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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闲来无事翻祖纪,谁知其中藏玄机 ...

  •   过境长风,一扫而过,卷起潮湿地面上的数枚青叶。
      这些青叶今岁初春才萌的芽,到了季夏,正是绿油油的节令,却落了地,像秋后萎花,倏而成泥。
      夫诸临水而立,身后是声嘶力竭撕心裂肺,身前是滔天之浪,肆意凶猛。
      他一脸淡然,对身后死生无有兴趣,只觉得耳边聒噪得很,连身前的浪潮声也几近于无。
      半个时辰前,他相中了这片山野。峰若聚,云卷枝叶,是偷闲的好去处。尤其这里的水,流动之音,极似银铃相击碰擦出的悦耳之音。
      但是他是夫诸。游历于世间已千年,本性温良喜水,却走到哪里,哪里就遇水。不是那种恰好能解旱的天降甘霖,而是如长风过境般席卷并摧毁一切的通天大水。凡途经之地,死漂巨万,亲者难辨。便曝尸于荒野,野狼食之,飞鸟啄之。
      夫诸这一世未曾做过任何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反躬自问,无愧于心。凡间一打滚,却讨了个“恶兽”的骂名。到底是不值得。
      于是他前脚刚到,大水后脚就淹了这山野。
      善哉,善哉。他仅是爱这烂漫山野的无拘无束,如此而已,大水却穷追猛打。
      前几年,大水常一次拿走几条性命,夫诸总是无法释怀,常常深夜里犯心疾,怨怪自己爱这爱那,还害旁人和和美美的一家老小尽数丧命,无命享天伦。
      后来几年,大水愈发来得大,常一次夺下一村子人命。他不痛心,反而释然了。以致愈发的冷漠,稚子怀抱母尸恸哭,他却可以淡然转身,迈步于水中,安享水带给他的至静之感。
      山势颇高的地段大水淹不上,村长便牵袖指了指,告诉村民们可以携幼老上去避水。
      大水刚来的时候,云遮雾锁,待云雾散去,方见大水已淹了居室良田,个个便饮泣起来。
      忽一人叫道:“我的个奶奶,那是个什么?!”
      他们便一一望去,只见半丈高的水幕边,立了一只通体雪白,像鹿而又有四角的怪胎。众人一惊,软了腿,愣是半步也挪不动。
      村里有学识的,压低声音叫不妙:“此物夫诸,招水灾之恶兽,咱且快走!”
      早听闻夫诸极恶非常,其到灾到。
      村中妇孺一听这话,任夫家如何拉也拉不动,一屁股跌坐在地,号啕之声不绝于耳。
      村长没奈何,妇孺不走,一众男丁便也不走。眼见着大水愈来愈近,思来想去,只得道:“妻可再娶,子可再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村中男丁闻言幡然醒悟,频频点头,各自对望一眼,心领神会。
      于是心下一狠,拔腿就跑。
      焉知刚跑上山势颇高的地段,大水便从后山卷上来,将悉数男丁吃得一个不剩。
      换香的仆婢进来,拨了拨炉中未燃尽的香,重又换了片新香,方拍拍手对着窗边的人叩首道:“主,晚膳时辰到了。”
      柔虞极不情愿地动了动:“我晚点会过去的。”
      仆婢心知她的意思是让她先回去准备,便不再多问,应了声“是”,却行退了出去。
      柔虞方松口气,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差一点,还差那么一点点。
      她露出被袖子掩着的书卷,那是《却尘灵祖纪》。适才上先夫诸发大水就是打里面看的。这祖纪偏神趣得很,书中万分凶险,书外也是足足令人心惊肉跳。倘若被阿爹发现她偷看,她再怎么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无济于事了。幸甚,幸甚。
      将夜。推开窗,便有凉风轻至。
      她回想起祖纪中的上先夫诸,心头便忍不住犯嘀咕:什么人间恶兽,分明是将善恶付以泾渭分明。她信心满满地想,一定要为夫诸正名!让天下人看清楚,丑恶的究竟是人心。
      臆想之际,书页上的金梵文动了动,只是她毫无察觉。
      平复好心绪,复叹口气,方翻手合上书,放回阿爹横加了好几道符咒的架子上,拂袖一扫,扬长出了藏书阁。
      这行柔虞刚沾座,仆婢就叩着首道:“主,家母传,请主去她院里用膳。”
      柔虞扶额,已是疲于应付,牵唇道:“道我今日不适,便不去罢。”
      仆婢道“是”,折身出去,正碰上呼奴引婢的家母,忙低了头,侍立一旁。
      家母见状,不用厉声盘问也知晓,定是一口又回绝了。她这个亲生母亲,和和乐乐地同小女吃个晚膳,竟如此之难!于是有点不满:“申时还蹦哒着说想去百川划舟采莲,怎么,这一个时辰不到……”
      “呦,阿娘。”柔虞一反适才的冷淡样,起身拉着她的手:“是儿颟顸了,望阿娘莫要生分才是。”
      家母满意地舒眉,上下数落一通,这才道:“再不移步,晚膳怕是要凉了。上秋入冰窖的瓜果,到今夏恰可尝了。你阿兄一人一玉盘,为娘做娘亲的,也不好开口教他们别吃,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怕就怕你这个季妹吃亏……”
      柔虞执着阿娘的手,心情真是比织锦还复杂。
      她怎么觉得,凉的不是晚膳,而是她自己呢。
      仆婢说去阿娘院里用膳,实则不然。
      晚膳排在膳厅,果不出所料,不只柔虞受邀,一家老小,阿爹,长管家,还有她的三位兄长,一律肃衣端坐,一个不缺。
      这真真是……真真是……叫人如何遣词呢!
      柔虞已然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感觉,就像是……离天大雾,人世间,触目可见的,只有自己。
      柔虞和阿娘两人落座,无人言语,瓷器相碰间,晚膳已经开始了。
      其实应当吃不下什么了,看她阿爹阿娘眉来眼去好一会儿,胃里就一阵荒寒。
      当晚膳告一段落,仆婢陆续奉上冰镇的瓜果。
      只见阿爹将食具重重一放,清了清嗓子:“孟拾,家夫人守胎安好啊?”
      大兄孟拾遂放下食箸,温良一笑:“谢阿爹关怀,荆室无恙。”
      阿爹略一点头,倚着桌几,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有节奏地敲着,眯眯眼,遂问二兄:“仲怀呢?何时给你阿爹阿娘出个乖孙儿,你大哥可是一年生俩儿啊。”
      大兄哑然,也不好开口,遂吃起冰镇瓜果来。
      二兄闻言,觑了大兄一眼,倒是坦然:“儿自是比不上大哥。今岁官署颇忙,往家不过一次,乖孙儿自是没有的。”
      阿爹长长“哦”了声:“这样啊,叔井为父就不过问了,他向来忙。那么,”顿了顿,拖长声调道:“季虞呢?”
      柔虞早知道这次晚膳有诈,说用膳是假,催婚才是真。
      “那个……阿爹啊,儿素来体子弱,怕负累人家,儿……儿……”她还没可怜巴巴地说完,阿爹就按耐不住了,厉声道:“婚与否的问题,何来拖累之说。三年前你拒婚为父尚且念你恋家,三年后,为父仍如此不成?”
      阿娘怕是早盼着这场面了,一叠声“是啊是啊”,扶扶胸口,泫然欲泣:“阿狸家的女孩儿及笄便寻了个好夫婿,吾女过年将将十七,却不知男才女貌天作之合。天公怎待我如此!”
      柔虞撇撇嘴:“人家毕竟是妖狐之后,儿怎能比?况儿貌陋,一无细柳姿,二无倾城貌,三无……”
      她掰着指头,“媚人术”还未及脱口,便生生咽回肚里。阿爹不怒自威,不时一个横眉冷对,便知花儿如此红,是缘自他赏脸一吻的屈膝。
      阿爹拿眼剃了她一眼,见她闭口不言,方振振袖仪态儒雅道:“明日隅中举夏宴,届时为父会当众提出季虞的婚事,诸多事宜我已嘱长管家事先打点好,只待明日。”
      长管家适时点点头,不至于显得太多余。
      夜已更深,月轮高悬。点点微芒缀在夜空,湿意渐浓,似有雨来。
      待回到厢房中,柔虞里外已湿了个透。
      这顿晚膳吃得她如坐针毡,冷汗涔涔。如今还能全身而退,实属不易。
      思及明日的夏宴,便犯偏头痛。
      尤其修竹这人!他哪里都好,唯一的不好便是被她阿爹阿娘相中,作为乘龙快婿的首选。
      明日夏宴,他是唯一让她忌惮的人。
      阿竹啊,阿竹,她心里念着,渐次打定了主意。
      她扬声叫了声月忧:“备好香火,我要去拜拜老祖。”
      仆婢月忧瞥眼瞧见外面月色浓浓,面有犹疑:“可是已入夜了,主何不明日再去?”
      明日明日,明日就是夏宴!今晚不烧高香拜老祖,求老祖佑她婚事晚成,难不成还要延挨到夏宴结束大局已定?这不徒费工夫嘛。
      容不得多想。
      “明日不成。”顿了顿,又道:“你且备好,我一人去便是了。”
      月忧一惊,忙低首:“奴……不是这个意思。”
      谁管你几个意思?!反正拜老祖是一定要拜的。柔虞深深吐纳几口气,耐着性子道:“你且备好。”
      月忧无奈,应了个是,须臾便呈上高香、烛火各三,以及一双深表忧思的圆睁杏眼。
      柔虞安抚似的笑了笑,挑了夜灯独自去了。
      夜色撩人,波月无边。他独见一点微红的火光撞进心坎,仿似平底起惊雷,教人移不开眼。
      会是什么呢?于这深深暮色下,于他。
      风绕过耳朵,在脖颈边徘徊。
      他戌时便醒了。
      当时天将黑未黑,日已西沉。
      他隐隐听到有人呼唤他,却不知那人是谁。
      不过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他是在却尘灵的祖坟里。
      放眼一望,瞧见自己的墓碑,上书“太上先夫诸之墓”。他脸色微沉,大为不快。深觉此碑扎眼。太上先?他何德何能,竟被带上“太上先”的冠冕?!放眼过去,哪个太上先有他这般芝兰玉树,风光正盛的,数来数去,也仅有他一个。
      他十分不快,待见夜色中那一星暖光渐近,仔细观之,原是一位弱不胜衣的女子挑灯夜上祖茔。
      柔虞待出了屋走上夜径才知悔,早知如此,便硬是绑也要将月忧绑来了。
      祖茔建于山巅平地,如此一来,便要穿过长长短短数十条山径了。
      要说她心里不惧,那是诓人的。
      挑灯夜行本就是头一回,加之她自小娇生惯养,阿爹阿娘虽逼着她完婚,却样样不少她的。哪的现在这境况?及着鞋深一脚浅一脚。
      林子里影影绰绰,好似百鬼夜行,弄得枝叶莎莎响。
      柔虞心里揣着明日的事,无余顾及其他,便八百里加急,半个时辰后,终于登上了山巅平地。
      祈祖上佑福向来是很灵验的。她想。
      平复好呼吸,她缓缓走过去,灭了夜灯,燃上三柱高香便是一拜:“列祖啊,晚生深夜造访,多有唐突,请列祖莫怪。晚生柔虞实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列祖成全呐。”说着又是一拜。
      直起腰,准备再绘声绘色地大说一通,谁知凭空飘来一句“本上先,愿闻其详”,她就不敢了。
      未曾想还请出祖宗来了,而且还是家族中辈分高得不行的上先!!她们这儿,管祖宗的祖宗的老祖宗叫上先,辈分再高点,就是太上先了。她后颈发凉,吓得噤了声。
      夫诸一笑,本就有心捉弄她,故复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道:“本上先可是有条件的。”
      柔虞捏了把汗。
      “须用等价之宝与本上先易,否则天下何来白赠之礼?”他继续摇头晃脑,就差没引经据典有理有据了。
      柔虞思量着,祖纪上,好像并未注明祈福需等价之宝啊。不是说备三炷香就成了吗?难道……祖纪作假?思来想去,实在是想不出一件可易之物,便问:“上先想要何宝?”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夫诸横坐在墓碑上,作势捋一把胡子,却只触到自己光洁的下巴。
      什么宝呢?他认真思量着这个问题。长生不老?不行。他活了那许久,不在乎这一年两年了。那……半壁江山?不行。勾心斗角是他最最鄙弃的。山珍海味他尝过,金银之物他有过,要找出让他抱憾半生的事,还真不容易。
      “待本上先先听听你祈的是何事罢。”他问。
      柔虞想了想,觉得还是先将疑虑抛开,赌它一把再说。因道:“明日夏宴,阿爹欲将晚生委身于我不中意之人。晚生实在急不过,便来找上先了。”其实也不是专门找上先的,主要是抱着一种赌一把的心态来碰碰运气。
      夫诸扶着下巴,心道这下有意思了,遂高声一喊:“那你便委身于本上先吧!反正本上先单着也是单着。”
      要说没人记得他这个太上先,那简直是跟他过不去。瞧,这不就有一个念着他的?他喜滋滋地想,看吧,总有人记着他。
      殊不知,柔虞是病急乱投医。听了这话,深觉摊上大麻烦了,却仍是忍不住颤声问:“上先这是……让晚生以身相许。”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总之她将头一扬,便瞧见月华下的他。
      夜凉如水,两人目光相接,具是一顿。
      上先……真好看……
      以往过脑的华丽辞藻在这一刻,却没有这一句来得真实贴切。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这样好看的人。
      不过半时,柔虞便头晕起来,上先的生冷面目模糊成一片。
      她这是……被人下暗器了吧。她想。
      之后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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