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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修行尽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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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幽暗的深海安静得异常可怖,之前还有隐隐的震动与浪声,如今竟似万籁俱寂,这东海大牢便似一只大碗,将所有一切扣在碗底,将所有的声响屏蔽在外。
“昊天既然是天选之人,为何会堕入妖道。我亦百思不得其解。我们花了很大功夫才使杀戮成性的昊天安静下来,不仅要避免伤到他,还要避免伤到他腹中的龙胎。我们试图将他困在结界之中,每日用冰莲泉水浇灌他全身,加持清心符咒,希望净化他体内的妖性。那时我忧心忡忡,龙胎诞生之日,若昊天仍未清醒,必将带来更大的麻烦。算算时日,龙胎也应该即将降生,但三日过去、五日过去,眼看龙胎在他腹中愈长愈大,昊天也无清醒的意思。不知过了多少日,一天清晨,昊天终于冲破结界发起狂来,在场无一人能够遏制他。
“我自认昊天对我有情,定不会伤我,怎知他冲破结界之后,第一个举动便是举刀朝我砍来。也罢也罢,既是我害他怀的龙胎,既是我害的他,我又能去怪谁……
“也是可笑,我为他铺桥搭路,辛苦数载,竟然只换来他发狂后的无情杀伐。那时我便该明白,昊天对我有杀心,从前如此,现在亦然。那时我便该明白、那时我就该明白……”
面对龙王头一次流露出的痛苦神情,两小史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报以安静。待龙王平静了些许后,他又开始讲述那段尘封的往事。
“昊天又一次举刀朝我砍来时,那试炼阵法再一次出现了。他跌入阵法之中,倒算给我们解了一场灾祸。接着,又是等待,无尽的等待。十五日过去后,昊天仍未从阵法中出来。而试炼之门始终在隐隐发光。故而,我决定尝试进入阵法,但我并非天选之人,并不知是否能够入阵。上一回只是昊天领我入内。但这阵法甚是奇特,我竟然也顺利进入了……”
“殿、殿下,您方才不是说您不曾进入试炼阵法吗?”
面对小史辛不怕死的疑问,龙王却是一脸理所当然:“我是为了进去找昊天,并不是为了进入试炼、成为天帝。况且这是昊天的试炼,试炼之门从未……”
这时两小史再度看到吐真丸发挥作用,使龙王口不能言、身现异光。
“吐真丸所指的真话,是服用之人内心认定的真话。看来殿下此言违背真心了。您一直知道试炼之门曾经为您开启,但却不曾入内,或是您从未抱着试炼之心入内。殿下,天帝是天选之人,而您亦是天选之人。”
癸的这句话毫不意外地瞬间点燃了龙王的怒火。老龙王一边在镇海柱上烦躁地盘旋着,一边在嘴里叨念着“不可能、怎么可能”之类的字眼。可他越是反驳,内心的记忆越是清晰。
昊天产下大子之后,在那段二人如胶似漆的日子里,敖广曾经看到过试炼入口。但那时他以为是错觉,而不久后昊天也发现了入口。他一直以为,那是昊天的试炼,却不曾想过,那是二人的试炼。
“孤若是天选之人,又怎会被困在这无边炼狱?孤若是天选之人,那天帝之位又怎么轮得到昊天!昊天才是被上天选择之人,上天救了他数次,这一切本就已然注定!若孤是天选之人,被困在这地狱之时,上天为何不来救我!什么试炼、根本没有试炼!上天早已做好了选择,我和昊天的宿命早被写定!
“我一进入试炼,又是飓风骇浪,此次更有天雷轰击,天火四起,周边犹如万劫不复地狱!都不需我寻找昊天踪迹,他就站在我十步开外。我正要叫他,一道天雷从天而降,完完全全劈在昊天身上!你们说说,你们倒是说说!被这般天雷击中,即使那元始天尊老儿也承受不住。可你们的昊天大帝,只是倒在地上浑身焦黑。我上前剥开焦黑,就露出了他的凡人面目,待完全剥开之时,他已全然恢复了凡人的躯体,身上仅有的那点妖气也被天雷烧了干净。
“你们说说,你们倒是说说,这试炼阵法,千方百计地将他引入,就是为了让他参加天帝试炼。如今他已堕入妖道,阵法不仅不降罪于他,反而助他祛除妖邪。比起昊天,孤又算作什么天选之人。孤不过是上天赐给他的陪衬,即使没有孤,他依然要做他的天帝。你们需得明白,没人能阻挡昊天的路,没有能阻挡上天的选择。你们不可,孤亦不可!”
两小史本是听得胆战心惊,却又听见龙王一连串低沉回荡的笑声,听他的语气变得轻松起来。
“可那天雷,虽然除去了他的妖性,也废掉了他的大半修行。昊天从昏迷中醒来,又废了半条性命产下二子。整整三天三夜,我给他喂下数十颗丹药,还让他在剧痛之下抠掉我两片龙鳞。这该死的龙胎才刚刚露了些踪影。第三日的夜里,昊天要我替他剖腹。可他已是肉体凡胎,修行尽毁,我又怎么舍得让他受这般苦楚?
“孤的二子,是比大儿还要任性的小畜生,到了第四日凌晨,才撕开了昊天的身体来到世间。他刚刚从蛋壳里出来,便被孤抓着打了许多下屁股。孤的儿子们,一个比一个忤逆,只有三子乖顺服帖,个性最似昊天。也只有三子敖丙,与孤最为亲近,陪孤在这炼狱忍受了这些年的冰冷孤寂。吾儿敖丙……吾儿……
“昊天产下二子后,对他成妖一事毫无记忆。他只记得神木族起兵造反一事,其余的记忆便如他的修行,统统散了干净。数十年的修为,就这么毁于一旦。虽然他仍有机会恢复功力,但谁又知道那是在多久以后?或二十年,或五十年,或数百年。他这数十年的功力,并非全靠时间累积。还有种种机缘机遇,他此生曾经遇到过一次,便不会再有第二次。
“从此之后,我对昊天成为天帝一事失去了希望。一个修行尽废的凡人,又怎能统领这偌大部族?昊天周围的义士们也对此产生了怀疑。为了稳定军心,他们要求我替代昊天的位置,于是在二子的满月宴上,我被众人拥上了帝位,成为了一个、从未经过天帝试炼的天帝。
“我也不再要求昊天修行。他似乎对此十分满意,我们二人的关系也逐渐缓和,恢复如初。但昊天还想要长生不老,但我担心龙灵会使他再度堕入妖道。故而我们二人又起了大大小小许多争吵。这一回,即使我不让他修行,他也日夜不停。因为修行,他的容貌始终保持在我们初见那时的模样,但修行废去后,他的衰老也随之而来。过去那些被暂停的时光痕迹,现在以更快的速度回到他的身上。他不能面对日渐衰老的自己,可如今修行的速度却追赶不上他衰老的进程。于是,他主动要求和我双修。但我百般为难,又要担心龙灵侵蚀他的心性,可又不能让他这样衰老下去。但最终我还是答应了……”
龙王在回忆中静静回味那些时日时,那小史癸冷不丁地问道:“殿下便不担心,天帝恢复了修行,夺了您的天帝之位?您便不担心,天帝恢复了修行,会记起当年是如何灭了神木一族?”
龙王漠然地斜了他一眼,缓缓游动着道:“孤自然担心。而孤的担忧很快便成为现实。昊天的修行逐渐恢复,有人听闻了这桩消息,又开始给昊天投去好意。甚至底下有人私语,质疑孤坐拥天帝之位的正当性。可孤知道,只要昊天不在意,这一切便无关痛痒。后来有一日,昊天忽然留信出走。他带走了孤的大子和二子,只留下一句短短的、飘在空中的留言。孤看过之后,那句留言便烟消云散,就像昊天和孤的儿子们,从未在这世间上存在。
“我以为他是为了不再干扰我坐这天帝之位,可他又何苦为之?我做了这天帝,亦会保他一世富贵。他既要长生不死,我亦会助他修行。他又何必一走了之?就当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昊天之时,一日,我发现专用于隐匿行踪的避棱镜不见了踪影。
“呵,他是故意要离开我,自知法力低微,担心我找着他,还特意取走了避棱镜隐匿他的气息。我果然找不着他,直到数月后的一天,昊天的气息忽然出现在人间。他竟然就在他凡间的家中,他的双亲早已离世,他竟就在此处悄悄匿藏了数月。
“孤找到他时,还未进门便听见昊天的痛苦呻吟,原来此时吾儿敖丙已在他腹中孕育成形,此刻正搅得昊天坐卧难安。他在临产之际,法力运转不稳,使避棱镜失去了控制,这才泄露了气息。他在产子剧痛之间见到我,脸上毫无欢喜之色,只有大滴惨白汗珠。孤说孤来接他和龙子回家,他却笑我既已称孤,又何需要有他的存在。我知道昊天是误会了我,但这也无妨。可他趁我恍惚之际,抱着大子二子,再一次跳入了试炼阵法。这一次阵法消失,孤再没能找到他。
“他应该是在阵法之中产下了吾儿敖丙。后来他不知遇到什么机缘,修行大涨,便起兵来反我。他丝毫不顾旧情,他忘记是谁将他引入天界,竟对我痛下杀手!我早该料到昊天对我的杀心,即使此时他不杀我,等他日后登上天帝之位,必然也会杀我。
“我不知昊天用了什么话术,将人心都在招揽在他那边。他们应是看重他是天选之人,而我注定只是附庸陪衬。混战之中,我在血鹫族长的保护下逃了出来,竟意外找到了我三个儿子。那叛逆的大子二子正护着他们尚在龙蛋中的三弟,也和他们的父亲一同来反我。
“于是我带着尚未孵化的三子逃向人间,经过东海之际,我又想起了那日从昆仑山上下来,我遥遥地望着远处的东海,转身去了人间。我从未发现,我如此思念东海的万千碧涛。近在咫尺之际,我甚至回忆起了这片海的温柔轻抚,而那海底,似乎有何物一直在呼唤着我。
“就在这时,昊天从天而降,劈海开流,将整个东海一分为二,把我打入东海海底,以天火链将我缚在这镇海柱上。此刻我才想起,东海看似平静的表面下,镇压着当年我与昊天捉拿的妖兽。现在昊天就如当年对待那些妖兽一般,将我镇压于此。
“他缓缓落下,身后是被万千法力挡开的东海。他冷眼看着柱上的我--那是他第一回这样冷漠地看我,说:‘妖兽就是妖兽,本性难移。’呵……我想起来了。原来,他一直知道我是妖兽。我一直以为他不知道,我一直没敢让他知道……
“后来,我再一次见到他,他已成了天帝。他好大的派头,眉缀金纹、发如金丝、披银持铁、灿若烈阳,使我常处深海中的眼刺痛得无法睁开。
“他来找三子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