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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虫奴三罐 ...

  •   大灰预感到沈有余要说什么,他忙说:“这中间可能有什么误会。就算同样结果是筷子掉在了地上,但过程却能有很多变故。它可以是我自己不小心掉在地上,也可以是你来抢我筷子,然后在我们的争吵中,筷子不幸掉在了地上。鱼仔,很多时候,都不是只看一个结果,就是什么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有余说:“我知道你是想安慰我。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你希望它好,它就能好,我总是要先做好最坏的打算。这样,就算之后知道真相,也不至于心理落差太大。”

      大灰:“你……这件事上,你又是怎么想的?”

      沈有余说:“你还记得刚进虫墓的时候,方老头说过的话么?当时很多蚰蜒,老头说,这些虫子是冲我来的。虽然后来狗哥马上用别的解释替我解围,但,我认为,老头一开始说的话,是真相,那些虫子,就是冲着我来的。”

      大灰“啊”了一声。

      沈有余道:“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是很容易吸引脏东西的体质。想必路爷爷为了解决或者说是抑制我这个问题,一定采取了不少措施,才能让我像个普通人似的不受干扰。至于今年我觉得身体不适的情况,极有可能是个周期性的事件,过去一定早有案例,而且导致了很坏结果,所以路爷爷格外重视,其中绷带就是一个补救方法。

      “当我听到你提及我有一个师父的事情时,我就产生了联想,我那位师父,是怎么死的?他是不是被我引来的脏东西给害死的?然后我就又想,那我的妈妈呢?我妈妈怎么死的?关于我爸妈的事,路爷爷永远含糊其辞,只跟我讲我爸妈生前很恩爱,连怎么去世,具体什么时间去世的,都不曾说清楚过。事实真相到底如何?他们——我爸妈,是不是在我出生的时候,就被我引来的脏东西害死了?”

      大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这样讲,就完全是把自己说成是‘鬼之子’了。”

      沈有余叹了口气:“你这词概括得很精准,我怎么先前没想到。”

      大灰又说:“鱼仔,有些话,你自己在心里想了多久?”

      沈有余不答。

      大灰道:“你现在能讲出来,也好,总比你一直憋在心里瞎捉摸要强。不管怎样,我和路爷爷都站在你这边,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陪着你。你今天讲的事情,到底情况如何,我不知道,没办法告诉你答案,但我明确晓得的是,虫墓里我们几个人,最后能活着走出来,是因为你。”

      沈有余沉默良久,再开口,只问了一句前后不着的:“是吗?”

      大灰肯定地告诉他:“是。”

      沈有余按了按额角,有些头痛:“不提这些了。对了,你是不是认得宁宁?”

      大灰没反应过来:“什么宁宁?”

      沈有余示意怀里抱着的白色卷发小孩:“就他啊。”

      大灰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然后说:“他啊……”

      沈有余道:“你看我现在也不会发疯,那你还有什么顾虑不能讲的?”

      “唉,也不是,就是——”长长的一个停顿后,大灰说,“怎么讲呢,这孩子他,长得有点像你师父。”

      沈有余一愣,下意识的,是又低头再去打量怀里的孩子。

      大灰说:“我见过你师父的照片。”

      沈有余不语,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有些疲惫地往身后墙面一靠:“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你同我仔细讲讲,成么?”

      大灰说:“其实也都是些小事情。我不认识你师父,没见过你师父,就看到过一些照片而已。那个时候我刚到这个家没多久,你又被路爷爷带出去‘治疗’,我呢,就一个人留在周庄老宅收拾东西。”

      沈有余静静听着,大灰继续道:“当时路爷爷走之前有过嘱咐的,凡是和你师父相关的影像记录,都要收起来。你们走了之后,我花了大量时间,按照路爷爷的要求,把东西全收起来堆储物间了。其中有许多洗印出来的照片,我理的时候顺手看了看。你师父的样子,我记得清楚,因为相当特别。”

      沈有余问:“是怎么一个特别法?”

      “你师父看起来很年轻,他是个少白头,白色短发又是天然卷,我自然印象深刻。”

      沈有余又问:“他看起来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嘛……”大灰想了想,说,“你师父在照片里,大多数时候看起来很……对,就那什么很高冷,很冷淡的样子,但有时候陪你玩被抓拍下来的表情,我的天简直了——”

      沈有余不解:“什么简直了?”

      大灰说:“就和高冷形象有挺大反差啊。那么多照片,他基本没笑过,笑的几张全是你跟他一起被路爷爷抓拍的。”

      沈有余听到这里,有些不以为然。

      照片这种东西,比较有迷惑性。有时候一个人在照片里看起来很高冷,不见得本尊就一定真的高冷,甚至可能是个逗逼,只是他本人对镜头有恐惧感,所以拍摄的时候就“不拘言笑”了。至于抓拍又是另一回事,因为当事人并非直接面对镜头,甚至是压根不知道镜头的存在,如此状况下,自然就显得比较“真我”。

      而那厢大灰说着说着,倒是来了兴致,给沈有余仔细描述:“你师父那个长相呢,看起来很不好惹。因为他的眼睛线条在尾梢那儿,是走势上翘,有点像猫眼睛的形状。那种样子,你想象一下就明白的吧。但他眼珠颜色深,是深黑色,盯着人看或者是看镜头时,就有种很郑重的感觉。这两样一中和,倒也不是那么犀利,只是表情冷淡,显得不好接近。”

      沈有余玩笑道:“描述那么仔细,你该不会舔过照片了吧?”

      大灰:“……”

      大灰一脸冷漠:“你乱讲什么呢!”

      沈有余说:“没有就好。只是你说宁宁和师父像,又是怎么回事?宁宁到现在连眼睛都没睁开过,这样你也能看出相似来?再说,我那个师父年轻,可他跟宁宁还是差了很多岁的。你说相似,总不该是只有头发像吧?”

      大灰回答:“白色卷毛的头发相似是一点。还有就是,我见过师奶小时候的照片。”

      沈有余愣怔了一下:“什么师奶?”
      大灰说:“师奶就是你师父的妈妈。”
      沈有余道:“她老人家的照片也有?周庄老宅那边到底藏着多少东西,全都是你收整的?”
      大灰:“这个才不是我整理的,我只整理了你师父的东西。师奶的照片,是我后来问路爷爷他才给我看的。”
      沈有余:“……”

      沈有余听到这里,无语了,看向大灰的眼神,就很有几分探究。

      大灰见到沈有余这个“一切尽在不言中”的表情,恼了:“干嘛?”
      沈有余:“不干嘛。”
      大灰:“我看师奶的照片怎么了,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沈有余忍住笑,“只是——你没事特意找师奶的照片做什么?”

      大灰:“看你师父好看,于是有此一问,不行吗?”
      沈有余长长地“哦”了一声。
      大灰:“‘哦’你个头啊。你看一个人长得过于好看,就不会好奇他的家人吗?尤其对方是男性的时候,你就不会好奇他有没有什么姐姐、妹妹、表妹、侄女?”
      沈有余断然回答:“不会。”
      大灰:“……”

      沈有余似笑非笑的:“所以你问过路爷爷没有?我师父他有没有什么姐姐、妹妹、表妹或者是侄女?”
      大灰被揶揄得无话可讲,闷了一会儿,才说:“你这样,我不要跟你讲了。”
      沈有余说:“我晓得错了,路辉老哥,求求你继续跟我讲吧。我特别想知道,我的师父有没有什么姐姐、妹妹、表妹或者是侄女。”
      大灰:“……”

      大灰冷声冷气说:“没有。”
      沈有余笑出声:“逗你的。好了好了,说正事,路爷爷怎么跟你说我师父的?”
      大灰说及正事,脸色略缓和,他灌了一口水,然后说道:“你师父,也姓路。”
      沈有余:“嗯?”
      大灰说:“和路爷爷算是远房亲戚。而且真要论起辈分来,别看你师父年纪不大,路爷爷按理来讲还要叫人一声小叔叔。”

      沈有余略有些吃惊:“这么乱的吗?”
      大灰又说:“是啊。还有就是,你师父当初也是父母双亡,然后被路爷爷收养。”
      沈有余听到这里,是真正无言了,喟然长叹一声:“我算是服了路爷爷。”又问大灰,“师父同他妈妈长得很像?”

      大灰点头道:“有个六七分相似。而且他们两人还是独一份的长相,路家也没其他人跟他们长得相像了。所以,师奶活着的时候,想娶美人的想法还有百分之一的实现可能性,但她去世之后,要想再找个样貌相似的媳妇,就没再可能的。”

      沈有余觉得好笑:“你还真的是做了全面功课。”跟着又问,“可是这样,和宁宁这个小孩子又有什么关系?”

      大灰说:“你师父小时候的照片,我没见过。但我看到过师奶还是小丫头时的照片,就和你现在抱着的这个孩子很像。你师父像他妈妈,两边一推算,这小孩儿当然也会像你师父。”说到此处,顿了顿,大灰轻声说,“鱼仔,念念不是说这孩子魂魄不全么,我有一个想法——”

      沈有余将怀中小朋友额前的碎发拨开,说了一声:“我知道。”

      他知道大灰没说全的话是什么。

      大灰是想提出一个猜测,是想说他怀里的小孩儿可能和他的师父有关。
      ——甚至,更大胆地去猜测,这小孩儿,还有可能就是他师父。

      大灰又问:“你希望他是吗?”

      沈有余手一顿,然后他缓缓回答:“我不知道。”

      这是真话。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不交谈,不出声,只是相对坐着。也不知多久,前去卫生间的念念终于从房间里出来。看到沈有余和大灰默然的架势,她略略有些怔忪:“你们这是怎么了?”

      沈有余感到自己的腿有点麻,他搂着小朋友换了个坐姿,然后说:“没什么,就是看外头天快黑了,该吃晚饭。我打算留下来照看小朋友,你们两个出去吃吧,记得回来的时候帮我们打包两份饭菜就行。”

      念念和大灰出门之前,问沈有余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带的。沈有余琢磨了一下,说:“换洗衣服需要买的,你们捡着便宜的随便买吧。还有宁宁他也没有衣服穿,十岁小朋友的衣服鞋子内衣裤,你们看情况,随便挑着个便宜的买回来就行,本来就是暂时一穿。哦,对。大灰记得帮我带包烟。”

      大灰立刻义正言辞拒绝沈有余的最后一个请求:“败家玩意儿,我们都穷成这样,你还那么奢侈要抽烟?抽个屁烟,有害身体健康,别抽了。”

      事实上,沈有余没有烟瘾,他平日并不怎么抽,只是偶尔觉得特别烦时会想要来一根,就比如眼下这个时候。然而这会儿大灰拒绝了他,给出的拒绝理由还十分合理充分,沈有余便想,不抽就不抽吧,也不会死,没什么大不了的。

      等到大灰和念念离开,沈有余连床也不爬上去,就直接瘫倒在地。他实在累得慌,像具尸体似的一躺,连同怀里抱着的小朋友一起。但躺下去没一会儿,他又“垂死病中惊坐起”了,因为想到应该给小朋友擦洗一下。毕竟这孩子没穿衣服地在地上躺过一遭,不管怎样,都该一洗。

      有时候人挺奇怪。单单是对着自己时,说不定就会无限放低要求偷懒随便应付,但要对其他人负责时,就会变成被人监督着要好好干活一般。虽然沈有余心里无比想要一动不动地躺倒,最好什么事都不做,但念及小朋友,他又无论如何都是不好意思再躺下去的了。

      踢掉自己脚上的鞋子,沈有余换上旅店的拖鞋,然后他俯身将小孩从宽大的登山服里抱出。只是,当这孩子的身体彻底暴露在空气里时,沈有余的动作顿住了。他倍感奇怪地“咦”了一声,因为在小朋友的左臂肩头处,他看到了一尾红色的纹身印记。

      看模样,这一块纹身只是部分,似乎是个什么动物的尾巴,能看到它绵延着往这孩子的后背延伸下去,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沈有余暗暗心惊,他搂着小朋友,将昏睡的孩子翻转了个儿,终于见到了纹身的全貌。

      竟是一条张牙舞爪的过肩赤龙。

      这条龙的龙尾甩在小朋友的左肩处,红色的细鳞尾巴缠绕着一直延伸到左臂的上臂,而循着龙尾绕至后背,看到的就是一条完整的,张牙舞爪的赤龙。

      龙的整体走势向下,霸满了孩子的背部,此龙是龙头朝下,一只龙爪探向股沟的方向,仿佛要下潜了一般——按理来说,龙么,总归是模样威严的。而这龙,确实同外面广为流传的威严龙形无太多差别,赤龙纹身的龙相,很凶,但这一身红鳞,失之过艳,于是两相加成,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沈有余哑然,他想不到在一个小朋友的身上,会见到如此大幅面积的纹身,要知道纹身纹的时候,可痛得要命。

      伸出手,他的手指按在那纹身上一抚。小朋友触碰感觉同真人没什么两样,只是体温较之于常人偏低。沈有余这样想着正要收回手,他目光一转,忽然注意到,这条赤龙纹图案的边沿处,还伴有许多龙飞凤舞形式的符文,是如同鬼画符一般。

      这乍一见,沈有余觉得眼熟,跟着忽然醒悟过来,如此字符,竟是和缠在他手上的绷带内侧文字类似。

      眼皮一跳,不自觉地,沈有余开口说了句什么。

      话是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然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那句话就中断了。沈有余甚至无法回忆起自己刚刚都说了什么,并且,越是努力地去想,他脑海中关于那句话的记忆,反而越是模糊。

      这下子,沈有余是真真正正地开始觉得恐怖了。

      一个人是怎样构成的?为什么“我”之所以会是“我”?

      可以这样说的吧,“我”之所以为“我”,是因为那些过往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而过往发生的事情存在于记忆之中,记忆是凭证,是根据,记忆中的事情,就是发生过了的——可是,记忆中的事情,真的就一定是发生过了的吗?不存在于记忆中的往事,就确实是没发生过吗?

      如果记忆可以任由篡改,那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沈有余沉默了下去。

      片刻后,他叹了口气起身,先不想这些,给小朋友洗完澡再说。

      他卷起衣袖裤脚。

      说起来,这还是沈有余第一次给人洗澡,以前他连给阿猫阿狗都没洗过,当下这动起手来,动作十分笨拙——明明是给人洗,结果弄得自己身上也都是水。沈有余心想,带小孩儿也太烦了吧?然后用浴巾将小朋友裹住放在床上。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水迹,沈有余盘算着自己也先洗了再说。但迈出一步,他看见小朋友一颗湿淋淋的脑袋搁在床边,才发现自己居然粗心地忘记给人吹头发。于是沈有余只好折转回去,翻捡出吹风机。手指没入湿润的发丝之中,电吹风“嗡嗡”地响了起来,他触摸到小孩儿的头皮,是一种很隐秘的过分亲昵。这种体验以前可没有,沈有余心中暗道,原来给人吹头发是这种感觉。

      如此一番大动作下来,眼前这个孩子仍旧没有要醒转过来的意思。

      沈有余望着小朋友发了一会儿呆。

      其实,先前他都没敢跟大灰和念念仔细讨论这小朋友的问题。

      他清楚地晓得,自己在这一点上退怯了。

      别的事情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但就此事,他分明是采取了暂时回避的态度。

      如同被告知家属死讯的人,站在停尸间门口。他是那个推开门之后,不敢走过去,不敢揭开尸体白布的人——他甚至都不敢问自己师父的名字是什么。

      人,是由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造就的。存在于记忆里的,才算得上是“被经历的过去”。那么,一个人就是由记忆组成的吗?

      他想,也许并不是的。

      或许记忆并不可靠,发生过的事情会被遗忘,但就算被遗忘,有些事情仍旧是会不着痕迹地在一个人身上留下刻痕——哪怕他本人已经不记得了,可冥冥之中仍旧是会有所感知,即便很模糊,很微弱。

      房间里的空调呼呼作响,因为是最大风量,有些吵,沈有余找到房内的遥控器,他将风量调至最小,然后走回到床边靠着坐下。

      他很少专门去回忆自己的过往,但此时此刻独自一人望着小孩儿的睡颜,沈有余难得地回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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