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临世写尘

218、月落

　　云舒合上大门以后，梦境的转换又开始了。

　　玄鬼根据先前的经验推断着下一场梦境的内容，猜测或许会是岑清樾阻止居民们胡来的场面，亦或许会是昭国与蜘冢森爆发战争一类的事件。

　　可是等到梦境真正降临在眼前时，玄鬼却愣住了。

　　眼前的光景竟是没有一点儿同预想吻合的地方。

　　这是一片焦枯的树林，看得出不久前才经历过火灾的洗礼。被烧倒的树木横亘在道路中央，朝左手边望去，视野尽头尚且存着些绿意，一名穿着羽毛织物的青年从绿意那边走了过来，一脚踏在焦干的沙土上。

　　青年正是寒月，也就是玄鬼认知中的月鬼。

　　可是梦境为何会变成了月鬼的，玄鬼有些搞不明白，如果非要扯出一些逻辑的话，那大概就是因为岑鬼的梦境和其它六将的梦境因为封印之故搅在了一起，梦境恢复之时，其他人的梦境也就或多或少进入到了岑鬼的梦中。

　　但是岑鬼是可以自行选择呈现出的梦境的，也就是说岑鬼觉得这个梦境有必要给自己看上一看。

　　玄鬼这般想着，便也不再考虑其他的，默默接受了岑鬼的安排。

　　寒月在林中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周遭的枯树上逐渐出现蛛网，一些巴掌大的蜘蛛在嗅到生人的气味后纷纷从树干上倒吊下来，朝寒月聚拢。

　　寒月瞥了一眼身后如海浪般涌动的虫子，未予置理，眼瞳逐渐化作血红，头顶的天空也随着他瞳孔中的颜色蔓延出一轮血月来。

　　血月成型，寒月也正好穿过一片巨木投下的阴影，来到了一张楼宇大小的蛛网跟前。

　　灵蛛正两手托着脑袋躺在网上。

　　听见蜘蛛们窸窸窣窣的动静后，灵蛛睁开一只眼睛打量起寒月，半晌，不疾不徐地从网上坐起，笑问来人，“为栖影报仇？还是岑清樾那家伙又有什么天真想法托你捎带？”

　　“都不是。”寒月说话时的语调很是平稳，就像是同人闲聊一般，丝毫听不出愤怒之类的情绪，也叫人揣摩不透他的真正意图，“云舒同我说有一些昭国居民为了寻你报仇，自行集结了一支队伍奔赴蜘冢森，我来这儿是为了将他们拦住，免得白白送了性命。”

　　灵蛛听后不禁发笑，“所以拦住了？最近蜘冢森可没有人类过来，你是这个月的头一个。”

　　寒月点了点头，“拦住了。”

　　“那你又为何还要过来？”灵蛛隐隐觉察出了不对，从蛛网一跃而下，缓缓朝寒月靠近，“若是岑清樾那家伙，大爷我姑且还能认为他是念及过往情谊特来探望一番。可如果是你的话......眼下心里又在打什么算盘？”

　　二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一直低头的寒月突然咧嘴笑了起来，垂下的刘海缝隙中透出一对慑人的血光，头顶蓦地传来一道乌鸦叫喊。

　　浓云笼住整片蜘冢森的上空，只留下一颗红月嵌在深深的云层涡旋之中。

　　灵蛛仰头看了一会儿，面上的笑意愈发深邃起来，“原来你是在故意拖延时间等待幻术成型？有点儿意思，这是你从女娲部落学来的本事？”

　　寒月却不与灵蛛废话，握着薙刀径直朝后者袭去，刀刀紧逼门面。

　　灵蛛左右回避了一阵，挑准时机捉住寒月的手腕，一把扼住了后者的喉咙，“你的武艺在七将之中根本算不得上游，想做大爷我的对手还太早了一些。”

　　“是吗......”被扼住喉咙的寒月面色虽然痛苦，但依然还是在笑，笑意令灵蛛不禁有些胆寒。

　　这种笑意看起来实在是太不正常了，就同不惜性命的疯子一样。

　　灵蛛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正身在幻术之中，怎么可能能够如此轻易地抓住施术之人！

　　正要松手，下一刻，手中那人便化作一缕红雾散去了。

　　红雾飘散到眼前的空地上，重新凝聚成一道人形，这个人形便是灵蛛自己。

　　灵蛛愕然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原来是这种幻术啊......造出心魔来吗......看来是大爷我低估你了......”

　　灵蛛紧盯着眼前的自己，未敢轻举妄动，浊兽的本能促使着他与这个心魔拉开距离。

　　“浊兽中的败类，叛徒。”心魔一开口说话，便直接揭开了灵蛛尘封的心事，“人族有什么好的？为了一场痴心妄想牺牲同僚，这是身为蜘冢森主人该做的吗？他们只不过是食物，也绝不会将你视作同类的。”

　　“你为他们杀了百足，他们却将你逐出昭国，你的真心换来了什么？”

　　灵蛛抱着随便听一听的心态听了个开头，结果果真听到了预想中的话语，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寒月你的幻术是很刁钻，但对人心琢磨的还是不太够啊，你觉得仅凭这些话就能撼动大爷我的心神了么？”

　　肉眼看不见的地方，一根蛛丝轻微地颤了一颤。

　　灵蛛冷笑一声，突然将胳膊肘杵向身后，虽然根本看不到寒月的身形，但手肘处的骨头还是结结实实地打中了后者的肚子。

　　灵蛛心知没有必要留手，便干脆将胳膊变回螯足，螯足上生出锋利如匕首一般的毛刺，直接穿透了寒月的身躯。

　　耳边传来寒月吃痛的低吟以及吐血声，但是幻境还是没有解除。

　　“噌——”的一声，脸颊上传来剧痛，灵蛛毫无防备地挨了一刀，下意识将刺穿在螯足上的寒月给丢了出去，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法再找到后者的踪迹了。

　　灵蛛感觉脸上破了道口子，循着痛楚摸去，发现伤口就在一道面纹附近，很可能已经伤到眼珠了。

　　试着将眼睛睁开以后，发现视野果真有些模糊。

　　灵蛛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知晓自己的弱点已经暴露给了寒月。

　　其实每一只浊兽身上都会或多或少存在着那么一两个弱点，就同龙的逆鳞一般，藏在身上的不同部位。

　　对于灵蛛而言，他的弱点便是眼睛，八只比人类坚硬不到哪儿去的眼睛。所以出于稳妥，化作人形时的他通常都会将另外六只隐藏起来。

　　可是眼下这个弱点已经被寒月知晓，对方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这般想着，灵蛛便操纵着蜘蛛在周身织起了蛛网，丝线纵横交错，连头顶都没有放过，最大的一个缺口也只有两个巴掌拼在一块儿那么大，是绝对无法容纳一个人类通过的。

　　“浊兽本就是独居的存在。”就在灵蛛以为万无一失时，那个心魔却随着红雾飘进了蛛网里头，变成了一个玄鬼从未见过的人。

　　人形出现的一瞬，灵蛛的面色稍显动容。心魔便模仿着那人生前的口吻说道，“你非要学着人类的样子将浊兽们聚在一块、拜你为王，最后你是当了王了，可你给过我们丰衣足食的日子和安稳的生活么？”

　　“我不过就是在尉迟部落吃了两个人，我也会饿，我也需要食物才能生存，我只是为了活下去，凭什么就要被你给活活打死？你为了人类杀我，你为了一口食物杀我，你对得起你的身份，对得起你的承诺，对得起那成百上千向你臣服的蜘冢森浊兽吗！”

　　“如果早知被自己所敬仰的人生生打死是什么滋味的话，我宁愿此生从未有一刻追随于你。”

　　“你总是那般痴迷和向往人类的生活，为什么不干脆就去当个人呢？整日妄想着让人类与浊兽和平共处，你确定这不是将你自己的一厢情愿强加给我们吗？”

　　“你根本就不配做蜘冢森的王。”

　　懊悔之意如潮水般汹涌，心底的伤疤和最想抛却的记忆被残忍地挖出，灵蛛握紧拳头朝心魔挥去，心魔却又再一次化作红雾消散。

　　下一刻，虽然周身的蛛丝动也未动，但是灵蛛的眼睛还是传来了一阵剧痛。

　　有个锥子似的东西戳进了他的面纹里，从里头生生将眼珠扯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羞愧、愤恨、气恼、剧痛，诸多情绪与痛苦混杂在一块儿，逼得灵蛛再不想同寒月手下留情，怒吼着化出了原型。

　　坚硬的蛛丝如光束般铺天盖地地交错刺穿，毫无差别的袭击着周遭能够刺穿的一切物事，就连枯木和石头都未能幸免。

　　“咳......”又一阵吐血声传来。

　　灵蛛挑准声音的来向，螯足从天而降，踩在了寒月的伤口上。

　　幻境终是破裂，头顶的天空褪去血红颜色，远处的天际有一只乌鸦在飞，单看距离，蛛丝是已经追不上了。

　　螯足下的寒月嘴角已经挂满了血迹，肚子上有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但他依然不知疼地在笑，笑容中有一丝得意，就好像这场对决是他赢了。

　　灵蛛克制着脚下的力道，质问寒月，“大爷我的眼睛呢？”

　　寒月的眼神已然有些涣散，“你不是看到了吗？乌鸦，带走了。”咳了两口血后又笑了起来，“我的使命完成了，你杀了我也改变不了什么，不过既然我终归会死，死之前便告诉你一个秘密，如何？”

　　“你还记得当年被你袭击的羽人部落吗？”

　　灵蛛愣了愣，只觉得似乎有些印象，但是碍于当年摧毁的部落数量太多，所以也记不清羽人部落究竟是其中的哪一个了。

　　“你的原型我化成灰都不会忘记......”寒月咬牙切齿地说道，“自你在城墙下化出原型的那一刻起，我便无时无刻不想着要找你报仇......”

　　“若不是因为你，我何至于家破人亡流落昭国......”

　　“若不是因为你，我的翅膀又何至于被毁......”

　　似乎是觉得这样说远不足以发泄心中的怨恨，便继续用更加残忍的字眼来刺激灵蛛，“但是好在我遇到了岑清樾......”

　　“我啊，这辈子认定一个君主，就会誓死为他尽忠。清樾他虽然傻是傻了些，但是绝不会像你一样做出谋害身边亲信的勾当。”

　　“无论理由如何，杀了便是杀了，你杀了你的追随者。而人族却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接纳你，你不觉得你的牺牲太过自作多情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

　　灵蛛再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连续十数次抬起脚，又连续十数次踩下。

　　渐渐的，尘埃涌起，脚底的笑声便再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