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临世写尘

241、降服

　　岑鬼与灵蛛在地宫之中交手已有一个多时辰。

　　在这一个多时辰里，从地底涌出的浓郁浊气已经充斥了地宫的每一个角落。

　　变回原型的灵蛛从穹顶的阴暗中落了下来，庞大的身躯冲破汹涌的黑色气浪，坠地的一瞬间，整座地宫重重地为之一震。

　　岑鬼敏捷地避过灵蛛的袭击，在墙面上挑了个地方重新落脚。正准备开始下一轮的交锋时，整个地面却突然异常地抖动起来。其剧烈程度较之先前几轮都要来的可怖。

　　这次地动过后，废墟底部的浊气便如同开闸的洪水一般奔涌得更加迅速了。

　　伴随着洪水一同上涌的，还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古怪声响。

　　岑鬼循声低头，发现就在灵蛛原本爬出的那个地洞的更深处，一双双鲜红的眼睛正在朝自己飞快逼近。

　　待得近了，他方才意识到这些眼睛的主人竟都是一些素未谋面的野生灵兽。

　　不过看样子这些灵兽都已经死去多时，连瞳孔都已完全风干，只是一些残骸罢了。

　　“你从哪儿找的这般多的灵兽残骸？”岑鬼忍不住问了灵蛛一句，“大爷我做鬼王这般久了，统共也没见过如此多的数目。”照理来说灵兽命数虽不及神族，但理当也不会如此轻易且大规模地死去。

　　灵蛛答的倒也爽快，“谁知道呢，反正都是萤弄来的。他这些年为了寻尉迟玹的下落四海八荒漂泊浪迹，多见着几只也不足为奇。”

　　一提到萤，岑鬼便又想起了被强行带走的玄鬼。

　　眼下自己已被灵蛛纠缠了好些时辰，阿玹他虽已恢复记忆，但对封印之法的驾驭到底不及当年娴熟，此刻独自一人面对身为城卿的尉迟萤，大抵是有些棘手的。更何况现在的萤已是一个疯子，难保他不会做出什么发疯事来。

　　思及此，岑鬼再次用枪尖指向了灵蛛，厉声逼问道，“阿玹他到底被你们带去哪了？”

　　“打赢了就告诉你。”灵蛛也不想过多废话，巨大的身形踏着浊气腾空而起，直朝岑鬼撞去。

　　岑鬼握紧枪杆，这一回却未再选择躲闪。

　　眼看二人即将撞上，岑鬼却突然迈开步子，孤注一掷地来到了灵蛛身躯的正下方，左手化出火铳。

　　只不过这回火铳枪口对准的并非是灵蛛的腹部，而是身下的地面。

　　“砰——”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起的同时，岑鬼被火铳的推力朝上送出了一截。他趁此机会将长.枪攥在右手，抓住错身而过的时机将灵蛛往上狠狠一挑。二人便一前一后撞上穹顶，在墓室的正上方开了个巨大的窟窿。

　　火铳的推力远比灵蛛想象的还要厉害，眨眼之间，二人便已冲破地宫与地面的最后一层壁障，被送上了高空同青天白云并肩。

　　被带离地宫的一瞬，灵蛛便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场地上的优势，这般情况下再想将岑鬼带回浊气之中似乎是不大可能了。

　　不过眼下既是身在高空，岑鬼又因畏高闭上了双眼，简直就是再合适不过的偷袭时机。

　　察觉到这一点后，灵蛛便立刻施展手脚，将成千上万的灵兽残骸从地洞之中扯了出来。

　　此番数量，纵然岑鬼他及时发现用上青焰抵御，恐怕也得烧上好些个时辰。在此期间自己便可以回到地宫中去......

　　“你是觉得大爷我看不见？”岑鬼分明闭着双眼，却仿佛窥探到了灵蛛的心思，在后者拨动蛛丝的下一刻，便勾起嘴角调笑道，“对于鬼魂而言，看不见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灵蛛自然很清楚这一点，“但你孤身一人，要对付这些数目的浊兽，也够你喝上一壶。”

　　刚一说完，岑鬼便从衣襟之中摸出了一个青绿色的、四四方方的小玩意儿。

　　因为此刻正在下坠途中，逆着吹来的大风将岑鬼的衣袍并发丝都吹得向上翻飞，所以灵蛛也是凝神了很久，方才在袖袍的交相掩映之下认出了这样物事。

　　“兵符？”灵蛛念出此物名号的一瞬，脑子里可谓空空如也。因为他从不曾见过岑鬼动用此物，所以自然也就不清楚此物动用之后会有何等效果。

　　岑鬼见灵蛛将兵符认了出来，颇为自豪地笑了两声，“还真是多亏了你助大爷我恢复记忆，大爷我才能够驱使此物。”

　　灵蛛下意识接了一句，“什么？”

　　岑鬼便自顾自地说道，“鬼王的兵符能召出鬼卒，那么你说......万鬼之王的兵符能召出什么呢？”

　　话音落下，兵符青光大盛。身下那片原本空无一人的雪原上忽然刮过一阵阴风，冰晶与剔透的花瓣被风吹得朝四周褪去。

　　尘埃落定之时，跟随岑鬼进入城中的二十余名的鬼王便已率着手下兵马伫立在了空旷的雪原之上。

　　岑鬼顺势高声令下，“弟兄们！那些个小喽喽便交给你们对付了！”

　　身下立刻传来一众回应，“啰嗦！”“不消你说我们也知晓该怎么办！”“阿岑你这混蛋居然现在才唤我们出手！”“你专心对付灵蛛，这厮交给我们处置便好......”

　　岑鬼闻言缓缓露出一道欣慰的笑容，虽然因为下坠心中仍有惧意，却还是尝试着睁开了双眼。

　　于是他便看到了那群出生入死的兄弟正在雪地之中为自己而战的潇洒身姿。

　　纵然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太子季，也在金鬼的教导下调度鬼气幻化出了金绿色的弯弓。

　　他以灵力凝箭，循着金鬼羽箭的指引，将那些个试图逼近的灵兽残骸射成了筛子。若他一时大意失了方寸，也会有剑鬼的灵剑与山鬼的藤草为他掩护。

　　在众鬼王的联手下，大部分灵兽残骸甚至都没来得及逃出地宫便已被碾成了粉末。

　　灵蛛见状不仅不怒，反倒放声大笑起来。

　　岑鬼被灵蛛的笑声吸引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忘了畏高，盯着地面的光景看了已有许久，眼下居然已经快要接近地面了。

　　他来不及惊诧，连忙调整姿势平稳落地。

　　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飘来一大片厚重的乌云。

　　浓云带来的水腥味很重，岑鬼对此十分熟悉，简直像极了天雷劫降临的前兆。可是今次距离上一回的天雷劫才过去不久，所以理当不会仍是天雷。

　　既然不是天雷，那难道是灵蛛与萤的另一出计谋？

　　思及此，岑鬼扭头去看方才落地的灵蛛，却发现后者竟也盯着头顶的浓云陷入了沉思。

　　“这个难道不是你们计划好的？”岑鬼问的倒也直接。

　　灵蛛闻言垂下脑袋，笑得似有几分嘲讽，“当然不是。”

　　刚一说完，一道青紫色的电闪便划破了天际。

　　鬼王们意识到了事态反常，纷纷出声去唤岑鬼躲开，“阿岑快躲开！”“阿岑你过来！我们用术法为你护上一护！”

　　岑鬼来不及细想，本能地便朝众鬼王所在的反方向奔逃，只希望届时电闪劈下后，余韵不至于伤及他们。

　　可是下一秒，当电闪当真落下时，却没有劈在岑鬼的身上。

　　目击这一切的鬼王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岑鬼也忙停下脚步扭头去看电闪落下之所在——灵蛛。

　　“为、为何......”岑鬼站在一处雪坡之上，遥遥地看着被紫电包裹的灵蛛，不可置信地向前走了两步。

　　被青焰教化了的紫色小蛇以为他是要冲去落雷那处，连忙从青焰凝成的飘带中蹿了出来，焦急地挡在了他身前。

　　岑鬼看着身前小蛇焦急的模样，便意识到袭击灵蛛的电闪必定是货真价实的天雷。

　　可是这种时候，为什么会有天雷出现呢？

　　下一刻，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朝天上望去。

　　狂风卷开浓云，将隐藏在雨雾之后的几道人影暴露在了视野之中。虽因离得很远看不太清，但岑鬼还是能够断言那是一些躲在云层之中观战的神族。

　　同一时间，岑鬼的脑海中响起了一道苍老的声音，“我等神族倒也并非无情无义，你既救下了我族天兵，我族便也回报与你。此乃天雷，为世间‘规律’所控，不听命于任何一族。我族费劲千辛方才囚得如此一簇，现用来助你除魔，便也算是两清了。”

　　岑鬼张了张嘴，听着从雪原那边传来的哀嚎，半晌说不出话。

　　哀嚎之声源于灵蛛，他猝不及防挨了天雷的鞭笞，眼下正是痛不欲生。

　　天雷迟迟不散，他已然全身焦黑，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被烧糊的气息。

　　那道苍老的声音继续在岑鬼的脑海中说着，“他为浊兽，至阴至浊。天雷为清，至阳之首。以至清之雷镇至阴至浊，只消再过半个时辰，便能叫它堕回本源，逸散于天地之间。”

　　“......为何......”岑鬼忍不住喃喃道，“为什么......”

　　苍老的声音以为他问的是天雷为何能持续如此之久，便略带自豪地解释起来，“这簇天雷经我族炼化，一旦放出，不彻底吞噬浊物便不会罢休，连释放之人都无法将其中断，实乃一大杀器......”

　　岑鬼下意识握紧了手头的枪杆，低声问道，“大爷我是要问你们，为何要插手这件事......”

　　垂下的刘海掩住了岑鬼此时的面色，阴霾隐于青绿色的眼瞳之中，“既然要插手，又有如此强大的实力，倒是想办法阻止这座城内的术法啊......”

　　那道苍老的声音便道，“诛杀浊兽乃是各族使命，浊兽不容于天地，自当诛之。更何况此物还曾辱我天族将士，操纵其为傀儡，当真荒唐。我等出手，也不过是看在鬼王殿下你曾救了我族将士，还一场恩情罢了。”

　　“至于这座城池与那所谓的城卿，既不会威胁六界安平，也不过他族内务，我等自不必过问。”

　　岑鬼听后冷笑了一声，“原来这就是你们神族的逻辑和所谓的报恩啊......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千年前是什么德性，千年后便还是这副德性......”

　　说完这句话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收起长.枪奔回雪原。

　　那道苍老的声音无法理解岑鬼的举动，“你是打算去救他？他不是你的仇人吗？”

　　岑鬼默默地朝前奔走了一段路，目光一直停留在被天雷包裹着的灵蛛身上。而在灵蛛的身侧不远，鬼王大军便驻扎在那。以灵蛛的本事，大可以直接冲上去将鬼王们一并卷入其中，逼得自己出手营救的。

　　且不论他是因为剧痛失去了行动的气力，还是因为一时间忘记了能这么做，亦或者是他根本不觉得自己能够阻止天雷......

　　但至少这一刻，他独自承受着天雷加身的痛楚而没有倒下，确是一条汉子！

　　“大爷我必须得救他......”岑鬼平静地说出了那个让自己不得不出手的理由，“只有他才知道萤和阿玹在哪......”

　　不多时，岑鬼终于抵达了雪原。但是因为包裹在灵蛛身上的天雷阳气实在太重，身为鬼魂的岑鬼会本能地抗拒接近这股温度。

　　苍老的声音同他说道，“你若出手，无异于放虎归山。浊兽只知杀戮，可不懂得所谓的恩情！”

　　岑鬼却不再理会那道声音，试着召出青焰去吞噬天雷。

　　可结果确如他所预想的那般，青焰一旦接近了天雷，便会被劈的灰飞烟灭。

　　眼下看来，先前在青王墓里青焰之所以能够成功地吞噬天雷，除了玄鬼的封印加持外，最根本的原因还是那条天雷小蛇实在是太小了。而眼下的这簇天雷，无论是威力或是规模，都是青焰难以抗衡的。

　　岑鬼的动静引来了不远处鬼王们的关注，鬼王们奉劝岑鬼离得远些。灵蛛也因此察觉到了岑鬼的靠近，四双血红的眼瞳一齐下望，别有深意地盯着于自己而言分外渺小的岑鬼。

　　良久，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个字，“滚！”

　　“大爷我可不是在同情你。”岑鬼不仅没退，反倒又朝前走了几步，“你若死了，谁能带我去救阿玹？”说着，将那条紫色的小蛇握于手中，一脚踏入了天雷的范围。

　　天雷加身之时，突如其来的疼痛令岑鬼皱了皱眉，但是很快他便适应了这股痛楚。并且因为有着千百年来无数次历劫的经验在，他也确实能够感受出这一次天雷给自己造成的伤害远不及先前来得重了。

　　“你有病......”灵蛛咬牙切齿地评价着岑鬼的行为。因为剧痛，它的螯足已在不住颤抖，仿佛再有一根稻草飘落，巨大的身躯便会被彻底压垮，“别以为这样大爷我就能够原谅你......”

　　“啧，少说废话。”岑鬼感受到了掌心中的异动，试着松开了右手，那条紫色的小蛇便灵活地跃上半空，在天雷之中徜徉起来。

　　它一面游走一面张口吞噬，不多时便已鼓成了一个球形。而与之相对的，加诸在二人身上的天雷威力也确实小了很多。

　　岑鬼便沐着天雷，抓住一根毛刺借力，纵身翻到了灵蛛的毒牙上。

　　他站在灵蛛的八只眼瞳前，用青焰包裹住了外围的天雷并内里的灵蛛身躯，沉声威胁道，“告诉大爷我阿玹在哪。”

　　灵蛛感受着天雷与青焰的双重洗礼，只觉得全身上下的甲壳都要因灼热龟裂开来，而那些早已被天雷劈出的伤口更是汩汩地冒着墨蓝色的血液。血液一经青焰炙烤，便又蒸腾成了深黑色的浊气，彻底消散在高温之中。

　　灵蛛直觉生不如死，咬牙切齿地答复岑鬼，“不说！大不了你烧死大爷我......”

　　话音刚落，胖成球的小蛇便狠狠地撞了灵蛛的前足一下，疼得灵蛛再也支撑不住，巨大的身躯轰然匍匐在了雪地上。

　　他破口骂道，“岑清樾你他娘的混蛋......”

　　岑鬼忍着天雷带来的伤痛顺势坐在了灵蛛的眉心位置，闻言狠狠地踢了灵蛛的脑袋一脚，毫不客气地回敬道，“彼此彼此。”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一个时辰，或许半日有余，天际的乌云终于渐渐散尽。

　　原本还站在云海之中观望战况的几道神影也终于不再坚持，叹息着乘风离去了。

　　余下的天雷失了补给，很快便被青焰给吞噬殆尽。

　　岑鬼收敛了青焰化出的龙角与飘带，被冲上前来的鬼王们当作伤员般小心翼翼地搀起。山鬼为其查看伤处，荒鬼则趁势化身巨大的骷髅，钳制住了重伤的灵蛛。

　　灵蛛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是方一动作，所有鬼王的锋芒便一齐对准了他的脑袋。

　　灵蛛四顾了一阵，随后认清形势，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终于因剧痛而选择了放弃抵抗，“是大爷我输了，要封印的话，悉听尊便。”

　　岑鬼却没有立刻给出处置，而是转头望向了穹顶。虽然刚刚沐浴了一场天雷，身上哪哪儿都疼，但是此刻放松下来，便会不由自主地去回想方才与神族的那番对话。

　　回想间，他再历了一遍前世的记忆。

　　这些记忆颇为驳杂，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但若是非要为这些生前事找些形容的话，便是有说有笑，有痛有恨，有太平盛世，也有战场厮杀......

　　可到头来，却始终难以说清战争的双方究竟谁对谁错。

　　又或者说，乱世之下，为各自的立场而战，本无对错。

　　岑鬼思索许久，终是豁然开朗，开口问灵蛛道，“......你先告诉大爷我阿玹在哪。”

　　灵蛛沉默了，若有所思地盯着岑鬼身上那些被天雷劈出的伤势。

　　须臾，他转头望向了城池的某一方位。

　　在那个方位的尽头有一片高耸连绵的远山，乍看之下有些许眼熟。山体周围环绕着飘带状的云雾，云雾中若隐若现的是封印阵法的一角。

　　岑鬼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它山。

　　灵蛛似笑非笑，半是讥讽地说道，“尉迟玹和尉迟萤都在那儿，那里是安息城的祭祀之地。既然那处的幻境已经变成了它山，那么计划理当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步。岑清樾，如果你还想救尉迟玹的话，奉劝你最好趁现在赶紧过去......”

　　岑鬼忍住剧痛，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直到这时，他方才注意到安息城中的积雪竟已在不知不觉中全都融化了。

　　眼下此地的景致，已然变成了它山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