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临世写尘

182、取舍

　　乌压压的鬼王大军迅速赶到，加入战场。

　　纵然为首的每一名鬼王都是存世千百余年、见惯了大风浪的人物，可待他们看清岑鬼周遭的惨状后，还是情不自禁地失了态。

　　水鬼看向半跪在地的岑鬼，下意识抓紧荒鬼的衣袖。短暂的紧张过后，意识到岑鬼仍清醒着，这才露出一抹劫后余生的欣喜，庆幸道，“太好了，赶上了。”

　　荒鬼同样松了一口气，忙同赤鬼、书鬼、影鬼一道出列，分别走去岑鬼与玄鬼身侧，为二人查看伤势。

　　月鬼站在原地，目光在岑鬼与灵蛛间来回游荡，面上虽仍笑着，但是心底已经涌起了要将灵蛛拖入结界折磨致死的冲动。

　　不过出于大局考虑，加之害怕始作俑者藏有后手，这才没有立刻行动。

　　稍稍冷静一些后，他将视线投到了队伍最前方的灰衣男人身上，想了想，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道，“阿剑，你是第二鬼王，我们也都是你救下的，你来做决断吧。”

　　剑鬼没有开口接话，但还是取下了背上的重剑，另一只手抓着大百足的头颅，一步步拖行着朝灵蛛走去。

　　灵蛛背靠石壁，并不挣扎，哪怕看到自己的傀儡被分割得四分五裂，神情也没有太多变化。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剑鬼。

　　剑鬼便也冷冷地回望过去。

　　待到二人距离拉近，灵蛛终于率先破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中，重剑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将石壁砸得粉碎。灵蛛却早已赶在重剑落下以前挣脱了剑气的束缚，化作浊气消散在原地。

　　“大爷我才不会同你们这般多人硬碰硬......”

　　“不过真是令人意外，兮照你这家伙竟也舍得现身了？眼看岑鬼快要魂飞魄散，终于坐不住了？”

　　“比起追杀大爷我，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医治你家主子吧！大爷我可是好心留他一口气在的......”

　　灵蛛的嗓音随浊气消散，纵然月鬼及时动用血月结界，还是没能将之困住，让他逃出了战场范围。

　　察觉到这一点后，月鬼恨得将指甲都掐进了肉里。众鬼王的态度也是各有各的复杂。

　　“追还是不追？”有鬼王问道。

　　“分散兵力怕中了调虎离山，不追又很不甘心......”有鬼王给出了自己的切身想法。

　　“追上了你们能打得过吗？”

　　“打不过。”

　　“那不就得了！岑鬼都输了，你们上赶着送死？”

　　“......嘶......好有道理......”

　　“那还追个屁啊！”

　　一番讨论之下，鬼王们果断放弃了分散行动的计划。

　　不远处，作为众鬼讨论中心的岑鬼已被荒鬼等人抬起，同昏睡的玄鬼并排放到了一处。

　　他们放得极其小心，就好似手里托着的并非传闻中遇神杀神的万鬼之王，而是一块一碰就会碎的水磨豆腐。

　　不过饶是他们再如何轻手轻脚，当后背隔着衣料再度接触到地面时，岑鬼还是疼得嘶了一口气，半晌缓不过劲。

　　书鬼收回手，忍不住感慨道，“多少年没见你这般狼狈过了......”

　　“大爷我也不想这样啊......”岑鬼每多说一个字，伤口便会被多扯动一次。

　　疼痛带来的刺激与重伤下的疲惫相互交织，令他昏又昏不沉，醒又醒不彻，只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像被人塞在酒缸里泡了个千儿八百年。

　　好不容易适应了伤口的疼痛，他这才得空细细打量身边的每一个人。目光自荒鬼、书鬼、影鬼、赤鬼身上一一掠过，随后又看向不远处的月鬼与剑鬼......

　　直将所有鬼王都看了个遍，岑鬼这才重新放松下来，戏谑般地调侃起众鬼，“鬼玉没有回应的时候，大爷我还以为你们肯定全都魂飞魄散了，结果你们还真是福大命大，眼下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反观大爷我，哪里还有个万鬼之王的样子......”

　　他说这些话并没有嗔怪谁的意思，只是发自内心的庆幸自己的猜想没有变作现实。

　　“关于这件事......是剑鬼救了我们......”赤鬼这般说着，将岑鬼的笑意看在眼里，只觉得这幅笑容乍一看之甚是欣慰，可若是细细观察，还是能够品出一丝勉强的意味。

　　而自己作为新生鬼王，虽然对于天雷劫没有直接的认识，但是单看玄鬼与岑鬼眼下的情状，便可以想象他二人方才究竟经历了怎样一场恶战。

　　在那样的恶战中，岑鬼又是背负着怎样一种心情在和灵蛛交手呢？

　　肯定不会好受。

　　所以赤鬼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同岑鬼解释清楚，为何鬼王们没有回应他的鬼玉。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储卿兄长你被灵蛛引走后，我等便被困在了一个蛛丝制成的巨型茧子里。那茧子甚是坚固，不仅沁了浊气，还带有麒麟血阴沉木的效力，简直像极了那木偶的更进之作。无论我等在茧子里做什么，都无法对它造成破坏，也没能收到兄长你对我等的呼唤......”

　　“后来那百足突然出现，不仅铲平了山头，还将茧子撞飞出去。我等被困茧中，无法得知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本也以为这次凶多吉少，但好在剑鬼及时出现击败百足，将我等从茧中救下。当时因为太过混乱，所以也无人注意到鬼玉的状况......”

　　“不过！”赤鬼似是想起了什么，眼中冒出明亮的光泽，兴奋道，“剑鬼不愧是传闻中的第二鬼王，那等实力，确实担得起这个名号！”顿了顿，又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只是我有些不大明白，他既是如此厉害，为何先前一直不现身呢？”

　　岑鬼没有回答赤鬼的疑问，只是笑了一笑，笑得像极了一位年过古稀的将死之人。

　　虽然他已隐隐窥见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并不敢笃定自己的猜测便是事实，自然也就不敢信口胡言。

　　不过通过赤鬼的交待，他更加清楚地了解到一件事：始作俑者已经获得了麒麟血阴沉木的能力，所以他们才会舍得放弃太子季这个杀手锏......

　　他们所做的应战准备，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完备。

　　这种感觉便像极了一张捕鸟的蛛网，鬼王们已经深入中心地带，之后无论是进是退，都必将触碰到丝线相连的关键结点，而这些结点恐怕也早在始作俑者的算计之中，之后无论鬼王如何应对，都必将达成始作俑者的某项目的。

　　更何况现在萤还没有现身，更大的变数还藏在暗中。

　　而萤的目的又是尉迟玹，只要他还在世上存在一刻，玄鬼的境地就永远无法称得上是安全。

　　思及此，岑鬼艰难扭头，去看了一眼玄鬼的状况。见他昏睡时的面容尚且平和，这才稍稍安心一些，轻声问道，“阿玹他无事吧？”

　　书鬼仍在替玄鬼检查体内的鬼气状况，闻言回道，“他怎会伤得这般重的？反倒是你，头一回历了天雷劫后还能保持清醒？”

　　岑鬼闻言苦笑两声，顿了许久，这才铆足一口气，哑着嗓子说道，“因为......他替大爷我挡下了两道天雷......”

　　听到这个回答后，不仅仅是书鬼，在场所有鬼王都怔住了。

　　那些平素里对玄鬼感到不满，觉得他待岑鬼严苛的鬼王们也都纷纷变了脸色，看向玄鬼的目光中掺杂着些许复杂的情绪，但却无人对此特意表态说些什么。

　　岑鬼倒也并不介意，因为他想做的并不是借由这件事改变个别鬼王对玄鬼的偏见，他想做的只是简简单单地阐述一个事实。至于旁人信与不信，又会信上几分，都无关紧要了。

　　“这是何物？”书鬼在替玄鬼医治时注意到后者的右手十分奇怪，哪怕昏迷，仍紧紧地握成一个拳头。

　　稳妥起见，书鬼便将玄鬼的右拳掰开，结果便看见后者的掌心里躺着一颗小小的、透明的珠子。

　　珠子外表浮动着密密麻麻的封印咒文，内部有一抹浅淡的紫色，紫色的形状像极了一条刚破壳的小蛇。

　　小蛇在珠子中埋头乱窜，风驰电掣，连鬼王的双目都难以捕捉到它的移动轨迹。

　　书鬼只觉得万分神奇，却不知这个宝贝究竟从何而来，又有何用处。

　　好奇心使然，便将之拿了起来。

　　指尖接触到珠子表面，淡淡的刺痛瞬间游走全身，这种感觉就好似整个人被雷电击中，但是偏又不足以致命。

　　如此一来，书鬼便更加好奇这个珠子的身份了。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去向其他鬼王分享自己的想法，下一刻，便察觉到一股可怖的浊气正在朝这处迅速逼近！

　　“当心！”

　　不知谁人一声提醒，周遭顿时多出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术法壁障。

　　浊气一头撞在了壁障上，再难前行半步。

　　可变故不仅仅只是如此。

　　鬼王们太过留意壁障的牢固程度以及壁障外的浊气动向，再难分心去注意壁障内的小小异状。

　　就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四分五裂的百足尸体正在窸窸窣窣地重新聚拢......

　　等有鬼王意识到不对劲时，山高般的百足已然拔地而起，直直撞破了那些不堪一击的壁障。

　　“阿月阿水！快让开！”情急之下，岑鬼再顾不得身上的伤势，拼了命地要从地上爬起。

　　书鬼见他手臂的力量连上半身都难以支撑，却非要冒着撕裂伤口的风险站起来，委实觉得胡闹，便劝他道，“阿岑，交给其他鬼王吧。”

　　“不是大爷我不相信他们......”因着方才哪声吼得实在激烈，岑鬼的嗓子已经彻底哑了，但他仍在坚持解释，“......这百足只是傀儡，灵蛛还藏在附近，你们对付不了他的......”

　　似是为了应证岑鬼的说法，一群形貌狰狞的妖兽从壁障倒下的烟尘中走了出来。

　　他们无疑是被灵蛛控制的傀儡，在蛛丝的牵引下有计划地分散扑向每一位鬼王。

　　剑鬼被百足牵制住，很难再分出飞剑去帮其他人。月鬼欲意化身血月，却在半道上被一只会飞的妖兽精准拦截。水鬼召出水龙迎战，遭遇的却是一只遇水则溶的鱼妖......

　　每一位鬼王的弱点都被死死地克制着。

　　就在他们被纠缠得连自身都难以顾及时，更多的妖兽从却从烟尘中缓缓现身......

　　“糟了......”赤鬼眼睁睁看着那些妖兽扑向鬼卒，一尾巴便荡平大半队伍，急于冲上前去帮忙，但是麻烦就麻烦在他身侧又有昏睡的玄鬼和重伤的岑鬼需要保护，他不能离开！

　　荒鬼也有些不安，特别是当他看到那些袭击鬼卒的妖兽正在有目的地接近封印木偶的土块时，竟也不知究竟该如何取舍。

　　是舍下岑鬼去保其他人，还是舍下其他人保护岑鬼？

　　“各分一半！”书鬼再无其他办法，只能折中选择，“我与赤鬼留在此地，阿荒你与阿影去保护鬼卒与木偶！”

　　荒鬼闻言再无犹豫，二话不说，化出原型同影鬼一道冲入战场。

　　而就在荒鬼等人离去的同一时间，一直盘踞在战场外的浊气便趁虚而入，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意直直冲向昏迷中的玄鬼。

　　“轰——！”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书鬼与赤鬼的目光甚至还没来得及从荒影二人身上收回，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

　　“咳......”

　　二人转头的过程中便已听到了岑鬼撕心裂肺的咳嗽。

　　待目光回到身后时，岑鬼与玄鬼都已不在原处了。

　　地上有一道很深很深的擦痕，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贴着地面疾行时留下的。

　　擦痕的尽头，岑鬼正以手撑地，死死护着身下的玄鬼，而他自己的心口位置却已被数条蛛丝般的浊气刺穿。

　　“咳、咳......”岑鬼一面咳一面笑，眼神虽已有些涣散，却还是伸出手，握住了那些不知好歹的浊气。

　　掌心里倏地燃起一团青焰，将那些浊气统统焚尽。

　　“兄长你不是已经没有鬼气了吗？”赤鬼直直地望着这一幕，因为过于震撼，反倒忘了慌张，也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去添乱。

　　相较于赤鬼的愣怔，书鬼此刻的面色便足以用难看来形容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岑鬼手里的青焰，很清楚这些鬼气是打哪儿来的，“你......将命魂燃了？”

　　命魂是三魂七魄中最重要的一魂，是用来稳定其它二魂七魄的核心，一旦燃尽，短时间内可以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但却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一旦命魂中的力量散尽，鬼魂便离魂飞魄散不远了。

　　当初金鬼便是因此受的重伤，虽侥幸被及时救治，但是直到眼下仍未苏醒。

　　如今岑鬼也这般赴了后尘，其结果可想而知。

　　“若能用大爷我一人的身家性命换你们所有人活下去，倒也值当了......”岑鬼自原地缓缓起身，右手虚空一抓，握住长.枪，“大爷我可是万鬼之王，既是担着这个名号，可不就该护着你们所有人？”

　　说完，照旧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自信的笑意。

　　书鬼的面色却愈发难看，但也没再开口劝说。

　　因为此时此刻，无论再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