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临世写尘

184、追忆仪式

　　剑鬼率鬼王大军一路疾驰，跋山涉水，终于赶在次日日出以前抵达荒海。

　　他走到那传闻中的青王墓前时，夜风正携卷尘埃从沙坡上吹下。天际星河晃晃、幽幽流转。

　　就在众鬼都以为他要直接进入陵寝时，他却忽然驻足，拔出重剑，利落斩去了那些遮掩入口的枯草。

　　草团随风滚落，不多时便已飘得远了。

　　剑鬼却看也不看，反倒向着陵寝所在的方向长拜了一番。

　　月鬼神色复杂地望着剑鬼的一连串举动，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这些年你究竟去哪儿了？为何你出现的时机能如此巧合？这地方当真有救下阿岑的法子？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我哪儿也没去。”剑鬼径直忽略了月鬼的之后几问，没有刻意针对问题去解释什么，只是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知晓的一切，“这些都是殿下的安排。”

　　“他早已知晓以记忆为代价献祭上古封印势必会造就如今的局面，所以在决定要将灵蛛封印时，便已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我。”

　　“任务的内容是昭国七将一同商议的：七将之中，五人连同殿下一道献祭记忆，唯独允许我保留生平，形影不离地跟随在失去记忆的殿下左右，却又不可直接露面。为的便是保证日后当殿下有要回想起生平的预兆时立刻出手阻止，以保证封印安稳延续。”

　　“除此之外，独留我保全记忆还有另一个作用。”

　　“殿下他一早便猜到灵蛛一定不会乖乖地留在封印之中，势必会想方设法出逃，并且一定会在逃离后出手报复。所以如果这一天当真来临，而他又被灵蛛逼至极限，便让我出面为他取回记忆，并协助他将灵蛛再次封印。”

　　“......结果就如你们眼下所见，六将和殿下猜到了一切，而我眼下正在履行自己的使命。”

　　众鬼王闻言面面相觑，随后不约而同地回头，去看那被荒骷髅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一青一黑两道身影。

　　有鬼王忍不住感慨道，“原来阿岑就是青王墓的主人？”

　　“我说阿岑这家伙怎么生来就这般厉害，原还以为是哪个大国统率万军的将帅，没想到竟是个王？”

　　“昭国？这名号我似有所耳闻，好像是上古七大部族里唯一一个建国的部落吧？剩下的几个好像是......黄帝部、炎帝部、百草神农部、人皇女娲部、轩辕伏羲部，不过伏羲后来携部族飞登天界，留在人间的部族也只是个遗迹罢了。”

　　“除此之外，好像还有个、还有个部族叫......叫什么来着？”

　　“它山尉迟部？”

　　剑鬼没有回应，任由他们讨论，抬手举起重剑，猛地朝沙地中一插。

　　顷刻间黄沙陷落，地面下沉，众鬼王当机立断浮空而站，低头观望着身下的万顷黄沙逐渐向两侧流去，露出了那被掩埋在沙海下数千年的地宫正门。

　　剑鬼持剑落地，走至地宫门前，伸出手指凌空画了些什么，画完后往门上一按，地宫那原本无比厚重的大门便自行打开了。

　　剑鬼拖着重剑走了进去，众鬼王便也不再犹豫，接二连三跟上，独留赤鬼一人站在门外，满心疑惑。

　　白鬼的声音突然自身侧响起，“不是有窗户能走么？作甚的非要装模作样走门？”

　　赤鬼颇为认可地点了点头，“确实，好生奇怪。”说完，愣了三秒，猛一低头，震惊地盯着自己拴在腰间的行囊。

　　赤红锦绣的包袱皮下，一颗雪白小巧的竹鼠脑袋正在努力地从包袱皮的缝隙中挤出。

　　彻底探出后，竹鼠晃了晃耳朵，好奇地左右看了看，兴奋道，“原来荒海之下竟是这般光景？还好我机灵地跟了过来，不然就见不着了。喂，赤鬼，他们说岑鬼殿下其实是昭国的王，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真的吗？”

　　赤鬼黑着一张脸，伸手将竹鼠脑袋按回了包袱皮里，“不知道。”而后大踏步地跟着鬼王队伍走进了陵寝中。

　　一进门，甬道两侧的青焰便成功吸引了赤鬼的注意。

　　上一回他同岑鬼一道逃来这里时，殿中分明是没有火的。

　　眼下身前的通路虽然确还如同当初一般狭窄，但又总觉得这股相似之中，隐约夹杂着一丝异样的不同。

　　剑鬼领着众人穿过凌空架起的狭窄通路，进入甬道之中。踏过废墟，不多时，来到了那间立着将军雕像，开满了幽幽藤花的巨大墓室。

　　剑鬼让所有鬼王在墓室两侧待命，引着荒骷髅走上了墓室正中央的高台。

　　赤鬼注意到，这间墓室也和第一次到来时不大一样，用以支撑墓室的石柱并未倾塌，花藤也还没有乱七八糟地肆意生长，石像没有被玄鬼劈成半截，地面的四角也没有因年久失修而陷落。

　　高台之上，棺盖也仍好端端地盖在棺材上，崭新得连同上边图案的细节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如此整洁，反倒像是才造好不久。

　　赤鬼越看便越发疑惑，不明白这间地宫究竟藏有怎样的蹊跷。但看其他鬼王毫无反应，便知道这一变化多半没有危险，也就没有开口过问，转而去看剑鬼究竟会用怎样的方法来医治岑鬼。

　　目之所及，剑鬼正朝着棺椁庄重一拜，而后抬手打开棺盖，示意荒骷髅将岑鬼放进去。

　　“那个......”赤鬼回想起先前墓中所见，棺材里满是黑漆漆的恶心粘液，剑鬼却要将岑鬼就这般放进去，心中有些不大舒服。虽也知晓里头多半已经不是原样，却还是忍不住想要一看究竟，“这里边原来不是有很多脏东西吗？”

　　剑鬼闻言回想片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说的那个是专程留给盗墓贼光顾的。眼下所见，才是真正的青王墓室，只有从正门进入才能看见。你可以将之理解为是一个和血月结界相似的特殊结界，或者说是里世界。”

　　赤鬼好像有些明白了。

　　荒骷髅依言将岑鬼轻轻地放进了棺椁里，又望了望手中的玄鬼，转头问剑鬼道，“玄鬼怎办？”

　　剑鬼将棺盖合上，又在棺盖表面画了些花纹，这才朝荒骷髅伸出手，接过玄鬼，抱着后者缓缓走下高台，一面走一面吩咐道，“月鬼右一、荒鬼左二、水鬼右二、书鬼左三、影鬼右三，听我命令站去各自的石像下。”

　　说完，将玄鬼递给了赤鬼，嘱托道，“因为伤势太过严重，殿下.体内已经没有多余的鬼气了，一会儿我将会动用殿下留下的最后手段，彻底解开封印灵蛛的上古封印。”

　　“封印解除后，记忆和记忆中携带的鬼气会全部回到殿下.体内，这是眼下救回殿下的唯一方法，但是因为这股力量过于强大，无法让尉迟玹直接接纳，所以......”

　　“嗯......你叫赤鬼是吧？”

　　赤鬼僵硬地点了点头，逼迫自己在剑鬼近距离的威压下努力记住吩咐的内容。

　　剑鬼继续一板一眼地交待道，“殿下的鬼气回到这间墓穴后，会在墓穴里盘桓一段时辰，到时你便尽可能多地捕捉一些渡给尉迟玹。明白了？”

　　赤鬼赶忙点头。

　　剑鬼抬手拍了拍赤鬼的肩膀，转身走去了属于自己的左一石像下。站定后，取下背部重剑，抽去了那层缠绕在重剑之上、仿若纱布的封印布条。

　　布条脱落后，镂刻在剑身上的图腾自行浮空，停滞在了棺椁的正上方，如日晷一般循序运转。

　　站在石像正下方的六名鬼王能够明显地感受到体内的鬼气开始不安地躁动，并且隐隐有着失控的趋势，但是这种感觉并不坏，反而让人兴奋。就仿佛是知晓了阔别多年的挚友将要回到自己身边，全身上下的每一缕鬼气都激动得无以复加。

　　伫立在墓室两侧看热闹的鬼王们则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乱出一个，生怕一个小小的喷嚏都会惊扰到仪式的进行。

　　片刻后，浮空的图腾光芒愈来愈盛，逐渐变得耀眼。

　　闭嘴许久的水鬼仍无法忽视心底的局促与疑惑，忍不住出声问剑鬼，“阿剑，我可以说话么？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剑鬼瞥了水鬼一眼，冷声道，“可以。说。”

　　水鬼便开口确认道，“虽然我觉得有些不大可能，但是你方才说这些石像是我们的，各自对应着每一个人，也就是说我们就是昭国七将？我们同阿岑一道献祭了记忆？现在我所拥有的记忆并不是完整的，并且即将因为这个术法取回生平过往？”

　　水鬼越说越觉得荒唐，可是剑鬼却坚定地点了头。

　　“怎么会......”书鬼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正巧便是我们几人？”

　　剑鬼便问他，“你相信命运吗？还是说你觉得眼下发生的一切都是我在凭空捏造？”

　　一番质问，直将书鬼堵得哑口无言。

　　荒鬼却在这时轻轻地笑了一声，捏着下颌品味道，“应当不是巧合。”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便觉得自己似乎丢失了一些记忆，因为我分明是妖，脑海中却没有化妖时的相关生平，这不是很奇怪吗？而且更为奇怪的是阿月、阿影、阿水都恰好与我有着同样的遭遇。如果剑鬼所言确凿，那么一切便能够解释得通了。”

　　“这件事我在阴司时便同玄鬼提起过，那时阿书、阿月、阿水、阿影你们不都恰好在场么？”

　　书鬼沉吟了一会儿，觉得荒鬼说的有些道理，但还是有个疑问无法开解，“诚然你说的很对，但是既然我们都已经失去了生平记忆，为何化鬼之后还会聚在一起重新追随阿岑？这......未免太过巧合了？天底下当真会有这般巧的事？”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命运？”荒鬼说出这句话后连自己都笑了，但还是认认真真地给出了自己的思考逻辑，“倘若我们就是原昭国七将，那么既然我们有着为国为君献出记忆的觉悟，同阿岑的交情定也不浅。所以哪怕后来失去记忆堕为鬼王，重逢之时仍会被阿岑的脾性吸引，这不是很正常么？”

　　“再者说了，孤魂野鬼本也不多，有资格成为鬼王的更是少之又少。既然数量稀少，那么重新相识也就没那般困难了吧？”

　　影鬼听后没有吭声，只是抬手摸了摸脖颈上那道不知从何而来的断口。

　　月鬼因众鬼的这番交谈回想起了当初还在卫国时，自己对卫深那股没由来的恨意，渐渐便也接纳了荒鬼的说法。但是为了调节心底泛起的不安，还是只能继续嘴硬，“我不信......”

　　话虽如此，不安却并没有因此减少，反倒莫名多了几分恐慌。就好似身体在抗拒那些被抛弃的记忆，不愿接纳全然陌生的自己。

　　“寒月。”剑鬼突然出声唤了月鬼的本名。

　　这个名字同当初始作俑者唤过的一模一样，便令月鬼更加紧张了。

　　但是顾及风度，他还是强颜欢笑地冲着剑鬼歪了歪头，以示疑惑，“寒月？你莫不是想说这是我原本的名字？”

　　剑鬼肯首，抬眼同月鬼对视，目光坚定道，“这就是你的名号，你真正的名号。”

　　阵法流转，淡青色的华光源源不断地自墓室四角汇聚向棺椁，棺椁上的图腾倏而发出深青色的亮光，倏而又变得黯淡，似呼吸般一阵一阵、颇有规律地延续着。

　　溢出的鬼气自棺椁下的地砖缝隙缓缓流淌，翡翠化水一般，蔓延了整间墓室，没过鬼王们的脚踝，无形中滋润着墓室中的每一个存在。

　　缠绕在石柱上的藤花次第绽放，播撒着如萤火般璀璨的粉末。

　　石像下的月鬼将这般光景看入心底，垂眸思索片刻，忽然无声地笑了。

　　“真正的名号吗？”月鬼这般喃喃着，终于放弃了挣扎，无奈道，“也罢，说得再多也没有意义，究竟是不是命运巧合，取回记忆后才会全部知晓......”

　　剑鬼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目光从月鬼脸上收回，转而示意赤鬼可以按原计划开始为玄鬼治疗了。

　　赤鬼便依照叮嘱，在青色的河水中缓缓蹲下，将玄鬼小心翼翼地放入其中。

　　河水竟似有灵性一般，悄然伸出触手，接过了沉睡的玄鬼，将之包裹起来，关怀倍切地滋润着。

　　赤鬼见状起身，抬头端详着眼前仿佛被封在了琥珀中的玄鬼，心底的震撼无以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