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临世写尘

183、痛楚之上

　　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原地，只在附近留下一层熊熊燃烧的青焰壁障。

　　哪怕目光不去追随，书鬼也能想象得出此时岑鬼在战场上究竟是何等的肆意风光。

　　但是这样的风光又是建立在怎样的绝望与痛苦之上，却只有岑鬼自己才最清楚。

　　“书鬼......储卿兄长他......”赤鬼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不对劲，连忙去问书鬼，“兄长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为何他的力量会突然大增？”

　　书鬼没有回答，只是合上双眼，静静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

　　期间耳畔一直有厮杀声与岑鬼的笑声传来，甚至还有鬼王问他，“阿岑你这家伙怎一回事？怎突然这般精神？先前莫不是在装死？”

　　“阿岑你难道是偷偷吃药了？山鬼做出了快速补充鬼气的灵药？”

　　“喂喂喂，你瞄准一些！差点儿就打着我了！”

　　“哈哈哈哈哈哈，抱歉抱歉！”岑鬼笑得一如既往的张扬，语气甚至还有些无赖，“你们都往边上挪些！挪去阿书那边，别碍手碍脚的挡着大爷我动手！”

　　嫌弃的口吻听起来颇为稀疏平常，一些不明状况的鬼王便当真信了他的说法，笑吟吟地走进了青焰壁障。

　　但还是有一小部分的鬼王意识到了不对劲，从始至终神情凝重地望着岑鬼。

　　尤其是月鬼，他当初好歹也是见证过金鬼沉睡一事的，自然最清楚岑鬼这家伙眼下究竟做了什么，之后又将蒙受怎样的后果。

　　“这个混账......太乱来了......”

　　月鬼心中有千般愤怒，可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骂不出。想了想，转头冲去书鬼跟前，逼问道，“书鬼你见多识广，可有保住命魂的法子？”

　　早在月鬼没有前来询问时，书鬼便已经在青焰壁障后将书箱翻了个底朝天。不过可惜的是，他的书箱内部是个结界，内里存着上万书册，所以饶是他脑海中对某些记载了命魂的书册保有印象，一时间也难以准确找到。

　　“在哪，在哪，那本书到底在哪！”书鬼罕见地焦躁起来，将平素宝贵得恨不得压箱底的古籍直直往地上一砸，当场砸了个竹简崩裂，绳索断开。

　　月鬼见他这般模样，也不好再开口催促，只能提着薙刀折返战场，助岑鬼一臂之力。

　　“阿月你这家伙来凑什么热闹？”眼下岑鬼已经烧断了所有控制妖兽的蛛丝，正在放归后者一条生路，见月鬼在这节骨眼上又从青焰壁障内跑出来，只恨不得将他当场踢回去，“一会灵蛛要是偷袭，大爷我可保不了你！快回去！”

　　“你闭嘴！”月鬼哪还管的上平日里的优雅风度，张口便将岑鬼狠狠骂了一通，“你不要命了是不是！透支命魂是想魂飞魄散吗？早先分明还在说怕我们魂飞魄散，眼下你自己又是在做什么！快跟我回......”

　　“去”字还卡在喉咙里，目光便被岑鬼心口附近的光亮所吸引。

　　那处的衣料上印有浓密的竹纹，竹纹间藏着一个比绣花针还要细的孔洞，这孔洞大抵也只有蛛丝才能穿过。细碎的星火正自孔洞内源源不断地流出，缓缓升至半空，又悄然消弭，与周遭的空气融为一体。

　　看清这一切后，月鬼突然哽住了，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整个人便被笼在了一团阴影之下。紧接着，他便从岑鬼的瞳孔中看到了立在自己身后，已经摆开进攻架势的大百足。

　　“阿剑！”岑鬼话音刚起，剑鬼便不知从何处突然现身，将月鬼拦腰一环夹在腋下，踏飞剑回到了青焰壁障后的安全地带。

　　大百足一口咬了个空，正想收回前倾的上身，便见浮于半空的岑鬼已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

　　“灵蛛。”岑鬼知道灵蛛正在看着这一幕，是以特意抬高声调，勾起嘴角挑衅道，“你不是很会算计吗？那你不妨猜猜看大爷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大百足歪了歪脑袋，没有开口回应。

　　岑鬼便笑得愈发嚣张了，“料你也想不到......”说完，双手一松，火铳便直直地朝地面坠去。

　　坠至半空时，岑鬼将响指一打，火铳便自行化为数团青焰落在了地上。

　　青焰落地后并没有直接消失，而是以极为凶悍的架势迅速朝四周蔓延，一眨眼便将整片战场卷入火海。

　　大百足逃脱不及，被青焰裹满全身，甚至来不及遁入地下，躯壳便已被青焰吞噬成了飞灰，眨眼间随风散去。

　　“阿剑！大爷我命你率所有人，撤军！”岑鬼高声下令，趁此空档去看鬼王那边的状况。

　　因为有青焰壁障在，以命魂为代价燃起的火海并没有侵蚀到壁障的另一边。剑鬼站在壁障之后，正眸色森森地盯着自己。

　　岑鬼便也立在火海之上，冲着剑鬼自以为潇洒地笑了一笑，并比了个口型，“阿剑，接下来的一切，交给你了。”

　　之所以会在此关头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仅仅是因为自己信任剑鬼的实力，更是因为剑鬼是所有鬼王中最为稳重、最不徇私情的存在。

　　不徇私情，倒也不是不讲情谊，而是他很能掂得清轻重缓急，会为了大局断绝私欲，绝对隐忍，这是很多鬼王都无法比拟的意志，有时令岑鬼都感到望尘莫及。

　　将统率所有鬼王撤军的重任交给这般正经的剑鬼，是最合适不过的。

　　剑鬼便也不负岑鬼所望，未再将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对望与挽留上，当即着手安排，领着兵马沿小道开始撤退......

　　岑鬼望着一众鬼王的身影远去，直至消失在天地交界处，这才得空缓一口气。可是紧随而来的阵阵痛楚却在提醒着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不过好在最初的目的已经达到，鬼王们的安危得到了保障。

　　只要做到这一点，命魂便燃得值当！

　　“噼啪——”

　　火海灼烧树木的声音自身侧响起，随着时间的流逝，岑鬼的身躯愈发透明，气力已所剩无几，可他仍选择浮于火海之上，手执长.枪，凝神注意着火海中的每一丝异样。

　　只要站在这个位置，他便能第一时间捕捉到灵蛛的一举一动。所以只要能多坚持一刻，鬼王大军便能撤得更远一些。

　　......

　　“他果然是个傻子......”在火海最边缘的巨石阴影里，一群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流萤正在缓慢聚拢。不多时，凝成了一道戴着白鹿头骨，身着巫祝衣袍的高挑身影。

　　灵蛛正倚着巨石调息身上的伤口，见来人是友非敌，便重新合上双眼，顺便将手头那些断裂的花绳收回袖中，问道，“你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萤肯首，随后又道，“你能将岑清樾诱导至这一步，倒是我从未想到的。眼下他命魂已然重创，那些鬼王应当不会放任他就此魂飞魄散。”

　　“兮照那厮最为忠心，定会回来寻他。”灵蛛凭借对每位鬼王脾性的了解，笃定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断，“所以他应当会打破当年与岑清樾的约定，替他取回生平记忆，毕竟那是他剩下的所有力量，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救得了他了......”

　　“而你也将在这之后，彻底摆脱上古封印的束缚。”萤说这句话时似乎是在笑着，但是因为有鹿骨的遮挡，所以并不能看清他此刻的神情，“恭喜了。”

　　灵蛛却没有回应这声“恭喜”，面色也并非目的达成时该有的喜悦。

　　“大爷我恨他......”良久，灵蛛终于开口，淡淡地谈起了一些自认为毫无意义的想法，“为了从封印中离开，取回自由，大爷我从千年前便开始寻找他的身影。从陈国时遇见，再到后来的卫国，大爷我屡次插手，就是为了看到他痛苦的模样......”

　　“可是当他表现出痛苦时，大爷我又并没有预想中那般开心。”

　　“我以为或许是报复的手段还不够狠，所以我又对他最为看重的友人下手，并试图去毁了他身边的一切，眼下终于逼得他自毁命魂......可是大爷我依然不觉得高兴......”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大爷我终于能逃出生天了吧？”

　　萤默默地听着灵蛛的一番话，未有开口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摊开右掌，掌心里浮着一颗环绕咒印的透明小球，小球内封印着的，是一片已经衰败的昙花花瓣。

　　须臾，他重新合上右掌，将小球至于胸前，肩膀隐隐颤抖。

　　......

　　剑鬼将大军送至安全地带后便第一时间转身折返战场。

　　他此行并没有捎带任何人的打算，但是月鬼、荒鬼、水鬼、书鬼和影鬼还是一意孤行，偏要跟来。

　　剑鬼左右说不过他们，便干脆放弃阻拦，一马当先在前开路，直将他等远远甩在后头。

　　六人赶到战场已经是一盏茶后的事了。

　　命魂造成的火势较之离开时小了很多，但是不知因何缘故，战场所在的天空已被染成了黯淡的青黑色，几束幽蓝的月光正自云间洒下，落在了半跪于战场中央的那人身上。

　　青绿色的外袍已是残破不堪，细碎的星火从他的心口徐徐上升，如轻烟般缭绕着月华，远远观之，像极了点缀在穹顶上的零碎星子。

　　他的身躯已经近乎透明，单薄得已同月色融为一体，像极了一张薄薄的纱，似乎夜风一吹便能悄然散去。

　　几人眼睁睁将这一幕望入眼中，一时竟失去了继续上前的勇气。

　　剑鬼担心久拖下去会对岑鬼不利，便未再耽搁，径直走去后者跟前，同时褪下自己的外袍，将之披在岑鬼的肩上。

　　“殿下，臣兮照，来接您了......”

　　低沉的嗓音未加掩饰，在夜色中尤为清晰，但是岑鬼却毫无反应。

　　远处的几位鬼王已经彻底变了脸色，有些移开了视线，有些则继续咬牙隐忍。

　　剑鬼没有去注意他们的反应，只低头为岑鬼披好外套，又将目光投往岑鬼的右手。

　　或许是出于为将者的荣耀，亦或许是锲而不舍的坚守，哪怕已经昏死过去，岑鬼的右手竟还在紧紧地握着枪杆。

　　枪杆笔直地插入地面，立在身前，似乎是当时情境下最后、也是唯一能够给他借力的依靠。

　　他的身子附近还有很多不知何物燃烧后留下的残骸，剑鬼简单地看了两眼，意识到应当是一些觊觎鬼王力量的妖兽。它们大抵是想趁着岑鬼虚弱进行偷袭，却不想一入火海便已注定万劫不复。

　　一想到岑鬼先前还打算放这些家伙一条生路，剑鬼便替岑鬼有些不值。

　　但他并未继续深入思考下去，念及时间紧迫，便径直伸手，将岑鬼的手指从枪杆上一一掰下，而后将长.枪交给走到跟前来的月鬼，自己则将岑鬼小心翼翼地背在背上，转身朝大部队所在的方向回赶。

　　其他鬼王也陆续跟上。

　　水鬼好几次扭头去看岑鬼的状况，又好几次想替后者将凌乱的发丝拨去耳朵后边，但是每当看见脸颊上的那些伤势，即将落下的手指便又收了回去，生怕一不小心便碰疼了岑鬼。

　　荒鬼察觉到了水鬼的纠结，加之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便直接开口问书鬼，“阿书，阿岑这个状况还有办法救吗？你可有翻到能用的书册？”

　　月鬼也忙追问，“对啊，先前阿金点燃命魂都被救下了，阿岑的话应当也有办法吧？”

　　“难......”书鬼憋了半晌，到头来只憋出这么一个字。

　　月鬼一脸惊疑，摆明了不肯相信。

　　书鬼便干脆搬出书里的解释，让他自行理解，“首先，阿岑才历天雷劫不久，本身体内三魂六魄便不稳定，他此时自毁命魂，伤势较之一般情况会重上很多。”

　　“再者，我虽有办法暂时保住他的魂魄，令他停止消散，但是往后医治恐怕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金鬼之所以能被救下，是因为他恰好是在符离山境内出的事，山鬼手头又正好还留有一些神农之息。但是眼下他手头的神农之息已经告罄，形同此类的法宝又存世过少。并非说一定无法找到，但是顺着线索找过去的话，能否找到是一回事，宝物的持有者愿不愿意出让又要另当别论。眼下我等根本没有时间拖延。”

　　“那总得试上一试啊！”月鬼因为过于绝望，已再顾不上失态与否。

　　就在这时，剑鬼突然十分冷静地开口问道，“你说你能暂且保住他的魂魄，期限是多久？”

　　书鬼从剑鬼的话语里隐隐窥见了希望，连忙答道，“三日！”

　　“三日，足够了。”剑鬼的目光变得异常坚定，语调也颇为沉稳，仿佛成为了眼下鬼王们唯一的寄托和希望，“同我来，我有办法救回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