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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   从寅时三刻城门开启,所谓的旭日东升,便是清晨推开窗的第一眼望见红日还懒懒地趴在地平线上,等到忙完了想起来再抬头看去时,一眨眼的功夫太阳就跳上天空,光芒万丈、普照大地……这是对睁眼起便忙着赚钱生活的城里人来说的。

      而此刻,城外,几十个人坐在地上苦等,一刻又一刻过去了,时间就像是无线拉长的穷途变得越发漫漫难熬。

      “怎么还不开城门,咱们不会也被当做染上病叫八方城放弃了吧?”平民中有人急躁起来。

      “再等等吧,再等等。”身边人安慰。

      “等?等到什么时候?我就搞不懂那些门卒不开城门到底想等什么!”说话的男子从不安到忿忿,态度逐渐暴躁起来。

      “唉……”人群中有谁叹了口气,“大概是等那位发作吧……”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有个男人背对着他们盘坐在地,故意避他们很远,沉着肩膀、脊梁绷直、微垂脑袋、身形疲惫,像是睡着了一样。

      原本吵嚷的人群安静下来……这门官怕是离死不远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花昭嫣蹲下身仔细观察着面前人的状态。

      “撑得住……”陈勇含糊地说,看得出他努力打起精神来回话,但灰败的脸色和渐渐粗重的呼吸依旧显露:他情况不太好。

      这位耿直的门官自从知道自己染病后就拎过罪魁祸首独自坐在这里,仿佛对身后不绝的议论与同情打量的视线毫无所察,就连此刻与她说话都是微偏着头小心避让的模样,善良体贴得让人难过。

      花昭嫣心里叹气,脑海中快速翻找着各类医书药典,如她所料,哪里都没有记载救治之方。

      要是真的有办法,古往今来就不会将发瘟与风暴、洪涝、地动并作天灾,人人视瘟如虎、谈瘟色变了。

      “啊啊啊!”突然,两步外蜷缩的那妇人发出惨叫,疯狂抓挠着自己,“嗝……嗝……”一顿挣扎着抽死了过去。

      “啊!她先……发、发作了!”百姓恐惧的惊叫出声,那女人半张脸在地上磨得血肉模糊,花昭嫣一瞥,看见那片刺目的红色,不由闭了闭眼。

      回过头来,面前的陈勇捏紧拳头,柠着浓眉,额头上不断滚落冷汗,显然也在拼尽全力抵抗瘟魔的纠缠。

      “大人,解衣!”

      花昭嫣坐在陈勇面前,一脸正色地看着他腰间的束带说道。

      即使她没十足的把握救人,却也决不能眼看着这门官那样痛苦又凄惨地死去。

      她要赌上一赌。

      ……

      何渝登上城楼之前估摸了一下,从接到回报、了解详情,到安抚知情百姓、封锁消息,他一面发榜以城内发现新矿需要圈地勘测为由,取消早市,暂闭城门稳住大局,另一面派人前往朱村核查那女子来历,搜集证据排查瘟源,确保不会再有更多的人受到毒害。于是等他终于有精力想起城外还有这么一小批人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那些人大概早已民情鼎沸、惊惶至极了吧,他无奈地想。

      可是当何渝登高俯瞰而去,却发现城外似乎并不如他预料的躁动不安,他们自发围坐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圈,拱卫着圆圈中心的两个的人,看上去就像是某种□□法会现场,安静地出奇。

      “准备降楼,我下去看看。”何渝吩咐守兵。

      左右一听却大惊失色,跪地劝阻:“何公不可啊!城下情况不明,难以确定是否有歹人混在当中。即便余众全是百姓到底几人染瘟尚未可知,若是心中有怨,暴动伤人那可如何是好!何公怎可亲身犯险,还是让我等去吧!”

      何渝摇了摇头,淡淡道:“不必多说。”言罢两步踏上城墙。

      城墙外悬挂着一个木制无门的轿子,其上四角都有圆环系着锁链绞作一根层层缠绕在一旁的转轮上。何渝坐进去后,楼上三人立刻合力转动轮轴的摇手,一点点放长绳索,好让木轿慢慢下降,远远看去就像人平日里摇着转轴放木桶打井水一样。

      “快看,有人坐降楼下来了!”谁发现了,小声撞了撞身边人。

      “那是谁啊……”

      “是何公!何公亲自来救咱们了!”几个窃窃私语、原本如丧考妣的人一下变得欣喜若狂。

      何渝向那几人遥遥点头示意,慢慢走近,其余众人看着圈内颇为认真,倒没几个人发现他,他站在外围,因为大家都坐着,所以也一眼看清楚圆圈中心的情形。可是看清了却并不代表能明白。

      青天白日下,人墙当中燃起一堆明火,他的门官陈勇光着膀子躺在地上,全身上下除了腰腹以下大腿往上还留着半截狗啃似的黑裤遮羞,其余地方都露着肉,连心口有几根汗湿的胸毛都在阳光下看得一清二楚。而他露出来的古铜色四肢上每隔寸许便勒着一圈粗布条。

      有个瘦俏的女子蹲在他身边,手里握着一把匕首不时放在火焰上燎烧,烧烫后转过来,在男人身上慢慢划开口,让鲜血一小股一小股缓慢地流出来。划一下烧一下,空气里飘散着若有若无的焦肉味。

      那女子神情专注、下手极稳,好像刀下并不是有弹性有温度的人的皮肉,而是个没有温度、没有五感的泥胚娃娃。

      而躺着的陈勇面如金纸,微阖着眼一副早已受不了凌迟、精神涣散了的模样。

      围起来的空间里,乱七八糟的捆绑、鲜血浸染的土地,加上濒死的男人、诡异的女子、以及围观众人大气不敢出的紧张气氛,让谁看这都是一场扭曲疯狂、以人为供的邪恶祭祀。

      “这是在做什么?”何渝语气淡淡地开口,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了解他的人却知道这样的何公正是遇到难题后在快速思考、权衡着的状态……

      ……若是这女子真的在眼下蛊惑人心必定与幕后之人有关,如此一来自己此行可真的是羊入虎口、愚蠢至极……

      “呀,何公!”

      “是何公!”

      “何公有礼……”

      原本背着他“虔诚祭祀”的百姓听见声音转过头来,如先前几个人一样,脸上的惊讶转做狂喜,情绪坦率显而易见。而后人人按捺激动地对着自己行礼也不像作假,身前的百姓弓着腰自发给何渝让开道来,他心里虽有迟疑半拍,却表面上丝毫不显,依旧风轻云淡地走上前,直到不远处陈勇睁开眼偏头看来,他才彻底放下心。

      “何渝啊何渝,不过三年,你怎的成了惊弓之鸟呢……”他自嘲地想着,突然被身边人打断。

      “回何公,俺们在救人呢~”

      “救人?”何渝看向那答话的汉子,蹙着剑眉重复道。据他所知,陈勇是已经染瘟了的……

      谁知那瘦脸汉子对上何公存疑的目光,以为自己吹牛被发现了,黑脸一热,“咳,不是咱们,俺就把剥兔皮的匕首借她……是那位姑娘……那位姑娘在救人呢!”

      左右你一句我一句,很快让何渝理清了经过。

      就是在陈勇将要发作之前,这位花小姐以死马当活马医的言辞说服了病人,和他们借了火石与匕首,架起火堆裁了陈勇的衣服,做成布条让他自己把自己四肢上的血脉一截截勒住,想要用换血的危险方法控制住病情的恶化。

      原本大家都觉得这女子不是异想天开,就是已经被吓疯了,放毒血?亏她想得出来,怕不是瘟没发作人就失血过多死了!谁想一分又一分、半个时辰都过去了,后染病半刻的妇人都满脸血脓地死僵了,那门官还躺在原地没事人一样!

      众人一边等着城门开,一边偷偷瞄着那女子的做法,发现她虽然面对的是瘟魔且手里材料有限,却丝毫不慌乱,一副尽在掌握、成竹于胸的冷静模样,再见她下刀有章有法,眼皮也不眨一下的高人架势,瞬间联想到这位可是入城前特意被何公点名要请回来面见的人啊,何公请的人怎么会错!一拍脑门,这必定是个神医啊!

      从一个卖柴汉子拎着一捆柴跑来添火,到三个菜贩裁了身上的衣送来布条,甚至最后所有人都坐过来围观花昭嫣救人。就是靠着这么个荒唐法子,整整两个时辰,硬是在阎王爷手底下保人到现在!拖到了何公亲自出现!

      何公亲来了!对于八方城的百姓来说不亚于见到主心骨一样踏实激动,却又像是有顾忌都默契地压下惊呼,尽力保持安静。

      前方,那女子像是对“大人物露面”这一连串的动静毫无察觉,拿着匕首划完了陈勇的双腿后,挪两步又处理起右臂来,自始至终有条不紊,连呼吸都没有变化。

      “难道……她真的有把握救人?”何渝眯了眯眼心里说不出有多惊疑,不光他,其他人也是,在他们眼里即便最后这女子救人失败了,但能“治”到现在已经是开天辟地、史无前例了。

      何渝索性撩起衣摆就地坐下,与众人一起围观花昭嫣的现场施医。不怪先前这些百姓大气不敢出,就连自己这种自小见过名医无数的人也不由地看入神,在坐任何一个人都能从她那淡定的神色、精准的切口与流畅的动作间看出她一定深谙此道并且有着冷静强大的医者素质。

      而此刻若叫花昭嫣听见他们的心声必定哭笑不得,她哪里来的什么强大底气,不过是照本宣科罢了虽然表面上一派镇定自若,实则紧张地手心都冒出不少冷汗来。她起初确实在医典里找不到记载,但是好在她脑子里医书多杂书更多,终于给她找到了这个理论上可行的办法——换血。虽从没有人尝试过,死马当做活马医……总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她对照着纵横交错的筋络图,心里一遍遍默念着400余个穴位,避开主要的动脉,必须谨慎又大胆地下刀,一旦犹豫拖沓毒血流遍全身就回天乏术了。她一边引导脏血缓慢细小地流出来,一边要注意不沾到自己的皮肤,心神空前凝聚,精力一丝一毫都分不出给旁人。

      两个半时辰后,处理到最后的左臂时,陈勇古铜色的皮肤已经青中带着阴紫,人也因为失血早就已昏死过去了。单看他的四肢必定以为躺着的是个早已冷硬的尸体了,然而再看他汗毛倒立鸡皮四起的胸膛却发现:这厮胸腔竟然还有浅浅的起伏,两个时辰啊!这人流了一地的血居然还活着!

      “还有最后一步,就看你挺不挺得住了。”花昭嫣动了动嘴皮,心里默念。害怕匕首拿不住,她中途停下动作,伸出手在火堆边烤起汗涔涔的手掌。而她的思绪还陷在血管图、经脉图各种复杂绘图中,望着火光考虑着接下来的细节,面色冷淡地看上去有些出神。

      靠的近的老汉也不敢打扰她,见柴火没多少了默默拿了自己的扁担做柴来添上一把火。

      何渝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莫名的触动。多年前他也是这样与这些陌生的平头百姓有着某种奇妙的默契,人们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默默做出微小的牺牲。而自己那时就与这花昭嫣一样,被多少人希翼地望着,感觉得到压力,所以时刻都在出神地替所有人找出路,反而留意不到旁人的体贴。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他对自己说,谁能面面俱到呢,都已经领着他们找到出口了,还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干什么。所以他心里虽然有一丝丝期望花昭嫣能回神看一看那位送出扁担的老人家,更多的却是回忆着过去的时光里,若是带着众人闷头向前的时候,也有偶尔留心沿途的风景就好了。

      竹制的扁担在火焰里烧得“噼啪”作响。

      “谢谢,大伯。”有个清冷的女声响起。

      何渝从回忆里抽身,看见那个瘦弱的女子嘴角带着温暖的笑冲人道谢,老人家激动地涨红了脸连连摆手:

      “好姑娘,不谢、不谢哈……不够烧大伯我还有篓子哈……”

      花昭嫣点点头,又笑了起来。

      “姑娘,我也有!我这菜篮能顶顶……”

      “菜篮子不经烧,姑娘,我有个木头凳子哩……”

      ……

      一句话,一个笑容打开了敬畏的壁垒,人人翻找着自己的家当想要来帮助这个姑娘,并不为将要损失财务心疼,反而好像被选中就光荣不已。

      “啧,她怕是有妖术。”何公咂咂嘴,酸溜溜地想着。

      “额……柴火够了,只是,你们谁有结实些的布条吗?最好长一点的……”花昭嫣摸了摸鼻子。

      众人闻言动作一顿,放下手里抱着的东西就开始撕衣服,一时间,“刺啦——刺啦——”的撕裂声音此起彼伏。

      “这个可以吗?”修长的手掌上放着一根墨绿色发带,绣着翠竹的暗纹,伸到眼前。

      花昭嫣眼睛一亮:“可以。”抬头飞快地看他一眼真心笑道:“多谢。”就抽过缎带将它紧紧缠在陈勇的左腕上。

      何渝站在原地,摸着心口,喃喃自语:“原来是这种感觉……”

      划下最后一刀,花昭嫣放下匕首,一眨不眨地看着陈勇的胸膛半晌,终于像是放下心石一般喟叹道:“太好了……救回来了……”

      艳阳跃上头顶,久闭的城门也缓缓打开,人群跳起来欢呼雀跃着,花昭嫣好心情地牵起嘴角:“除了保护至亲,我好像又找到了一件想要做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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