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炼》风鉴

5、误入试炼

　　五、

　　“这漆黑深海，只有三子的蛋壳会发出微弱的荧光。于是我将他藏在口中，等到昊天离去，我将三子放出，透过蛋壳看着已幻化出人形的我儿敖丙，他果然最似他的父亲昊天。再后来，陆陆续续的龙族罪犯被关押进东海，与我一同受这炼狱之苦。昊天也没有再来。他大概早已通过了天帝试炼，不屑再来这腌臜腥臭之地。

　　“吾儿敖丙也早已孵化，只是他更喜欢趴在他的蛋壳里静静安睡。就像他的父亲昊天，整日无所事事、心无挂牵。

　　“后来我告诉他，在这深海之外，有一个属于他的世界，那里鲜花满地、绿树红樱，转眼流云移转、星河璀璨，是个他从未见过的仙境。他心动了，就如当年昊天为了长生不老而心动一般。

　　“我告诉他，为了去到这仙境，他要付出诸多努力，承受诸般苦难，还要忍受他人的白眼嘲讽。因为他是妖兽，若要逆天改命，享受到非妖兽所能享受之快乐，必要不择手段。他犹疑了，就如当年昊天的犹疑不决一般。

　　“可他还是答应了，之后日日勤奋刻苦，修习各门功法。我看着他长得越来越像昊天，也如昊天一般，顺着我替他安排的宿命，一步一步地走到我身边来。

　　“之后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我带着敖丙，统领着妖兽冲出东海地牢，攻上天界，又一次遇到了昊天。我叫着他昊天大帝，说我带着一人来见他。他看见丙儿的模样，他那做了天帝后才有的、迂腐深沉的表情立即破灭了干净！

　　“他还是那个又蠢又傻的昊天。他辛苦生下的儿子，一直就在阴森的东海炼狱之中陪我。任由他将天地翻转、山海倒移，也没能发现他的幼子就藏在我的口中。

　　“我对丙儿说，那便是将你的父王镇压在海底炼狱中的恶人，杀了他来报答你父多年的栽培之恩。昊天自然不会对丙儿动手，丙儿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将丙儿挥到一旁，我与他二人缠斗起来。昊天的修行并未荒废，比起数年前还增进了不知几倍。

　　“我二人缠斗之时，天兵与龙族、妖兽也斗作一团。昊天对付我，已是游刃有余，但他是我一手教出的弟子、是我将龙灵一点一滴灌输给他。没有我，便没有昊天。他即使再强再大、贵为天帝，他亦不过是我手下的影子！

　　“可就在这时，丙儿受人围攻，划破了一道龙鳞。丙儿流血之时，我看见昊天的双眼发出了恐惧的光芒。他生丙儿那时拖着沉重临产的肚腹在地上后退爬行，那双眼里也充满了这样恐惧的神情。我想着昊天做了天帝，换了铁石心肠，竟然还会害怕？他明明换了金心银肝、摆脱了六道轮回，怎还会被这种凡人之情所扰？

　　“他急于要摆脱我冲向丙儿。他逃脱之时，我大叫着他凡尘的名字，他忽然回头看我，就像那天在熙攘的市集里，他听见有人叫他名字，便无辜地回头望来。这一望，便被我发现了他的踪迹，让我看清了他的面容。而这一望，也让我看清了他体内的金心银肝。

　　“你们知道吗？你们看见了吗？哈哈哈哈……”龙王忽然发出了一阵瘆人的笑声，他用力挣着铁链，试图冲到二人面前，大张的龙口喷出道道冰冷的气息，疯狂而又悲哀地叫着，“他根本没有金心银肝！他还用着那副凡人的身躯！我用龙爪破开他的胸膛时，他那颗凡人的、烫手的心滚了出来，鲜红滚热的血溅满了我的眼睛！”

　　听到此处，就连灵书卷都不由抖了抖卷面，而小史辛发现他的好友癸亦吓得浑身一颤、满额的细密汗珠。

　　“那血烫得我眼疼、头疼，就像那么多个夜晚里他抓着我的尾巴的手心那样滚烫，和他烧了诗作给我取暖时那盆烈火一般滚烫。

　　“他根本没有通过天帝试炼，他到底也没有赢过我。你们说，昊天是不是个废物？没有我，他积不了修行；没有我，他便堕了妖道；没有我，他即使做了天帝也过不了他的试炼！他只知道望着他的丙儿，可没有我，他到死也见不到他的儿子……

　　“我看着昊天满地的心血，红得仿佛那二百六十九天傍晚里我带他去看的晚霞。那时昊天总伏在我的耳边对我说话，可呼啸的风声让我听不清他的声音。我让他大声一些、再大声一些，直到听见他对着那片晚霞说：‘我的心，好像烧起来了一样……’继而他大声地、笑着呼喊着：‘我的心，好像要烧起来了--’

　　“我不明白他为何说得出这种话，可那时我的龙心也跳得几乎要溢出胸口，仿佛要追着那红霞而去。我将昊天的心捧在手里，那颗心果真似要烧起来一般。我把它按回昊天的胸口，看着周围四散逃落的妖和兵。我与昊天的丙儿站在不远处害怕地盯着我，那副神情，痛苦得好似他的父亲。

　　“昊天的心还在胸膛里颤动着，只是一颗普普通通的肉心。那时我想起了我第一次给昊天讲述试炼时他与我逗乐的玩笑--‘金心银肝，铁石心肠，昊天大帝，万寿无疆’。

　　“我又一次回到东海，是我的大子和二子将我送回这炼狱。他们随着昊天修炼，竟已化去了龙角，脱离了妖族的身份。大子这逆子甚至问我是否有过后悔。昊天竟把我的儿子教成了这副德行！他终究是成了天帝，死而复生，而我注定是这妖龙，身居地狱。我只能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宿命。”

　　灵书卷收起之时，窸窸窣窣收了快有一盏茶的时间。小史辛将灵书卷纳入袖中，向龙王行礼拜别。可他的好友癸却忽然跪倒在地，深深地给龙王磕了三下头。

　　龙王盘在高高的柱上，朝下望了他一眼，道：“小子，你很懂礼数，就像孤的丙儿。”

　　这小史并未回应，磕完头便起身离去。两位小史飞离东海，留下身后万千黑暗深渊，回到金光普照的云端。小史辛与癸拜别后，慢悠悠地朝着太史殿去交了差，将那装着金光灵书的小盒摆到了案台之上。那小盒经过登记、检验，便由人送去天帝的大殿。

　　这里面记录的不仅是天帝的旧事，更是罪犯的口供，必须亲自呈交天帝查验。

　　小盒送到天帝殿前，被一道修长瘦削的身影拦下。

　　“我来吧。”那人的声音轻轻柔柔，好似山涧里细细流淌过的溪流。

　　受命的小官抬眼一看，眼前仿佛流淌过一道碧蓝的、水作似的波澜，接着他才看清那与天帝相似的面容，那奇特的、润得如东海碧波一般的一对龙角。

　　那小官赶紧将灵盒献上，还要殷勤奉承道：“恭贺三殿下新婚之喜。”

　　那人温温地笑了笑，皎洁如玉的面上泛起一阵遮掩不住的微红光芒。这正是天帝的三子敖丙，不久前他正与凡间陈塘关总兵李靖的三子哪吒订了姻亲。此刻哪吒三太子正在人间助人王姬发讨伐殷商，而新婚燕尔的敖丙殿下却被哪吒送到了天帝身边。

　　那小官一边在心底感叹着他们二人如何受得这分离之苦，一边看着三殿下将灵盒纳入袖中、双袖护在腰前、转身进殿。小官又有了一阵错觉，那三殿下进去之时，轻盈得仿佛一阵流动的碧波，好似一层层海浪在眼前淌过。

　　可敖丙很快从殿内出来，方才还算平静的神色此刻充满了苦闷疑惑。他进殿去见天帝，还未禀明来意，天帝只问他最近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是否有何不适。他一一答了，又要说话。天帝却让他退下。他说他听了龙王的口供，其中仍有许多疑惑不解之处。他认为他的父王有所隐瞒。

　　天帝却只问他是否擅自去了东海炼狱。听到天帝口气严肃，敖丙的底气也泄了干净，只得承认方才他化作小史，跟着辛进入了东海炼狱。

　　天帝并未对他有所责罚，只说了句：“你父王说的什么，便是什么。其他事情，不必深究。”

　　之后，天帝便不再让敖丙说话，只嘱咐了他许多修身养性的事情，让他多多积攒灵元、好生歇息，告诫他保养好与哪吒的龙胎才是大事。敖丙听了这话，反而心生苦闷，一肚子愁肠无处纾解，只得恹恹地出了殿。

　　天帝肉身死后，他被两人擒住，后来那两人告诉他，他们便是敖丙的大哥二哥，而敖丙是天帝数年前遗失的三子。可敖丙当时深受龙王蛊惑，仍自认是囚犯。不久后天帝塑化金身，重临天界，见到敖丙，唤起他尚是龙蛋之时在天帝腹中的记忆，血脉相亲，敖丙才逐渐转回正道。之后他下到凡尘，与哪吒的一段旧事，此处暂不赘述。

　　话说这敖丙拿着灵盒，正走在将其送回太史殿的路上。他正心事重重地回忆着龙王叙述的往事，丝毫没有看到脚底渐渐出现的光晕。待他迈出下一步时，忽然一脚踩空，浑身失控，转眼头脚颠倒，踩在了一处草地之中。

　　敖丙不敢妄动，四处观察，竟觉此处景色比哪吒师父那幅山河社稷图还要美上几分。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他父王多年来为他描绘的仙境景象，而在记忆模糊的深处，他又隐约感觉自己曾经到过此地。现下他大概是落入了何种阵法，身处在虚幻之境。

　　未等他来探索，身后忽然响起天帝的声音。

　　“敖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