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临世写尘

179、昭王之名

　　青焰似涟漪一般翻涌，以岑鬼为中心源源不断地破坏着周遭一切与鬼王无关的物事。眨眼便灼去了遍布林间的蛛网，以及方圆数十里内的浊气。

　　一双龙角在岑鬼头顶逐渐成型。

　　见此情状，水鬼不禁回想起先前与岑鬼在阴界交手时的光景。

　　那被青焰的高温反复炙烤、险些变作鱼干的恐惧再度袭上心头，水鬼下意识抱住了自己的胳膊。那儿的皮肤经过上一回的烫伤洗礼，直到现在都未完全恢复，这般可怕的力量如果再度失控，纵然有四十余名鬼王在场恐也不是对手。

　　思及此，水鬼赶忙转头去看玄鬼，急切问道，“怎办？他会否失控？若是失控的话计划不就......”

　　玄鬼合着双眼，无比淡然地吐出四个字，“相信岑鬼。”

　　之所以仍能这般从容，是因为在场所有人中，只有玄鬼能通过体内残留的青焰火种感知岑鬼的身体状况。

　　直到眼下为止，他仍十分清醒。

　　火种能有这种用处，也是玄鬼在阴司修炼镇压怨念的法门时无意间发现的。

　　除此之外，他甚至还察觉到了火种的另一个妙用——聆听岑鬼的心声。

　　几乎每当岑鬼情绪出现波动、意志薄弱时，他的所思所想便会通过火种断断续续地传递过来。而这时只要自己主动选择去听，便能多多少少听到一些。

　　这一点似乎就连岑鬼自己都不知晓。

　　玄鬼也不打算告诉岑鬼。

　　至少他不问，便不必主动开口去说。

　　......

　　另一边的战场上，岑鬼和灵蛛的交手一触即发。

　　岑鬼二话不说提枪冲向灵蛛。

　　灵蛛躲开几道寒芒，右手一挥，蛛丝牵动枯木朝岑鬼砸去。

　　岑鬼果断将之劈开，碎屑迷蒙了视野，待到尘埃落定，灵蛛的身影却已逃得远了。

　　岑鬼没有犹豫，径直追了上去。

　　众鬼王再想去追，一黑一青两道人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密林的黑暗里。

　　玄鬼刚往前跑开两步，身后竟是凭空窜出数道蛛丝。

　　蛛丝纵横交错，眨眼便勾勒出一张巨大的网，将没能及时逃离的鬼王困于其间。

　　鬼王们尝试着从内部刀劈斧砍，玄鬼在外用风刃切割，内外夹击，都没能在蛛丝上留下一丝痕迹。

　　书鬼逐渐意识到了事态的不对劲，赶忙俯身，去拾地上那些先前被众鬼王切瓜砍菜一般斩碎的蛛丝，食指与拇指一捻，很轻易便捻化了。

　　书鬼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说道，“眼下拦路的蛛丝，与先前袭击我们的蛛丝并不是同一种......”

　　将手搭在了身前牢不可破的蛛丝上，能够感知到一股无比强势的力量正在其中游走。

　　书鬼难以置信地倒抽一口凉气，“这才是那只浊兽真正的力量。他先前在和我们动手时，原来保留了这般多的实力吗......”

　　水鬼试着对蛛网抡了一拳头，拳头与蛛丝相撞的瞬间，鬼王们不约而同地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骨裂声。

　　水鬼捂着拳头就地蹲下，疼得整个鬼都在颤抖，却仍要咬牙骂道，“这个混账浊兽，居然敢看不起本鬼王。”

　　荒鬼哭笑不得地帮水鬼查看伤势，一面看一面出言安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总会有人比我们更强的。”

　　影鬼将手搭在了蛛网上，感知片刻，如实评判道，“他确实很强。在场只有阿岑配与他交手。”

　　在听到众鬼王的分析后，月鬼也将手搭在了蛛网上。须臾，似是接受了双方实力差距过大的事实，开口嘱托蛛网外的玄鬼，“尉迟玹，眼下能帮到他的只有你了，虽然我也知晓自己是在多嘴，但是眼下计划乱套，天雷劫又快到了，请一定不要让他乱来......”

　　玄鬼微微睁眼，面上做沉思状，视线却并没有定格于某物，而是在借由火种专心聆听岑鬼那边的状况。

　　因为六感相通，所以有时玄鬼也能在岑鬼的心声里听到外界的动静。

　　比如眼下，岑鬼那边的脚步声就很急，似乎是他正在追赶灵蛛。

　　耳畔有衣摆拂过草叶的摩挲声，看来二人已经离开了这片林子。

　　有雨声？

　　难道已经跑出了月凉山？

　　来不及细想，脚步声便渐渐停了下来。

　　长.枪的破风声在耳边回荡，应该是岑鬼在习惯性地甩动枪杆。

　　“不逃了？”这是岑鬼的声音。

　　“不逃了。”灵蛛笑答。

　　岑鬼甚是满意，“那么，动手吧。”

　　话音刚落，周身顿时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利器碰撞的铮铮声。

　　二人愈打愈快，节奏也愈发紧锣密鼓。

　　碰撞声持续了约莫一炷香时辰，倏地消失了。

　　下一刻，又毫无预兆地迸发开来。

　　玄鬼倒吸一口清凉气，下意识抬手捂住耳朵。虽然这些粗暴的兵刃声并非由此传来，可是因为方才的撞击实在过于震荡，耳道内的“嗡嗡”声久久无法消散。

　　玄鬼觉得自己大抵是要聋了，缓和了好半晌，这才稍稍平复一些。

　　结果一抬头，却发现树林外的天竟然绿了！

　　玄鬼循着光源望去，因为早先青焰涤荡的缘故，这一片的密林都已被夷为平地。目光穿过漆黑的硝烟和横七竖八的枯木，很轻易便能望到树林外的夜幕。

　　视线尽头，压抑且浓重的团状雨云已被青焰毫不留情地撕扯成了碎片，至于岑鬼究竟是如何做到这点的，就那些残留在半空中的青焰轨迹来看，应当是岑鬼卯足了气力与灵蛛来了场硬碰硬。

　　上古浊兽的强悍浊气与不亚于浊气强度的鬼气蛮横地碰撞在一块，谁也不肯相让，最后彻底爆裂开来，在半空凝成一团又青又紫的蘑菇状烟云。

　　本是无比壮观的一幕，玄鬼却突然双眼睁大、瞳孔骤缩，放下了仍旧捂耳的双手，脚底生风一般迅速朝着蘑菇烟云的方向赶去。

　　就在刚才，只一个瞬间，他望见了蘑菇团云背后掩藏着一团雨云，雨云中有雷光忽闪。

　　这是否意味着天雷劫就快到了？

　　玄鬼精神紧绷，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催促着他，快些，再快一些......

　　来不及了。

　　当真要来不及了！

　　......

　　细雨落在鼻尖。

　　鬼气与浊气碰撞所产生的余韵仍弥散在岑鬼与灵蛛身侧，不止脚下的土地已被爆炸移平，就连周身的空气都出现了蜃气般的诡异扭曲。

　　头顶云雨重新聚拢，天色又暗了下来。

　　岑鬼稍稍平复了一阵呼吸，抬手抹去脸上的黑烟污渍，重新抬起长.枪，枪尖指着灵蛛的脑袋，挑衅笑道，“继续啊！”

　　灵蛛用大拇指蹭了一下脸颊上的花纹，送至唇畔，笑着舔去了指尖上的血迹，直到这时岑鬼才注意到灵蛛右脸颊最下方的红色花纹居然正在隐隐渗血。

　　岑鬼盯着那道红纹看了片刻，随口问道，“这不是寻常花纹吧？”

　　灵蛛闻言轻笑一声，“确实不是。”说完，缓缓抬起右手，五根蛛丝于指尖现形，蛛丝的另一端却不知延伸向何处。

　　“这花纹上的伤，当初还是拜你所赐呢。”灵蛛说这话时的语气颇为轻巧，就好似受伤之人并不是他。

　　岑鬼听后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大爷我做的？”

　　原来不是方才爆炸弄出的伤势吗？

　　可是究竟是如何严重的伤势，才会在千年之后仍无法痊愈？

　　自己当初分明只是个人族，居然已经这般出息，不仅能封印了上古浊兽，还能给他们造成如此严重的创伤？

　　岑鬼不禁有些好奇，便试探着问了一句，“千年前所赐，如今还能流血？你莫诓我。”

　　“哼。”灵蛛冷笑一声，语气变得有些森然，“诓你？不需要。”

　　“我只想杀了你。”

　　话音落下，身侧的黑暗中突然传来庞然大物移动的轰然声响，每一次落脚，身下的土地都会地动山摇般抖上一抖。

　　岑鬼循声望去，黑夜中缓缓出现一个巨大的长条型轮廓，就身形大小来看，似乎并不亚于荒骷髅。

　　岑鬼一面在旁静候着庞然大物的到来，一面笑问灵蛛，“你都是从哪儿弄来这般多的妖兽的？”

　　灵蛛便也笑着回答，“先前用来对付你的那些，都是路边随手抓的。至于眼下这个......”

　　庞然大物于黑暗中走出。

　　“......是大爷我特意为今日准备的。”

　　一只外貌无比狰狞的蜈蚣挺立在空荡荡的战场上。

　　“眼熟吗？岑清樾。”

　　岑鬼惊叹于眼前妖兽的庞大，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从未见过。”

　　灵蛛自嘲般地笑了两声，“意料之中。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你只需要知道它叫百足便好。”说完，指尖微调，蛛丝轻颤，牵动着百足迅速袭向岑鬼。

　　岑鬼并未直接去躲，而是试探着朝百足抛出一团青焰。

　　如果是寻常妖兽的话，一旦接触到青焰，躯体难免会被烧伤，可当蛮横如厮的青焰接触到大百足的甲壳后，却只是在甲壳表面留下一团焦黑，便倏地灭了，并没能拦住大百足继续袭来的攻势。

　　岑鬼赶忙跳起，浮至半空，眼睁睁看着大百足那如利剪般的颚部将地面削出一道深深的裂痕，颇为赞赏地感叹道，“好厉害的家伙，同原先那些妖兽都不一样，你眼下居然还能控制这般强大的妖兽？”

　　傀儡术若要用以控制活物的话，施术者必须拥有压制受控者的强横实力，才能保证受控者不会在控制中途出现或抵抗、或失控的状况，眼下这只大百足怎么说都有逼近上古浊兽的实力，眼下的灵蛛竟然能控制得住？

　　照理来说，就算是全盛时期的灵蛛，也并不能如此轻松自如地控制上古浊兽。

　　难道......

　　“哈哈。”灵蛛欣赏着岑鬼此刻面上那恍然大悟后逐渐陷入复杂的神态，心情大好地低声笑道，“正如你所想的那般，这只大百足......”

　　“只是尸体。”

　　“大爷我为了不浪费如此宝贵的材料，特意将它做成了傀儡。”

　　一面说着，一面继续操纵大百足不断地袭向岑鬼。

　　大百足身躯巨大，纵使每回扑了个空，也会在岑鬼原本站着的地方砸出个巨大的深坑，而后循着深坑直接钻入地下，遁去行踪。

　　自第一次用青焰试探过后，岑鬼便深谙了眼下仅剩四成鬼气的自己不可与大百足硬碰硬的道理，可是究竟要如何应付外壳如此坚硬的家伙，便又成为了一道棘手的难题。

　　青焰只对拥有三魂七魄的敌人存在加持，可是这具躯体内部并没有鬼魂存在，效力便要大打折扣了。

　　“怎么？无法依赖烛阴之火，就成为废物了吗？岑清樾。”在大百足袭击岑鬼的空档里，灵蛛已将身形重新隐匿回了黑暗，嘲讽的笑声自四面八方传来，令岑鬼根本无法判明灵蛛具体的藏身位置，“你也终于堕落成和神族一样的存在了啊，你不是最厌恶神族的吗......”

　　“‘凭借着与生俱来、得天独厚的优势嘲弄着努力活下去的人族，这样的神族究竟还有什么信奉的价值？’这些话不都是你曾经说的吗？只不过才过了几千年，你就已经彻底依赖上了烛阴之火的力量......”

　　“你可真是让我失望啊，昭王清樾。”

　　昭王......清樾？

　　听到这个名号后，岑鬼不自觉地怔在了半空，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随即便意识到灵蛛又一次成功地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

　　下一刻，大百足自身下破土而出，径直撞上后背，将岑鬼顶飞出去。

　　半空中，岑鬼赶忙调整姿势，借力蹬了一脚大百足的头部，赶在大颚即将剪断腰部以前及时跳出了大百足的攻击范围，浮空化出火铳，对着大百足较为脆弱的口器连开数枪。

　　大百足将脑袋往旁侧偏去，奈何身形过于巨大，纵然灵蛛及时改变了行进轨迹，彻底调整过来也是需要一定时间的。七枪里只来得及避过最后三枪，余下的四枪依次打在了大百足的面部、颚部、口器、眼球。

　　大百足的脑袋被青焰爆炸产生的黑烟笼罩，岑鬼安稳落地，摸了摸有些钝痛的背部，好在没有发现任何伤口。不过同时他也意识到，用平日里的状态对付上古浊兽确实是有些太吃亏了，还是用半化形的青龙状态更为稳妥一些。

　　不过问题是，如果想要保持化形状态，体内鬼气的消耗速度也会比平日快出数倍。

　　眼下自己的状态不是很好，用起化形不利于持久作战。

　　但是好在灵蛛那边似乎也并不轻松，就方才大百足没能悉数避开火铳七枪的情况来看，灵蛛眼下也许也正在苦苦支撑。毕竟他控制的傀儡可是一只上古浊兽，消耗也是很大的。

　　“傀儡便是傀儡师身体的一部分，说的简单易懂些，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矛和盾吧......”

　　毫无预兆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千年前的光景，虽然只是一个极为短暂的片段，但是那时候的灵蛛还是笑着的，笑得颇为爽朗，而且是冲着自己在笑，“虽然你很蠢，但是说实话，我二人确实挺相像的......”

　　“你喜欢自称‘大爷’，大爷我也喜欢这个称呼，你喜欢用拳头讲道理，大爷我也喜欢，这或许就是你们口中所谓的缘分？”

　　“并且你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用人族功夫同大爷我战至如此境地的家伙，大爷我欣赏你！这兄弟大爷我认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脑海中的画面突然一变，原本还是万里晴空，顷刻间便化为乌压压的雨云，灵蛛面上虽仍是笑着，脸颊右下角的花纹却在流淌鲜血，他咬牙切齿地笑着，问自己，“喂，清樾，‘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是真的吗？”

　　“你也这么认为？”

　　“......连你，也这么认为......”

　　摆脱了烟雾环绕的大百足重新朝岑鬼袭来。

　　岑鬼深吸一口气，在枪尖凝聚一团硕大的青焰，提枪狠狠朝地面一劈，锋芒裹挟着青焰撕裂了大百足身下的土地。

　　裂缝愈来愈宽，到大百足脚下时，可以说已经是一道深渊了。

　　大百足身形巨大，纵然及时跳出裂缝的范围，却还是压垮了悬崖周围的碎石，直直跌落下去。

　　看似深不见底，可是岑鬼却知道这种程度的深渊是摔不死本就身为尸体的大百足的，更摔不碎它那比昆仑玄玉还要坚实的身躯，充其量只是将之困上一段时日。

　　但是只要困住一次，便足够了。

　　趁此机会，岑鬼开始在周遭寻觅起蛛丝的行踪，蛛丝纵然再细，那也是有形之物，只要灵蛛一朝不将之断开，便能循着蛛丝的延伸方向找到灵蛛。

　　......

　　找到了，正东方向！

　　出于警惕，岑鬼这次并未莽撞地直接冲上去，而是改用火铳，对着蛛丝所在的方位连开数枪，虽然只有一枪击中，但是黑暗中确然传来了灵蛛吃痛的闷哼声。

　　岑鬼为防阴谋，特意抬手打了个响指，在黑暗中化出几团用以照明的青焰。这一回便能彻底看清灵蛛到底是装模作样还是真的受伤了。

　　岑鬼这般想着，上下扫了几眼，便见灵蛛正半跪在地，捂着腹部，身下有血......

　　看起来确实不像是装的。

　　岑鬼操控青焰化成一道圆环，箍在了灵蛛的脖颈上，这样一来只要后者胆敢有一点胡来的念头，自己便能够当即收缩青焰，取其项上人头。

　　做完这些，岑鬼方才提枪缓缓走向灵蛛，一面走，一面厉声问道，“喂，停手吧，大爷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我们数千年前应当是朋友吧？究竟为何会走到如今这一步？你当真很恨大爷我？”

　　灵蛛闻言，捂着伤口的手指颤了颤，随后嗤笑道，“看来你倒是想起了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不过既然不记得我二人走到这一步的原由，应当也只是想起了一些片段吧？可惜啊，要是你全都想起来了，大爷我就能重获自由了......”

　　岑鬼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试探着问道，“既然你我二人脾性如此相像，理当是不会对琐碎之事斤斤计较的。值得你记恨千年之久，是因为大爷我亲手封印了你？”

　　灵蛛抬手看了看手心中的血迹，自言自语地感慨了一句，“倘若只是如此，或许便能安眠了吧......”说完，缓缓抬头看向岑鬼，嘴角重新咧开，露出一个早有预谋的笑来，“喂，清樾，你不会以为这样就是打败大爷我了吧？”

　　“可不要小瞧人啊......”

　　“你就不好奇，为何你那些忠心耿耿的鬼王们都没有跟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