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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闲箫弄玉 ...

  •   家母张氏辗转未眠一夜,今早坐于镜前,大感一瞬老了十八岁。
      幼女待嫁,今日即是婚定之时,试问哪位母亲不彻夜忧思。她一忧就忧了三年, 今日婚定本是卸下忧思,放手任游的日子,她却仍是忧思往复,心中忐忑,好像待嫁的是她,而不是另一个妙龄女子。
      家父见她如此,起身温言慰她:“你要是放心不下,便去看看罢。”
      镜中烛火摇曳不定 ,她望见他的眼下也有斑斑青影。心里不禁又添几缕感伤。其实他亦未好眠吧。一夜忧心,却碍于情面,不敢亲自去瞧上那么一眼。做阿爹的,大多这样罢。
      她笑而不语,传仆婢更衣后,便向季虞屋里去了。
      遥遥记起当年满院的小身影你追我赶好不热闹,如今一转眼,她的几个孩儿多已成家。季虞,季虞,想不到她最小的孩儿也要成家了。
      当年无暇思考,便给她的四个孩儿按孟、仲、叔、季的长幼之序定了小字,现在想来,实是有些荒唐。好在三个男儿皆非不郎不秀之辈,不然她该肠子都悔青了。
      平复好心绪后,步子变得轻盈,不遑多时,脚步便已停在了房门外。
      守夜的仆婢见了,福了福身子便要去叫醒柔虞。
      家母轻声道“不必”,便轻推房门,独自进去了。
      房里未点灯,还稍显昏暗,她轻轻绕过鹅黄色的画屏,待看清重重帘幔后的人,又好气又好笑。
      只见柔虞整个呈大字横摆在床塌上,一只手搂着引枕,另一只则后翻着侧在耳边。本是娇小柔媚之姿,如此一整,倒教人讥嘲她是打山里捡来的。不知道夫家看了会待如何想,可别入完洞房便被修回来了才好。

      柔虞咂咂嘴,翻了个身。正欲睡去,睡眼朦胧间,忽见阿娘坐在床前,顿时睡意全无,朗声叫了声“阿娘",便十万火急似的收好手脚,双手叠放于肚上,乘巧的朝她一笑:“阿娘如何来了?天还未亮利索呢。”
      家母展颜一笑 ,满腔忧虑消散大半,慈爱地抚抚她的脸,笑问:“你倒是睡得香甜,做阿娘的都快忧心死了。”
      “那……辛苦阿娘了。 ”她眨着眼睛调笑一句。
      送走了阿娘,夏宴便也要开始了。
      柔虞蹙眉看了会儿天,晴空净郎,云卷着云,风牵着风,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夏宴会持续到日晚,如此一来,便避无可避了。
      思及此,便觉后颈扯的生疼。
      昨晚……
      等等,柔虞上下细细看了看自己,她昨晚是如何回来的?发现自己没什么大问题后,她松了口气。先不管了罢。
      也不知祈福成了没,若是不成,便嫁夫从夫吧。天命难违,心死透了便不会痛了。婚后做行尸,倒也没什么难。
      如此想好,修竹这人又有何惧?
      一炷香时间,便有仆婢来请。夏宴和家宴相差无几,都摆在却尘殿。却尘,却尘,就是避却尘埃的意思。而这却尘殿是依却尘山修的,位于却尘山山脚,往上蜿蜒而上,纷纷是却尘灵族群的居所,至顶,便是权力的巅峰,生杀予夺,皆由其定。而柔虞其父,便是站在山巅触碰日月的人。
      有时柔虞会想,她的阿爹在族灵面前,会是什么模样呢?
      只知道他爱妻忧子,却不知他做为上位者高坐云端的从善如流,终究是抱憾的。
      仆婢牵来马车,待柔虞一行坐稳,遂徐徐驶向山下。
      夏宴于却尘灵来说是大日子。度过隆冬,待到春老,便是一年最好的开始。彼时举族欢聚却尘殿,商榷要事,闲拉家常。
      马车穿过条条街巷,掀起纱帘打眼瞧,便见许多族人相拥着向山下涌去。
      本是尽兴日子,柔虞却开心不起来。平时看着挺中意的面障,此时看来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果真心死了是不会痛了。
      烦忧之间,已至却尘殿。待下得马车,便远远瞧见修竹志得意满地朝她走来,她不禁心生厌恶。
      避开是不能的,毕竟阿爹阿娘看着呢。她只好一不做二不休等他过来,客套几句便开溜。
      修竹朝她阿爹阿娘拱手一揖,便自然拉过她的手,亲切道:“妹妹近来可好?”
      柔虞噘嘴,语气不善:“自然是好得很。哥哥不必挂怀。”
      阿爹阿娘笑看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全然不理会柔虞口气中抖露的不满,便先进殿落座了。
      阿爹阿娘一没影子,柔虞便欲甩开他的手。哪知修竹执意不肯,还顺势将她按进了怀里,笑得极其促狭:“娘子别闹,夫君要抱抱。”
      柔虞气的吐血:“修公子自重。”
      这种哥哥妹妹的客套话,也只有在阿爹阿娘面前说几句,离了他们的眼,便轻挑撩人心弦了。
      不过,柔虞可不吃这一套。
      “我要是不呢?”他的手上下游移,不多时已挪到她腋下,修指一勾,挠起她痒痒来。
      真是有些稚气未脱,坚决不能笑。要保持她高冷气场。
      结果,柔虞“噗哈哈哈”一下笑出来,自觉羞恨,复咬牙愤恨道:“是可杀不可……”
      辱字还未及出口,周围族人便似油锅上的蚂蚁般惊慌逃窜。她回首,只见滔天之水汹涌而来。少顷,便将她一同卷入这滔天中。她甚至没时间细想,这段场景有些相熟。

      她咕噜噜吐出几个泡泡,感觉眼皮发沉,似要睡去。
      水底昏暗,好像这巨浪,将太阳也卷走了。
      如果有一道光,它照亮了我,我便随它一生一世。
      仿佛在应她的召唤。
      一道光,于千层水波中穿行而来,停驻在她的身边,将她温暖包存。
      水波浮动,耀眼辉光下,只见一双冰蓝色的眸子好奇而又专注。
      真是坏事不应景,此时,后颈又有一阵刺痛传来,这次竟毫不担心,任由这滑落感将她扯入混沌中。

      大水止息,一轮皓月高挂。
      却尘山上的水退了,留下横尸遍野,夏花颓零。
      这下是真的干净了。他叹。
      有时,水才是出奇制胜的高手,能兵不血刃杀人无形,亦能在事后澄澈透静,不沾鲜血,蒙蔽世人。
      夫诸望着却尘山,不禁冷笑一声:“都是尘埃之人,却口口声称却尘仙,可笑至极。”
      不知天下又有多少追名逐利的人妄称仙,一群宵小,妄想征服红尘,却只够到微粒。
      他舒坦坦伸个懒腰。遂入破庙,寻了个暖和的睡处,在她身边圈起了身子。
      一夜好眠。

      柔虞醒来觉得甚是尴尬。
      事情是这样的。
      她向来睡相不好,翻个身都像舞枪弄棒的,雄武有劲。
      昨夜又逢地面湿硬,满身酸痛难言不说,心里更是憋着难受。于是晨光微曦时,她忍不住翻了个身。
      这一翻,就一脚踢到一个毛茸茸又有弹性的东西,还挺暖和,于是拥将上去,贴的紧紧的才作罢。
      哪知不一会儿,面门上便热腾腾的。她实在难受,眨眼一看,竟瞧见两个天大的鼻孔,一时气盛,一踹将过去便将那物踢的老远。
      惊魂未定之时,才看清那是头长了四支角的白鹿。说是白鹿,她也不太确定。至于那鼻孔,许是刚刚隔的太近,才误认有天大。
      白鹿一脸愤然,尥了尥蹶子,红眼看着她。
      她这才觉出尴尬来。飞红了脸,一脸歉然看着他。
      柔虞自幼不善与其他生灵打交道,更不知道如何处理远处狂躁的白鹿。
      太阳在连云中抖抖身子,洒下一泻金光照在破庙的失色朱门上,将白鹿冰蓝色的眸子映衬得更加冰冷。
      她不禁缩了缩脖子,移开眼去看破庙。
      庙已经以可见度的破落破败了许是十几年,屋顶横梁上攀附着节节绿蔓,斑驳的日光从屋顶失瓦处挤进来,窗牖上的纱纸因常年潮阴,已被腐得一块完整的都没有。地砖缝里偷生着几株叫不出名姓的草。
      再看刚刚躺着的地儿。
      柔虞只觉得一阵难受。
      “啪。”身后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
      她不明所以,转过去一瞧,吓得她隔夜饭都差点吐出来。
      也就是在她打量破庙的这段时间,白鹿绕了大半个破庙来到她身后,为的是解那未解之恨。
      可惜啊可惜,被一根不解风情的老枝给误了佳期。
      不过柔虞觉得这劫后余生之喜来得早了点。
      现在白鹿的两支后角正横在她脖子边。
      真是悔不当初。
      “哎哎哎——”她往后退了半步,“有话好好说,好好说,不带动手的啊。”
      她把声音压低极尽温柔,却仍见白鹿眸色冰冷,把角一横,又逼近一步。
      这白鹿比寻常鹿体型身量大了好几倍,若是要论撕打,柔虞只怕压都被压死了。
      该当如何?
      她眼珠滴溜一转,笑吟吟道:“你别动啊。我可告诉你,我阿爹是这儿的驻山主,你敢动我,我回头就告诉他去,教他把你剥皮萱草挂墙头!”
      她爹是个什么人物,她心里最清楚不过了。
      她爹啊,是这山头的驻山大王,呸呸呸,不是山大王。最高主事者,是驻山主。
      把她阿爹搬出来一显赫能唬住不少人。幼时她总爱闯祸,搬出她的直系亲戚,最管用能吓怕别人的就属她阿爹。
      可惜眼前这货他竟丝毫不动摇!怎么,新来的?驻山主都不认的?
      行吧。柔虞虚叹口气。
      为今之计,就只有一条出路了。
      ——跑!打不过也不想做小伏低,就只好劳累劳累脚丫子,走为上计嘛。
      越过失色庙门,她却如何也迈不开步子了。
      这是……
      发生了什么……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座破庙是几年前为一众僧徒修的礼佛念经的寺庙,后来不知怎的满寺僧众都人间蒸发了,寺庙才荒废起来。
      而这寺庙恰在却尘山邻山的山腰上,也就是说,对面满山狼藉,屋居破败的不是别乡,正是却尘山,是她待腻了恨不能远走高飞的家。
      山脚的却尘殿只剩下断壁了。
      她不知是心痛还是对于失家的凄惶无助,慌忙间落下几行泪,一下跌坐在地。白鹿圈在她身边,竟也生不起气了。
      脑中一幕幕画面飞旋,现时反倒是清醒了,思及事情的前因及后果,不禁骇然。
      难道是昨日的大水?
      她想起祖纪中的描述:上先夫诸,其到灾到。
      而这个灾,便是水灾。
      她复又想起那夜夜上祖茔,祈上先佑她的事。
      难不成成了?
      难道这一切,都由自己一手酿成?
      悔悔悔!悔悔悔!
      如何?
      她看着她的世界由初建到完善,再至崩塌,最后冰冷陌生。这短短的过程,竟似过了两世。
      她不敢哭的太放肆,怕阿娘说她无病呻吟,教人听了去会笑话,她怎好教她没面子。

      令仪拧眉坐在床沿边,高大的紫檀拔步床上,躺着一位面色发虚的女子。最后一批医士退出的时候,都摇头叹息,又惧于女家主的威严,轻手轻脚怕惊动了床上的女子。
      最年长的一位医士进了隔间,他前脚刚到,女家主后脚便跟了进来,两个女奴一左一右地关了门便守在门外,一左一右地站着,表情肃然。
      里面响起了谈话声,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两个女奴听到。
      “卢医士,小女的身子是不是......”
      那位医士皱着苍眉,一手抚着垂至前胸的胡须,一脸顾虑地道:“只怕不是一般的风寒,依老身看,令爱的病……难解。”
      令仪越听越觉得后怕:“卢医士可有对症的药方子,只要是能让小女割除病根,早日康健起来,医士要什么,我令家便给什么。”
      卢医士摇了摇头,心想并不是什么钱不钱的问题,而是根本无药可医,“夫人请宽心,病根无法除,不过暂无大碍。”
      令仪听了有些恼,气血上涌,伸手便把刚抿一口的茶瓷扔在地上,淡绿色的茶液蔓延在光滑的丹红地板上,迅速湿了一片。
      卢医士吓得连忙从椅座上站起,哆嗦地跪朝女家主,连连叩头,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属下才疏学浅,真的没见过令爱的这种病类,哪儿拿得出对症的方子,属下不过讨口饭吃……”
      令仪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怒道:“那我令家养你来吃白饭的吗?废物!一点风寒就难倒你了,好歹‘药到病除,妙手医师’的牌子扛着,难不成是浪得虚名?呵!”
      “夫人息怒,以属下多年行医经验,令爱的病暂无大碍,暂无大碍。”
      令仪气得从椅座上跳起:“呵,暂无大碍?我……”
      “紫姑,紫姑~”
      隔壁响起了几声有气无力的呼喊,令仪脸色缓和下来,狠狠瞪了一眼卢医士,便推门而出。
      两名女奴先前就听到了瓷片坠地的响声,心里暗道不妙。女家主一走,便忙进屋收拾了起来,见卢医士还跪着,连忙去扶。
      卢医士一愣一愣的,见是她们,急忙忙地用手去挡身前。两名女奴这才注意到,他的前身湿了大片,明显是吓得小便失禁。心里直乐,女家主可不是他想的那样不分青红皂白。
      “紫姑方才是在隔间罢。”那道柔柔的声线复响起。两名女奴这才回神,差两名男奴一名提医箱、一名搀老医送走了卢医士。
      屋内,紫檀拔步床上的缨色罗帐高高挂起。床上的女子背靠引枕,一头青丝披在肩上,宛如飞瀑。
      令仪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挨坐在床沿上。只见眼前女子修眉如墨,唇若抹硃,肌若滑玉,身段窈窕,只是脸上透出些许疲倦虚弱。便担心地问道:“感觉好些了没?”
      “紫姑不能全顾着我,我好着。只是方才又听紫姑摔杯子……不知为何?”她迟疑着,希望紫姑不要再问起其他。
      令仪的眼神开始有意躲闪着,“方才我带着镜花和雪月在隔间品茶,不小心失了手便碎了杯子。”
      令长寒意味深长地哦了声,也懒得揭穿她,道:“我怎躺在这里,现在几时?”
      “现在未时末了。”
      “未时?紫姑休要逗我,我分明记得辰时在练剑……”
      “这个紫姑还想问你,寒儿,你怎么好好练剑突然晕倒?你往日可从未如此。”
      令长寒错愕地看着她。晕倒?怎么可能?这一听就是小家碧玉才常犯的病例,可她不是小家碧玉。她面色凝重起来,道:“我昏睡了几个时辰,碍事否?”
      令仪略思索了下,“至少三四个时辰了罢,可把紫姑吓坏了。”
      令长寒沉思。面色有异。
      “怎的这么问?”
      “没、没什么。”令长寒低垂下头,神色有着少许慌张。
      “那寒儿好生休息,紫姑不叨扰了,记得喝药。”她为了显示此药的重要性,打了个“必须喝”的手势,就一脸凶相地出去了。
      室里只剩令长寒一人,她苦大仇深地盯着那碗黑乎乎的药,一下子陷入刚才做的梦。
      好巧不巧,说是噩梦又恰似不是。
      梦里,她孤身坐在腥红的天空下,周围伏尸千万,参天的大火把黑压压的天空染成那种诡异的腥红色,像是有人把死尸的血河通向了高空,一滴一滴的,仿佛随时都能滴出两滴血来。她不停地抽泣着,泪水哗哗而下,却又旋即被大火烘干。
      每每梦到这一环节,她都发自内心的感觉奇怪,明明她没经历过,却哭得伤心欲绝,就像亲身体会过那种撕心裂肺。
      后来,她哭得没了力气,倒身栽在血泊中欲睡。朦胧中耳边响起了乐声,竟十分好听悦耳,模糊中只见一双中厚的大手把她托了起来,三下两下就渐渐远离了那大火。耳边又是一阵乐声,她努力撑开双眼,只见一名少年抱着一把玉质琵琶,在月光下显得迷离,待要看清,梦忽然就醒了。
      有一阵时间她是觉得意犹未尽的。说也奇怪,梦里的一事一物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连少年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自己扎什么头饰都清晰得有如烙在心里。可能是做过很多次这个梦了,熟能生巧,阴差阳错就记下了。
      暂且聊以安慰自己。
      不过她也真好奇,那少年及施救的那位究竟是谁,她隐隐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
      “砰!”又是瓷片坠地碎成渣渣的声音,令长寒回过神来,竟发自内心地认为这碎声些许悦耳,她偷偷笑了笑。睨眼看了下躲在玉几下的小雪白团子,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状似无意地道:“味道如何?”
      室内又没别人,那小雪白团子深知自己又露马脚了嘴角一阵抽搐,转身钻出玉几,幻化成一位风度翩翩,白衣墨发的少年郎,朗声道:“味极苦,偏涩,你怎的吃这种难以下咽的……东西?”
      说这他手脚并用摆出了“差点被你毒死,还好本尊速度快”的架势,高昂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贪吃,那是补药。”
      少年郎倨傲的眼神里又多了点意外,好像是非常意外别人道他贪吃,大有“你竟然说本尊贪吃,本尊跟你拼了”的势头。
      没等他开口,令长寒又温柔笑开:“嘿嘿,不过小妹十分感激这位仁兄替我干了这碗药,这省的小妹自个儿动手,小妹端的是不甚感激……”
      少年郎收起傲气,跪坐在玉几边的绒席上。一挥手,地上的碎渣和残汤便消失了,丝毫看不出其踪迹。
      做完这些,他从从容容地拿起玉几上的糕点来吃,再次看向她,缓缓开口:“说好带我去吃车厘子的,今日可还去?”
      这时的令长寒早已从床上一骨碌爬起,穿好了衣裳,长长的如瀑般的青丝也绾成了好看的云髻,细长柔媚的眉间贴了一朵镀金的钿花。闻言笑了笑,不置一词。
      那少年郎看的目瞪口呆,道:“不得不说,虽然本尊看你穿衣绾发已经少有年数了,但还是不免一番感慨,柔柔真是愈长愈好看。”
      令长寒故作无奈摇摇头,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道:“弱弱休要废话,再不起程,你怕是吃不到了。”
      弱弱便是那白衣墨发的少年郎的名字,给了他这个名字之后,他反倒不称谢,横竖都要叫长寒柔柔,恰恰拼成个“柔柔弱弱”他才松口。
      说起他,令长寒就头痛。
      便是那年她随紫姑下山游玩,看到一布衣青衫蹒跚学步的小娃追逐着一个小雪白团子,她眼睛一亮,忙扯着紫姑的衣摆问:“那是什么?”紫姑淡淡一笑:“那是兔子。”
      令长寒也就心血来潮买了只带在身边,不论严冬晨起早读,还是在静殿修习心法,只要她在,他就在。后来他便可以修成人形,说是拜她念心经所赐,福至心灵,他便说他可屈尊做个头枕,让她高枕无忧。
      毕竟童言无忌,她得了这么个头枕,并没有感到高枕无忧,反倒甚感腰酸背痛。因为每到深夜,弱弱就会幻成人形,她每日醒来不是躺在他的臂弯里,就是趴在他的肚子上,几个月下来,她就瘦了很多。
      “本尊是说真的,谁都没有柔柔好看!”弱弱板着脸一字一句地道。
      “就你嘴贫,尔是山你见过几个谁?”说着她就揪着他发的卷云纹带提了出来,弱弱因为怕痛索性就跟着她的动作从绒席上站起,撒气道:“本尊夸你好看你还不乐意,嘁!”
      令长寒看着比自己高两个头的少年,撇撇嘴,道:“今儿晚上你要是再乱动,戒鞭伺候。”
      说完令长寒就朝外走去,忽听后方响起弱弱一声怨哉:“你见谁睡觉不动一下的,就你家规矩多!”

      归云阁东厢,众妖奴围攘着一名扎着双头髻,眉点朱砂的粉衣少女。她的眉眼里满藏着兴奋和激动,隐隐之中又似有一些忐忑。
      画面有点乱。
      一名年长些的女奴开了口:“山下世间异常热闹,各色人士,舞文弄墨的、打耍杂技的、剑术高超的、琴艺卓绝之士倍出……”
      “还有一些我从未听过其名的菜肴,入口即化,酥香松脆,现在想来我都忍不住垂涎三尺。”另一名长得滚园的胖奴表情到位地讲着,嘴里泛起青水,惹的众奴皆是哈哈大笑,其间不缺神往之情。
      “也就你只记得吃。上次你缠着家主给你买了坛酒,才喝上半碗就醉卧不起,嘴上唧哩吧啦说了一大堆,还是我把你扛上山的。”
      “有吗?我明明不记得有这回事儿,怎……”胖奴状似无意看着那爱拆他台面的小哥儿。
      小哥儿哼了声,道:“你喝的不省人事,睡得倒舒畅,可累死我喽!一把米扔床上,我倒头睡了三天,后来醒了又躺了一个月……”
      众奴哄笑,也没几个出来圆场的又把话头转至今日的事上来。
      那名年长的女奴又开口了:“楚玉,此次下山记住忌口,忌物,忌人心。其余不多费口舌。”
      粉衣少女点点头。忌口,乃口有遮拦;忌物,乃小心事物;至于这忌人心,应是人心不古,多加留意。此三忌是令家家规。由于妖奴修为不高,幻成人形之后只被授自保之法,若不自己长个心眼儿,只有烂命一条了。
      “楚玉,楚玉!你告诉小阁主了没?”
      年长的女奴皱眉:“莽撞!”
      楚玉一把扶住疾行而来的小童,被小童推得站不住脚的其他妖奴具是趔趄了下。不知那里伸出了支手,敲了小童一记栗子“哎呦”大叫起来。
      楚玉抚着小童滑溜溜的头不无遗憾地道:“小阁主申时去了后山,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就不见影了。”
      小童稚嫩的声线响起:“那岂不是小阁主最后一个才得知,令宅大到牛马,小到蚊虫都知道。家主可有说为何要送小阁主下山?”
      “这个不知,不过家主说要保密。”
      ……
      后山,满天粉白色的花载着它淡黄色的蕊顺风舞,身后的翠树上挂着红如玛瑙,黄如凝脂的果子,正是车厘子。
      令长寒手握一鲜红欲滴的车厘子对躺在树杈上的少年郎道:“车厘子还有一个更雅致的名字叫……樱桃……”
      风卷流云,果香、花香揉杂在一起阵阵扑鼻。说也奇怪,世间的樱桃树先开花结果,待得春日还暖,才渐渐长出嫩叶,一共分三个阶段,不可违逆。
      但偏是这后山,车厘子树长了大片,见有花、有果、也有叶。花不枯,果不腐,叶不凋。开花、结果、生叶三个阶段都在齐齐进行,真是神哉。
      少年郎慵懒地靠在树干上,闲散地用手一颗一颗车厘子扔嘴里。刀削的俊颜在花果的映照下显得柔和起来,竟有几分浪荡意味,让人莫名觉得心里头一阵悸动,不禁想起“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少年傻傻笑了起来,欲入嘴的车厘子丢给了站在树前的令长寒,道:“好名字……美人如樱,鲜嫩可口,鲜嫩可口。哈哈。”
      “信口胡诌!”令长寒一甩袖,佯怒起来:“弱弱怎的变这般了。”
      少年郎又扔了颗车厘子,不过这次并没有扔进嘴里,硬生生砸在他那高挺的鼻头上,顺着衣袍滚下了树干。少年神色大变。
      令长寒不解的道:“何故……”
      她的下一句还没来得及脱口下一秒便硬生生咽回肚子。
      一切来的太突然……
      待她回神,弱弱已被一野兽扑倒在地撕打起来,她连忙唤出自己的“枯笙”剑,抬手刺了过去。
      那野兽似是感到背后有利剑而来,将身一转,大吼一声便朝令长寒扑来。之间那兽一身雪白,额头正中一个“王”字,四只大肉爪挥起来阵阵生风,一条白尾灵巧如鞭,正是白虎。
      只是这白虎坐骑是不多见的。令长寒想到这里便收了狠厉的剑法,只堪堪挡住了白虎的进攻。尔是山不允杀生,她便彻底败下阵了,落了下风。
      白虎几次偷袭未遂后,变得没了耐心。此时铆足了劲儿正欲做最后一次搏斗。
      她渐渐有些力不从心,额上细密密地出了一层汗,弱弱已经在身后担心地叫了好几声了。持剑的手已然变得沉重。
      可白虎没有耐心了,它快如闪电般扑来,令长寒拿剑抵着那两只厚厚的肉爪。两者僵持不下。白虎的尾腾腾扫着地面,一勾一甩便扫走了正欲从背后偷袭的弱弱,弱弱特没出息地号了一嗓子:“今日怕是要命丧于此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
      令长寒被逼得站不住脚,抵着剑连连后退。
      正在这时,一声老成的音色喝住了白虎:“白卉,歇下吧。”
      闻声那头白虎转了个身,蹲坐在青草上,一双锐瞳目不转睛地盯着令长寒,不时伸舌舔了舔左右肉掌。
      她松了口气,忙去扶歪在地上的弱弱,见他右臂被白虎抓了道口子,暗黑的血附在伤上,足见其伤很深,并且带毒。令长寒的心微微刺痛了下,正色道:“你大可以坐视不管的,何要为我挡下白虎的利爪?”
      弱弱见她似是要掉下泪来,摇了摇头,脆弱地笑开。
      她知道他最不喜欢看女人哭,便强忍住泪,柔声道:“你真傻。”
      说好陪她看尽碧落黄泉,这次死了算是怎么一回事。
      她挥手运力开始给他疗伤。伤口恐怕不知伤及皮肉那么简单,她运力许久,迟迟不见伤口愈合。
      “唉,伤口没办法愈合的。”
      令长寒循声望去,正是刚刚喝住白虎的道士,一想到是他纵虎伤人,便语气森然:“你的虎,怎的就没法子?”
      老道自嘲似的摇了摇头:“真的没有法子,这白虎所作之伤,灵力是无法愈合的,这小兔妖能坚持到现在,已算命大了。”
      先前弱弱没有力气讲话,现在蓄了点力,听老道如此说,便哼道:“你这老头儿,竟识破我真身,什么来头……咳咳……咳咳……”
      老道看了他一眼,道:“利爪还差一寸就动到骨头了,还好及时搭救,不然毒会刻在骨子里,这下就真的没的救了。”
      弱弱脸色又是一阵泛白,感觉脖子上凉嗖嗖的。
      令长寒收了先前的不悦,道:“听老先生如此说,他还有的救?”
      老道抚了抚拂尘,意味深长地道:“老朽这里有一个方子可暂缓虎毒发作,不过……”他分别看了看他们,复缓缓道:“不过也只能暂缓,还需继续味药才能彻底拔出病根……
      老朽先助你修合外伤,至于内伤如何,只能看你们的造化了。”
      令长寒皱着眉,只见那老道拂尘一挥,弱弱手上原本血红的口子立马小了一半。那老道复又唤白虎前来。
      长寒和弱弱具是一惊。
      却见那白虎伸出粉嫩的舌头在伤口上温柔舔了舔,伤口便没了踪迹。
      弱弱还是觉得脊背发凉,见那老道神色几分欣喜,不觉莫名:“老头儿,你稀奇个什么劲儿?又不是你给舔好的。”
      老道闻言也不生气,端着他的手臂左左右右看了好几遍,依然忍不住激动地道:“稀奇了,可稀奇了。这白虎素来只伤人不肯医人,如今它肯医你,便是天意,天意啊。”
      弱弱的脸几不可查的一阵抽搐:“嘿?老头儿,你原是说书的吧,还天意……”
      他扫了令长寒了眼,这一眼真是不得了,他马上住了口,那句“我呸”硬生生憋回肚子里。
      令长寒一脸担心,道:“老先生可知那一味药是什么,在哪里,效果如何?”
      老道甩了甩拂尘:“姑娘可想好了?”
      令长寒点点头。
      群群玩笑的声线响起:“老头儿你无故叹什么气,又不是不给你报酬。”
      老道这下怒了,两道苍白的浓眉蹙成“川”字,恼道:“老朽我一生两袖清风,谈何金钱利禄,于我不过粪土,小妖何出此言?老朽我虽多年不捉妖,不见得我现在还不会。”
      弱弱瞠目,不过说说而已,能怎么样了他?
      令长寒睨了他一眼,淡然道:“老道一路行云揽月,一只小妖的戏言何必挂在心上。即便戏言伤人,难道老道是什么样的人自己还不清楚?”
      老道按了按头侧的穴位,想想觉得也是,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怕人诋毁?笑话。内心稍平复,于是便开口道罢了罢了。
      他面色不善地撇了眼弱弱,又继续道:“这味药名尸参。顾名思义这种东西专在阴暗潮腐的泥土中扎根,有时是一些受了潮气侵蚀的穴墓,有时又是淤泥积存的古河床。”
      令长寒道:“世上怎会有此种异物?”
      那老道呵呵两声,表示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这种植物产于西域,传闻是从古回回国圆沙城引进的。其毒致命,不过磨成医用药,能有起死回身之效。”
      弱弱不敢置信地噫了声:“可我的伤跟起死回身搭不上边儿啊。”
      老道不奈道:“谁说不沾边儿,既然能起死回身,那便是包治百病了。好了好了,天色将晚,老朽要上路了。”
      令长寒还欲多问几句,那老道便飞也似的走了,白虎也快步跟了上去。须臾,那两道身影便消失在视线尽头。
      “嘿?神神叨叨的,真是奇了。”弱弱此时从地上站起,拍灰似的整了整衣冠,又是一副人模狗样。他看着老道离去的方向,不知从哪儿掏出个车厘子就往嘴里送,愣愣地问:“现在该如何?”
      令长寒捡剑在花絮中舞了起来,此时落日正圆,余晖衬得眼前女子好似镀了一层金。青丝舞动,衣袂翻飞,暮色衬晚……
      弱弱瞬间明白了,了然道:“你的意思是……藏书阁……”
      剑起花落,车厘子叶簌簌落了满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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