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角木蛟

12、人皮鼓（七）

　　柳白镇，昼夜悬殊,降温后空气里的水气凝成雾，吸一口满腔的潮味儿

　　满地分不清的树影鬼影在晃，天边的月弯成一轮血刀，湿哒哒的宛如泣血利刃。

　　鼓声惊醒，小镇从沉睡中唤醒，家家户户间隙错落的亮灯，“咯吱咯吱”的开门声响在同个调上，打头出来的是片灯笼，有光，倒是不妨细看皮面，不大胜在精巧，山水美人图变花样，不带重的。皮有年头的泛黄，撑出八面来，罩着一豆风中残烛。

　　　镇上铺的是青石路，石面打了层滑溜的雾，那片灯笼走的磕磕绊绊，童木好险没摔。

　　“小心点”陆亨稳住摇晃的人，游蛇的手扶住人的腰，烙铁的烫了人一缩：“谢了，陆哥”

　　白洋满脸“就不能收敛点”的神情说：“我们就这么偷偷摸摸的跟着？不出手哇，万一他们把我们引入陷阱，怎么办？”

　　　“嗯”童木往前加紧几步，他天生同人亲近会有种不自在，离那股热源远了点，身子骨里的躁动不适有了浇灭的苗头，未免人再移过来，他忙岔开话题：“古时人以钟鼓晨昏定省，不过现代科学的普及，那些笨拙的东西上世纪就被淘汰了，按理柳白镇再落后，不可能还沿袭上世纪的东西，那这鼓哪来的？”

　　　童木顿了顿问：“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钟不鸣三响，鼓不过五声，刚刚，第四声了”

　　话音方落，巷子里不知那处旮旯吹了阵阴风来，吹得前头灯火摇晃，昏黄的灯光碎在了青石板上。与此同时，虚空某处角落传来“咚”声，第五声鼓敲响了，这一下直接敲在特组人的心上。

　　“快看，他们的脚”白洋惊讶的捂住嘴，手指颤巍巍的指向前方。

　　此前，他们一直尾随跟在后面，灯火只能看到前后人的腰背，脚下的异常让黑暗遮住了，刚刚那阵风吹散了火，让脚见了光，童木悚然。

　　“同手同脚”童木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步调竟然一模一样”

　　镇上那些人走路的姿势扭曲到可笑，单独拉出去都能做典型的错误范例，但在场的没人笑得出来，因为一个人也就罢了，现在是所有人，要练成正确的姿势其实不难，但若想让所有的都背道而驰，只怕会难上几十甚至上百倍。

　　同手同脚的人群就是稀少，因为违背人骨子里的意识，人会下意识的去矫正，童木第一次见如此规模的跑偏，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像他看过的提线木偶人，一举一动受制于人。

　　　陆亨抬手压了压：“别说话，都跟上，大鱼上钩了”

　　　行走的路非但没越走越宽，反倒是往死胡同里钻，童木怀疑等会大家是不是要一起钻狗洞的时候，前头忽地停了下来--因为那群人不动了，应该来说是碰头成功了，火光汇成一片--村里的人有序的坐在台下的椅子上，不争不抢，好似今晚的劳师动众为的就是来看场戏的。

　　“还好，还好”前头没有想象出来的狗洞，靠墙建了座的戏台子，想来年代有些久远，上头的雕栏模糊的看不清刻的什么东西，烂的烂的，蛀的蛀，稀里哗啦的倒了一地。

　　　戏台子中央有两个人，一个是身材矮小的侏儒人，穿着花里胡哨的戏服咿咿呀呀--花旦打扮，唱的不知哪门子的曲，有些许少数民族的调调。另一个浑身有些奇，黑衣黑帽，炭烤过的乌鸦，往暗处一藏，掀翻了整条街，不定能把人翻出来

　　　童木之所以注意到是因为他手里的鼓--泛着骨白色的棒椎，鼓面上倒挂着一张张人脸，直冲台下的观众席咧嘴，神情嬉笑怒骂不缺，人生百态汇聚在一处，怪渗人的。

　　“好戏，开锣了”黑乌鸦藏在帽兜下的头发露出一截，花白枯燥，一开嗓竟不是字正腔圆的调，而是有种大山深处的神秘，这种音色唱不出来曲，反倒是像极了古老的咒术吟唱，低沉而悠扬。

　　　“远方来的友人，千里迢迢，何不来听听小曲？”黑乌鸦掀了帽兜，露出苍老的面容，那双算不得昏聩的眼，若有若无的泛红，他意味不明的勾唇一笑，朝的正是自己藏身的地方。

　　　“陆哥，我们？”
　　“按他说的做，听曲”陆亨眼神淡淡，说着人先一步起身，高大的身子跨出黑暗，见下属呆立在原地，笑了笑：“怎么，免费的还不看？”
　　“哦......”众人醒过神

　　走进了才发现，离戏台最近的那台桌子居然是空，大花袄退了色的桌布，似特意又不见得，四下座无虚席，按理不该空出这桌来，像是特意留的，但奇怪的是桌上无茶，连闲话的毛嗑也没有，陆亨修长的手指轻点了点桌面道：“阁下费劲功夫请我们过来，就是这样的待客之道？”

　　他这话落下，席间所有人的目光转了过来，直勾勾的盯着他们，裂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

　　　这些人的纸皮灯笼放在桌上，朝自己的脸上，枯黄的灯亮堂着，能见他们的青面獠牙。有的眼眶里没了眼睛，有的长舌腥红，一咧嘴就收不住，溜到脖子处晃了晃，滴答滴答的往下滴血。

　　童木心头一颤，拿眼去看人，眼中不忘询问：“死人？”

　　陆亨未答，因为面上没有神情，童木以为人不懂，正思虑如果传音入耳会不会被黑乌鸦截了去

　　　就听见耳畔传来声音：“不算，是走尸，魂魄还在身上，你想说什么尽管说，他查不到你我二人之间的传音”

　　　人死之后，三魂七魄动荡脱离肉|身，游荡于阴阳界，而后天道清算人生前生后罪业，投胎转世。如今冥府不再，但六道轮回在末法之际被诸神之力化作六道极光，于世界南北两极轮转，天地间游离的魂魄会受其招引往生。

　　　但总有些心思歹毒，亦或者执念深重的鬼魂，不愿投胎，受诸多因果辖制，死后魂魄未离体，此时人阳寿已尽，活着不过是妄念，这类有魂无识的，称作走尸，修道者最为头疼的，因为若是冒然出手，容易连同死者魂魄一起打灭，到时候对方魂飞魄散，天道会将业障记在人头上。

　　这群人，显然不是自愿留在□□之内的，应该是黑乌鸦强行将人魂魄钉在体内。

　　难怪陆哥会这么轻易的应下，此刻他们动起手来，黑乌鸦豁出去了，将这些人魂魄掐灭，到时候罪业算谁头上？！
　　罪孽深重者，不得好死，可不是句空话。

　　“哦，是我忘了”黑乌鸦笑了笑：“嗨，原本这位置是那几只畜生的，平常都是只懂吃些人心脾肺的，哪懂什么茶不茶的，啧啧，欠妥当了。”他这话又是地地道道的京城话，让人猜不出他的来处：“没用的东西，还不快给客人们上茶”

　　“是”暗处有娇媚的声音应道，倩影偏偏的红衣旗袍的女子捧着茶托而来，眼角绯红，分不清是脂粉还是人血，娇滴滴的道：“客人请用茶”

　　茶盅掀开，里头虚虚的飘着几片茶叶，上头氤氲着热气，童木脸都青了，端着茶盏的手豁然攥紧，要不是耳畔及时的呵斥，他几乎忍不住把手里的东西掀出去。

　　　这哪里是什么茶！那氤氲的热气带着股刺鼻的血腥味，应是才从人身上放下来的，温热的如体温。

　　“他到底是什么东西？”童木好半晌才艰难的开口：“那女鬼在我们眼皮底下杀人？为什么我们一点感觉都没有”

　　“不是，对方使了障眼法”陆亨顿了顿道：“从我们踏进这条巷子，就已经中了对方的障眼法了”没猜错的话，这周围应该有不少扣下的人质，生人。

　　　那只女鬼能利索的割血，这是唯一的解释。他也不着急去破这老小子的阴谋，且看他能玩出什么把戏来。

　　这茶也上了，曲儿也该唱起来，起承转合的喑哑小调，真有股京腔，随着调子那侏儒一挑起两股垂髫，舞起红缨枪来。

　　“一跃过龙门，当此青云路......止有那一妹啊，好名唤瑞莲......”

　　童木半点不懂戏文，老道士也颇烦这扯破布拉嗓子的臭音，因而藏书里没有其半点影子，轮到童木，不喜欢更甚，一听这咬文嚼字，他就脑海里哪吒闹海，牙齿尖打颤。

　　身子骨不由得绷紧，眼尾瞥见老大八面不动，他也不好打草惊蛇，强迫自己穿上层虚伪的壳，心思注意力留在了唱戏身上。

　　陆亨见多识广，听出了戏文的出处，原叫珍珠帘的戏文，讲得是蒋家公子哥因的科举而飞黄腾达，喜得美娇娘，这是戏文里常谈的口水文，不痛不痒的扯东家补西家，无病呻吟四个字摊开来写能看到这戏文的影子。

　　　那黑乌鸦也能唱，愣是将凤萧萧唱白了脸，听吐了白洋，连着童木也有些虚浮，瞧着四下的景都在转，那似台风席卷过的烂台子，一点点繁荣昌盛，居然显出亭台楼阁，诗情画意，雕栏上的图案也清晰起来，是朵茂盛的牡丹，耳畔莺莺燕燕的聒噪个没完，香味儿扑鼻，一点冰凉落在脸上，童木一激灵醒来，就见面前景象大变。

　　　满楼红袖招，灯影斑驳，雕梁画栋，正门还悬着幅牌匾，龙飞凤舞的写着“春香楼”，进出来来往往的人，穿着长裳,握折扇，全然古人做派

　　自己好像也不对劲儿，低头一看，见自己一身红袖罗裙，戴瑁穿翡，满身的贵气。

　　“这”声音也娇滴滴的

　　面前摆着张古琴，案几上三角圆肚的香炉，圆滚滚的冒着白烟气儿呢。

　　童木扎破洞的心没来得及拿瓢盆去接，先无底洞漏干净了，徒留一层瞠目结舌。

　　“婉姑娘”有大胆的吹着口哨喊：“唱首曲儿!在下出五百两!”

　　气氛像是点燃的烟火，轰一声在人群里炸开，应喝的不少。

　　“唱一曲!”

　　童木发现四下坐着宾客无数，有紫袍绿袄的，也有碎金锦蜀的，有男有女，都往他这边看。

　　眼睛都是晶状体盖一层膜，在场的渗透出来的情绪却大不一样，有惊艳痴迷，也有嫉妒咬牙切齿。

　　“哎，各位爷别急，曲儿自是要唱的，且容我家姑娘想想”

　　说话的是名半老徐娘，大红大紫的打扮，恨不能将家财都捎挂在身上，她一咧嘴，红唇里藏着黄牙，笑的那叫一个神鬼退避。

　　她蒲扇遮面，朝自己龇牙咧嘴低骂道:“不上道的贱蹄子，还来劲儿了不是，要是今晚搞砸了，老娘剥了你的皮”

　　童木这下明白了，他这是掉进八大胡同的声色犬马里的，说通俗点就是妓|院，他还是头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