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临世写尘

220、孰是孰非

　　发动完一轮袭击后，城门外的浊兽大军便暂且没了动静。

　　城墙上，身经百战的六将们很快便领悟到了灵蛛的用意：先来一阵下马威，随后才好谈判。

　　至于谈判的内容，岑清樾与云舒互看一眼，彼此了然于胸。

　　灵蛛抵了城下，化出人形，模样相较于上次见面时没什么差别，不过脸颊上多出了一片止血用的麻布。

　　他的面上没有笑意，抬眼去望岑清樾时，眼底藏着一抹名为失望的情绪。

　　未有开口叙旧，他便直接表明了来意，“将大爷我的眼睛还回来。”

　　岑清樾握紧双拳，目光扫过灵蛛身后的千军万马，低下头思索起解决之法。

　　其实就眼下状况而言，昭国的兵力是铁定无法同时对抗这般多浊兽的，如若灵蛛发动强袭，城后的居民们必将难逃一劫。所以要将寒月用性命换来的眼珠交出去吗？

　　交，确实是眼下最好、也最不得已的法子。可若是交出去了，灵蛛就一定会撤军吗？

　　思及此，岑清樾便打算开口同灵蛛讨要一句撤兵的承诺。

　　“眼珠？”覆水疑惑地挠了挠头发，转头看向穹荒，又看了看岑清樾，不解地问道，“什么眼珠？脑袋上这个眼珠？不会吧，谁这么恶心挖别人的眼珠子......”

　　云舒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覆水，旋即伸手摁住了岑清樾的肩膀，同后者说道，“我来和他们谈一谈。”

　　岑清樾不明白云舒要做什么，但他相信此时此刻会主动站出来的人，能想出的计策必定不会比自己想的要差。再者说话人是云舒，七将中学识最为渊博的军师，脑子肯定会比自己的好用一些。是以后退一步，将原本的位置让了出去。

　　云舒站到岑清樾的位置上，俯视着城墙下的一众浊兽，十分冷静地宣告道，“我们并没有见过什么眼珠。”

　　岑清樾愣住了，因为云舒撒了谎。

　　灵蛛并没有轻信云舒的话，一步跃上城墙，凑近了些盯着后者的脸，“说谎的话，大爷我就将你撕成碎片。”

　　云舒不动声色地笑了，平静地回望向灵蛛。

　　灵蛛见他笑得这般坦然，原本坚定的信念也产生了些许动摇，抬起头来用鼻子嗅了嗅，确实没在城内嗅到眼珠的气息。

　　眼珠当真不在昭国？灵蛛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寒月让乌鸦带走了眼珠，若他没有拿回来给你们，还能送去哪里？”

　　“这个我也不清楚。”云舒解释道，“寒月那家伙素来与我们不睦，做事也不会同我等一一商量。今次他去找你恐怕连一支队伍都没有带过去吧？因为他是没有知会我们擅自行动的，否则以他昭国七将的身份，我们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孤身一人前去寻你。”

　　灵蛛被唬住了，不禁陷入沉思。

　　岑清樾见状突然有些心疼起灵蛛来，同时也有些心疼自己，因为他知道，若是眼下自己和灵蛛调换一个位置，自己也一定会被云舒的这番话给诓骗住。

　　“清樾。”灵蛛在沉思过后突然喊出了岑清樾的名号，直将后者唤得一愣，“大爷我相信你不会撒谎，眼珠当真不在你们手上？回答大爷我‘是’或‘不是’。”

　　岑清樾察觉到云舒的眼神有些紧张，其它四将的目光也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你说过的，你从不撒谎。”灵蛛直勾勾地盯着岑清樾，气势有些骇人，“大爷我只相信你的回答。”

　　覆水听到现在仍是一头雾水，不解地问道，“眼珠子而已，有什么好争的，挖都挖了，还能镶回去不成......”

　　没有人理会覆水的问话，短暂的沉默过后，云舒率先开口打破了有些沉重的气氛。话是对着岑清樾说的，“你便告诉他实话吧，‘昭王’。”

　　昭王二字一出，岑清樾的心忽然往下一沉。

　　他似有所觉地转身，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城池。

　　眼下正是暮色沉沉，城内亮起了万家灯火，宁静的夜色包围着袅袅的炊烟，安逸的画面能够唤起那份深藏在骨子里的思念与柔软。

　　岑清樾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眼下并不是一个人，自己的身后还站着千千万万的昭国子民。一旦答错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灵蛛率千军万马而来当真只是为了讨要一颗眼珠？眼珠要回去以后就撤军？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大可不必摆出如此阵仗。

　　意识到这一点后，岑清樾抬手将束在辫子上的族长之冠稍加扶正，勾起嘴角回答了灵蛛先前的问题，“眼珠并不在昭国，大爷我从未见过，甚至连寒月的计划都一概不知。”

　　灵蛛听后神色变了一变，旋即气恼地捂住了麻布下的伤口，不耐地骂了句脏话，“早知如此大爷我就不该留他一口气在，寒月这家伙嘴硬得很，任凭大爷我如何折磨都不肯交待眼珠的下落。大爷我本以为将他捎来昭国，以攻城相胁，兴许能逼他说出实话，结果没想到半道上还叫他给逃了......”

　　“不过好在也只吊着一口气，眼下差不多该到极限了。”

　　覆水听着听着，突然眉梢一挑，想起了一档子旧事，“说起来，灵蛛是蜘蛛模样的浊兽，寒月是羽人族的皇子，羽人族又是被一只蜘蛛模样的浊兽给毁掉的......那个浊兽该不会就是灵蛛你吧？”

　　灵蛛颇为无所谓地“嗯”了一声，双手环抱胸前回想道，“寒月那家伙先前也这般说过，后来大爷我特地回想了一下，隐约记得羽人的味道其实还挺好的，大爷我吃他们大概就和你们吃鸡鸭差不多，但是想来你们应当无法理解这种感受。”

　　眼见包括岑清樾在内的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露出震惊之色，灵蛛便又回想起了心魔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有些事情，即便同样是两个人类都有可能无法相互理解，又怎敢奢望两个不同种族相互接纳认同？徒劳和奢望，指的就是眼下昭国与浊兽的现状。

　　灵蛛想起这些，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岑清樾还是太过心慈手软了。便又改口说道，“无论如何寒月终归是昭国的将军，你们是最熟悉他的人，大爷我要找回眼珠，注定只能从你们这里得到线索。”

　　“交出眼珠还是灭国，你们自己选吧。”

　　覆水闻言气恼地跳了起来，骂骂咧咧道，“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啊！都说了我们不知道......”

　　穹荒连忙拉住了他，用眼神拼命示意覆水不要胡乱说话。

　　云舒听到这个要求后还是比较镇定的，便开口同灵蛛周旋起来，“如你所见，寒月并未将眼珠带回国中，也未留下任何线索，饶是我们帮忙寻找亦要耗费时日，四海八荒何其宽广，少说也得予我们半载光景。”

　　“一个月。”灵蛛竖起一根指头，“半载太久，眼珠子拿回来都得烂了。”

　　云舒眼皮跳了跳，讨价还价起来，“四个月。”

　　“三个月，不能再多了。”灵蛛本也不是什么有耐性的主儿，报出心目中的底限后便一甩衣摆跃下城墙，落地后高声告知墙上众人，“大爷我便在荒海中安营扎寨，三个月后若是交不出眼珠，便荡平此地。”

　　浊兽大军撤走以后，灵蛛还留了四五只体型巨大的浊兽在城池附近巡视徘徊。六将无可奈何，走下城墙便一同去了议事的排屋，连午膳都未吃上一口。

　　一入屋内，岑清樾便开口问云舒，“眼珠的气息是怎一回事？他为何嗅不到？”

　　除云舒外的其他四将闻言纷纷惊愕地看向岑清樾，一直不曾出声的兮照终是不悦地皱起了眉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寒月又去了哪里？”

　　穹荒亦是担心，“对啊，寒月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舒平静地坐在了栖影身边，为屋内众人一一解释起来龙去脉，“眼珠确是我提议去取的，不过也是寒月自愿的，我没有逼他，只是告诉他浊兽身上的部位可以制成追踪用的法器，这样一来他为族报仇的计划也就有望实现了。”

　　“至于制作法器的方法，是我在神农部落的典籍上学来的，那个用来装眼珠的药罐也是神农部落的赠予，药草放入其中可以延长贮藏期限，能够封住气息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云舒说完之后，屋内陷入了良久的寂静。

　　半晌，覆水冷不丁说了一句，“云舒......我觉得你挺可怕的。如果你不让寒月去夺灵蛛的眼睛，寒月就不会生死未卜，灵蛛也不至于率着一帮浊兽杀来昭国......”

　　云舒闻言将座椅扶手猛地一拍，不满地纠正了覆水话里的错误，“分明是灵蛛先杀了栖影。他今天可以杀栖影，明天就可以为了填饱肚子杀掉昭国的任何人，我的做法不过是为了在战争爆发前做好充足的准备。”

　　覆水却并不认同这个观点，开口辩解道，“可是灵蛛会对栖影下手也是因为有人先杀了其它浊兽。”

　　云舒瞪着覆水，再开口时语调中已经夹杂着十分明显的怒意了，“首先，是那只浊兽自己闯进了营地。其次，没有人知道那只浊兽丢失的幼崽是否当真是人类盗走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杀了栖影，这一点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

　　“你从来都不知道吧？我和栖影的所有亲人都是因为浊兽才死的，那一年我十岁，他六岁。”

　　“栖影的父母为了保护我们，自愿去吸引浊兽的注意而被浊兽分食。赴死前，他们央求我无论如何都要照顾好栖影，结果现在栖影就变成了这副模样！你们让我如何去面对他的父母！我又该怎么面对自己！”

　　覆水张了张嘴，看样子似乎还想继续辩驳。

　　“够了！”岑清樾的脑子里乱的很，眼下被他二人吵得更加无法静下心来思考，便干脆放弃了深究来龙去脉，打算顺势而为，着眼于筹备接下来的应对之法，“三个月的期限，云舒你准备怎么做？”

　　“此事我早已安排妥当。”云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情绪后从袖中摸出一卷兽皮，起身递给了岑清樾。

　　岑清樾将之摊开，便见兽皮上这般写着：

　　三月为期，云舒栖影借搜寻之由率军继续往城内运送资源——优先物资：玄铁，麟甲。兮照督促火器生产——三月内尽可能做出一千把火铳，两百门火炮。覆水穹荒分赴与昭交好的各大部落寻求援军——出门在外，务必时常传书回来，无论结果如何，请一一告知。

　　六将轮流传阅了一番，最后兽皮回到了云舒手里，云舒便问岑清樾，“这样安排如何？兽皮上写的只是大概，你若觉得可以，我再同你们细说。”

　　岑清樾目光扫过在座众人，兮照、穹荒、覆水、栖影皆无异议。

　　岑清樾便用指尖敲打了一番扶手，开口问云舒，“那大爷我呢？”

　　云舒似乎早便料到岑清樾会有此一问，顿时笑了，“你的话，守在城中稳住灵蛛，顺带给你那位尉迟族长传封书信，告知昭国这边的事，看他愿不愿意出手帮忙。至于别的琐碎，便不劳你操心了......”

　　“嗯......如果你当真有信心的话，可以去一趟不周山，登上天门，看看九重天上的那帮神仙愿不愿意帮忙。不过就我来看，虽然你娘亲曾是伏羲座下的战神，也有不少功勋，但神族从来冷血，八成是不会顾念这份旧情的。”

　　岑清樾却决定要去试着抓住这一丝微小的可能，便吩咐云舒道，“那这段时日昭国的事务便暂且交由云舒你来打理了，大爷我明日便启程去往不周山。”

　　云舒点头应道，“好。”

　　话音落下，梦境再度陷入扭曲。

　　在一切都归于虚无之前，玄鬼突然瞥见屋中的房梁之上，一只蜘蛛缓缓地爬回了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