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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四 ...

  •   江昔玉的眼前变换过许多场景,她看见飘落的梅花花瓣交杂在风雪中——看见暴雨打湿的梨花,瞬间变成了湿透的白衣裳——看见两个□□的身体,在残败的荷塘被淤泥逐渐淹没——看见母亲,那张模糊的脸,她手一伸出水面,头便沉了下去——看见人群,众人面目模糊,她艰难地穿过其间——看见一道刺眼的光,消融了世间一切事物,而自己好像走进了一片花瓣中,随着一大片花瓣一起飘向光最亮的地方。

      待她回过神来,自己到了药师殿内,她正和黎青、慧明法师三人跪在大殿金佛之下参拜。江昔玉猛的一抬头,只见头顶大佛与身侧两座供奉他的左右胁侍,以俯视姿态正死死盯着自己,彻骨的幽寒。

      “小黎施主,所虑何事?”

      慧明法师忽而睁眼,瞥向的不是江昔玉,却是黎青。他察觉了三人间那一处异样的呼吸,这种呼吸他感受过太多,世间千万人,十有八九如这般。他此刻眼中的黎青——挽起的乌云发髻下,一张素净却也艳丽透渗的脸,这是人间情欲的堆积,一幅皮相能容纳下这样的交汇,唯有天意二字能解释的清。而面上最让人沉思的那双明眸,却覆着一层深深的阴翳。

      他能看见阴翳下,这双眼睛曾经鲜活过,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或许仅存在童年。自从她离开“家”的庇护,这层阴翳才渐渐的加深了。她的眼神,她的呼吸,无一不表明她此刻的混沌。大多数人带着这样的混沌度过了一生,受了一世的折磨与困就。

      少数的人,天生能将过去和未来看得清,心中自有前行的方向,一味沿着一条轨迹前行,没有什么能够动摇他。有人的人,大多数人,则一路走来发现过去与未来皆黑,不知来处也不知归途,飘摇如落叶般,最终归于尘土。这两种人所遭的苦难有何不同?这是慧明一生都在追求的解。

      “人生有八大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世间有情皆是苦,有漏皆苦,即所谓‘苦谛’。”黎青没有对他的问询做出回答,掩盖过了别提及姓名那一瞬间的慌乱。慧明便安静地低垂着眼帘,花白的胡子随着嘴唇张合而翕动。以一种极轻,极其舒缓的声音,独自低语般说出这番话。

      慧明继而望向另一侧,笔直而坐,修习敛息的江昔玉,他能察觉到江昔玉方从一场禅定中走出,只不过不知是经历了何种轮回。

      “药师琉璃光佛所发下十二大愿,便是为了满众生愿,拔众生苦,医众生病。”

      江昔玉微微皱眉,慧明便继道:“昔玉,你病了。”

      江昔玉不置否认,这几年来,她想她的确是病了。被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提着她走,有时候让她喘不过气来,但这是她一直以来习惯的事,如今她觉得自己相较从前,已经能更好克制自己的情绪。她总是一个人。独自的时间给予了她很多思考的机会。

      从追随黎青去北平后再孤身回到上海的这五年。她很少出门,只是待在家里,也几乎从不和自己的父亲哥嫂沟通,与外界仅有的沟通便是与黎青的书信往来。江昔玉能感到,书信的交流让两个人的关系达成了一个稳定的状态,见面对于她们而言,反而会造成更大的伤害——这些都是切实发生过的事。文字让人的情绪平静,大抵因为在寄出去之前能有千万次的修改。而见面时说出来的话,却很难有收回的机会。她不擅长无法修改的事情。

      独自在家中属于自己的那一片院落居住,颇有古代居士的风雅。院四周没有围墙,茂密竹林将她与世间隔开,那小院承载着她的童年,她的少女时代,并见证她成为一个完备的“人”。在独自成长的过程中,她也独自学着爱。有时江昔玉在沐浴过后,一个人躺着轻柔的鹅绒床榻上,去抚摸自己的身躯,感受肌肤的触感,幻想着和另一个人相触的场景,她感到手心略上以及腹部以上的一个部位,会有奇妙的一股力量,有时是疼痛的。这意味着爱是疼痛的吗?

      她有时想到黎青,身体上就有一处会很痛,这种疼痛像是被按压到胃部酸痛的肌肉的感觉,有释放,也有紧抓着的揪痛。

      爱按道理而言,必然是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事,而她用生命,用一段可以称为漫长的岁月独自一个人去体会爱,却是多么一件浪漫的事情。

      从畅思中走出,她向慧明浅浅低头致意,慧明便笑道:“你慧根有灵,已通晓了坐禅之法,已然开始了化解的第一步,我为你高兴。”

      参拜罢了,江昔玉起身牵起黎青的手便往殿外去。

      这一幕让黎青有些恍惚,她不记得,当年在江府,她也是这般牵着江昔玉往席上去,谁知如今这位置倒换了。

      行至寺门,只见一金发洋人架着一台机子,似乎在拍摄这高耸楼牌。他见到二位女士,颇礼貌地摘下帽子点头示意。江昔玉笑着走上前去,问他能不能帮自己和黎青拍一张照片,自己会支付他照相的费用。

      那金发洋人中国话说的很好,笑着应下。

      于是乎,黎青坐在松柏下,江昔玉在前,正伸手要询问洋人摄影师二人位置如何,却不知快门已然按下。

      慧明法师一面抚着长须,望向远处的二人。他先前看着江昔玉的母亲长大,看她从初生婴儿长成亭亭少女,看她婚嫁,生育,带着襁褓中的女儿到寺庙中参拜......她的生命得到延续,跑到寺内扯他胡子玩耍的成了她的女儿,如今,她的女儿也成长得这样好。慧明恍惚间仿佛看到几十年前的情景,欣然一笑,颇有佛祖拈花一笑的姿态。

      一瞬光阴同几十或上千年岁月,在此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二人回到寺中属于她们的那片天地。

      江昔玉坐在院内披满白花的梨树下,午时,她没有用僧人送来的斋饭,只是做着她独自生活的这几年内一直做的事——一个人独自思考着,忘却了时间一般。

      她不知道屋内的黎青正凝视着她,她也不知道黎青为此感到害怕。在黎青的眼中,江昔玉的这些行为都那么的让人害怕,黎青觉得,一如慧明法师所说,她病了。或许,她疯了。

      在药师殿内,黎青被慧明法师点破之际,正在回想着二人之间的种种。她愈感痛苦,她的痛苦来源于她在二人的关系之间,突然变得像盲人一般难以看清。昨日欢爱,完全是出自自己本能的反应,然而情欲燃烧过后,她愈发迷茫。她附加回想起自己和薛云生的种种,恍然醒悟,人为何要将情与爱当做游戏一般,你来我往,重复着一遍又一遍,许多并无意义之事在这样上演,幸福的时间仍然短暂。

      她不知此时江昔玉在梨树下的所思所想,一如江昔玉不知她如今的念头。她们隔着不止是一堵墙,而是一道更遥远的鸿沟。

      今夜无雨。

      黎青悄然离开了。

      江昔玉面朝着墙的一侧,她醒着。黎青以为她熟睡着,走前轻轻吻过她的头发,掖好被角,起身将桌上那盏残灯吹灭,关好半开的窗,她才离去。

      要是换做从前,江昔玉想,自己一定会死死扯住她的衣角不让她走,她想要得到的东西,是绝对不会放手的,何况是这样的来之不易。

      可是她成长了,成长教会她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忍耐。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睡去。也正如自己所期待的,她安稳的睡了过去,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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