。”

      江昔玉心头一惊,忽而止了脚步,回过头去看黎青。一时间心底恨意愈浓,既然想她?当初为何要一言不发地离开?她觉得委屈,心头顿时酸的紧:“你说这样的话,叫我怎么信?”

      黎青摇摇头:“我有时总觉得,自己做了许多错的选择,浑浑噩噩走到了今天。我的勇气远不如你......好像,别人一直在走上坡路,我的人生却似乎越走越下,遇见你那时是我最好的时候,现在我不是了......我不知道,怎么说。”

      江昔玉心里很高兴,她等着黎青这番话许久,就是想要黎青承认,她们二人在一起才是最好的。于是道:“是因为你沾上了男人,男人最擅长在你不经意间吸走你身上的精神气。从前我就劝你,你不听,再好的男人,都会毁了你。我母亲,我嫂嫂,没有一个不是这样,还有许多女人......”这是江昔玉第一次主动提起母亲,那个女人离开的太早,许多事情,江昔玉也只是听说。她从小便听得别人说她母亲是个疯子,可是在舅舅的口中,母亲不是那样的。她从前会想,会不会是自己的错?后来她从蛛丝马迹间索骥,她才知道一切不幸的源头不是别人,是她的父亲。因此,江昔玉痛恨男人,也怨恨选择了男人的女人,有惜扑火飞蛾之意。

      “那个时候师父刚走,我只是莫名渴望一个家,想要幸福和平静。在那之前,我以为自己能面对这一切,没有想到自己会那样无力。有几瞬间我以为他是降临来完美的救世主......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抱着侥幸,那日,你说的对,我一直在伪装和逃避,也不是真的不知道。只是,每一次新的选择,都太沉重了,我做不到。”

      江昔玉听她这句话听得痴了,顿住许久,忽然上前抱住她:“我懂的。”

      黎青本就鼻头酸涩,此刻算彻底承受不住,眼角划过一滴泪,决心将那深藏自己内心深处一事倾泻出来,她轻声道:“昔玉,我有了身孕。”

      “当真?”江昔玉听闻,竟不闹也不恼,眼睛却亮了:“姓薛的知道吗?”

      “我不曾同他提过。”

      江昔玉笑道:“那我是第一个知道的。”

      黎青蹙眉看她,只见江昔玉表情呆呆的,眼角竟也划下一道泪痕,缓缓道:“今后你带着孩子同我一起......你不要再走,好不好?我在武汉另购处宅子,武汉快要不太平,我们就去重庆,去四川,只要你愿意,我们还能去美国,去找我父亲兄长,他们都喜欢你......”

      黎青心上受意,抹了把眼泪,强撑笑意道:“你思念父兄,早该去的,何苦流连于此。”

      江昔玉不再说话,只挽过黎青的手,二人贴得紧紧的,就这样一路走去。

      待二人至薛宅,已是夜半三更。透过玻璃窗与重叠的蕾丝窗帘,却仍可见得客厅灯火通明,黎青想是薛云生在等她,内心有些难为情,忽地松开和江昔玉二人挽了一路的手。江昔玉神色顿时闷闷,默默跟在黎青身后进了屋子。

      屋内满是咖啡、茶叶的味道。薛云生果不其然便在沙发上等候,他未换便服,仍是赴宴打扮,神色疲倦地读着信件,身边散落一份开封包裹。黎青本垂着目,进屋免不得抬眼望他一眼,二人目光竟恰好撞上,薛云生微蹙的眉正舒展半分,可待他见到黎青身后那人,心头一时如同被重冰碾过,双唇微启,紧攥信件的手手背上青筋毕露,险要失了态。唯独那一双眼,仍黑沉沉的,淡淡透露出一丝复杂神色。

      黎青这才率先打破僵局:“今晚,昔玉在我们家住下。”

      薛云生闻言一挑眉,颇为豁达道:“天色已晚,这自然。”他淡淡将身侧包裹拾起,递向黎青:“张少将连夜命人捎来,给你的。”这时,他才注意到黎青身上那件新貂裘,明明那样刺眼,可他竟此时才察觉。

      被突来的——也不算,应当这几日她总有预料的别离击穿,黎青此刻竟流不出一滴眼泪,内心也无半分酸楚,只觉得一阵空。好像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将双眼望向她,而自己却一动不动在原地窘迫。黎青嗅到包裹开口处露出的那灰蓝色旗袍的阵阵芬芳,这是梅的香气。李小姿从前在上海院里便植了许多梅,最爱用的也是梅香,这味道她忘不掉。

      黎青领着江昔玉来到屋内,灯也不开,在靠窗地毯上坐下,透过小小一方圆窗,静静望向远方。此处是薛宅洋房的顶楼,从前收拾出来给黎青读书写字用,因光线不好,搁置了许久,好在仆从日常清扫不漏这里,倒也干净,只有着平日无人的寒意涌入鼻息。

      江昔玉脱去鞋与外套,静坐到黎青身旁,由她倚靠。二人片言不发,直至黎青就这样静静睡去。

      黎青许久不曾做梦,今夜疲倦至此,却反倒叫她飞身入梦。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黎青顿觉时间流逝的飞快。似乎这是每个人的人生都会经历的一件事——生命中有那么一个节点。在跨越节点之前,人们会觉得时间很长,长的让人无处消磨,可是当一旦跨越那个节点,人就会觉得接下来的自己,不过是一个等待刑期的死囚。理应漫长的回忆也变得短暂——记忆的容量只留存下那些值得记忆的一小部分事情。

      可就算如此,一年,十年看似漫长的时光转瞬般消逝,那些值得记忆的事,她都要忘了——黎青时常对着镜中的自己发愣。她记不清过去的自己是怎样的,却总能察觉出面容的改变。

      梦里的自己是一个半大的女孩子,在街路上肆无忌惮地奔跑着,身后一群同龄的伙伴来追赶她。她跑啊跑,心中唯有无限的快乐。

      后来她醒了,是被窗外投射进的阳光所灼弄。她抬眼只见仍睡着的江昔玉,愣住片刻,忽察觉自己眼角竟泪痕未干,思及梦中美满,反观现实中诸事压身,一股淡淡酸楚涌上心头。

  • 作者有话要说:  暑假去了北京,到故宫,各处街巷走了,看了。下一个想要去的是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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