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临世写尘

180、我没有错

　　纵然身负重伤，血流不止，灵蛛却依旧笑得开怀。

　　不等岑鬼有所反应，月凉山密林那边便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动静之大，丝毫不亚于先前鬼气与浊气碰撞时产生的爆炸。

　　岑鬼回身望去，待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以后，瞳孔骤缩，“怎么会......”

　　那片原本已被青焰摧毁得面目全非的密林，眼下正被撞击过后的浓烟掩盖着，坠落深渊的百足不知何时竟已爬到了那处附近，自灰尘中探出半个身躯，不停地张开、收缩着巨大的颚部。

　　下一刻，又重新一头扎进了灰尘中，再度撞向月凉山。

　　山石迸裂，四散飞溅。

　　撞击声源源不断地刺痛着岑鬼的耳膜。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岑鬼尚来不及做出任何补救措施，就连将枪头对准灵蛛的脑袋威胁后者住手都做不到，一切便已经尘埃落定。

　　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很快便涤荡了密林那处的飞灰。

　　烟幕逐渐散去，展露在岑鬼眼前的只剩下一座被铲平的山头。

　　岑鬼难以置信地喃喃道，“怎么可能......”

　　颤抖着抬起手，敲了敲发带上的鬼玉。

　　没有回应。

　　又敲了敲，依旧毫无反应。

　　灵蛛目睹着岑鬼眼下的木愣情状，只觉得无比可笑，“你疏忽大意了呢，岑清樾。”

　　“你凭什么认为大爷我只能用两只手来操纵傀儡？”

　　“蜘蛛，怎可能只有两只手？”

　　“接下来你是要去救他们吗？你若是去救他们的话，大爷我可就要逃走了......”

　　岑鬼攥紧发带，将之从头顶扯了下来，长发四散披下，加之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衣服上，莫名平添了一丝凄楚落魄。

　　岑鬼低头惨笑两声，很清楚眼下自己的状态究竟有多差，又有多悲哀，可是他真的......

　　真的没法再冷静了。

　　他甚至不敢去想这一战结束后，再无人微笑着迎接自己凯旋的光景。

　　他也从未想过自己当真会有朝一日同那些家伙分别。

　　本以为自己一定会走在那些家伙前面，死在天雷劫里，留下一个并不如何负责任的万鬼之王形象，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会突然有一天撇下自己。

　　“灵蛛......”包裹身躯的青焰愈燃愈烈，岑鬼很清楚自己快要失去理智了，不过这种感觉并不坏，就像是借着酒醉逃避现实的人儿，纵然知晓一醉醒来什么都不会改变，也很清楚醉后会干出多么荒唐的事情来，却仍无可自拔地痛饮，“恭喜你......”

　　岑鬼缓缓回过头，朝着灵蛛惨然一笑，“这一战，是你赢了。”

　　不想再保有什么理智了，就算让青龙的意识彻底换掉自己也没有关系，如果最终能杀了灵蛛，便算是为那些家伙报仇了。如果是自己先一步死在天雷劫里，也是去和他们团聚。

　　只是不知道神魔妖鬼灰飞烟灭后究竟还有没有归宿。

　　如果还有的话，那就当真太好了。

　　灵蛛全程一言不发，目睹着岑鬼放任自我化为青龙。直到后者彻底化为原型，也没有开口再说些什么，只缓缓起身，放下了捂着伤口的右手，抬头凝望腾飞于空的庞然大物。

　　身侧有人过来了。

　　灵蛛闻声转头，冲着来迟一步的玄鬼无奈笑道，“你又一次来晚了。”

　　无论玄鬼平日里再如何淡然处事，放在眼下，失态在所难免，只能竭尽全力地保持冷静，质问灵蛛，“你所求究竟何物？”

　　灵蛛摊手答道，“如你所见，复仇。”

　　玄鬼将手搭在了腰间的佩刀上，“可你并没有那般恨岑鬼。”

　　灵蛛嗤笑出声，并未将玄鬼拔刀的举动放在眼里，“或许吧。可是不那般痛恨，却并不代表能够原谅他曾经的所作所为，我不够恨他，所以做不到亲手杀他，但我想要让他感受与我相似的痛苦，所以......只能借助一点旁的手段了。”

　　玄鬼拔刀出鞘，一字一句道，“把话说清楚。”

　　“大爷我也挺想说清楚的，不过确实太长了，根本就没有时间了，不是么？”灵蛛摊开双手，无奈地笑了笑，顺带指了指半空中正在肆意挥霍青焰的青龙，“说来也奇怪，制作上古封印时岑清樾分明没有夺走你的记忆，你又为何会不记得当时的事了？”

　　“而且眼下的你，虽然确实是尉迟玹不错，但是......又有些不同......”

　　“三百年前见到你时大爷我就很好奇了，作为人，你究竟是如何做到存活数千年的？是因为尉迟部落的封印吗？”

　　玄鬼微微蹙眉，“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失忆如你确该不懂。”灵蛛坦然一笑，转而认真端详起青龙的现状，并告诫玄鬼，“虽然你是岑清樾的媳妇，可眼下这家伙已经失去了意识，伤你也没法让他感到痛苦，所以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想想如何别被青焰误伤吧。”

　　玄鬼却有些懵了，无法理解灵蛛的逻辑。

　　灵蛛也知道玄鬼一时半会难以明白，所以并不奢求他能弄懂，只是言简意赅地解释道，“说白了，大爷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让岑清樾痛苦，如果无法让他感受到痛，那么无论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人类都说‘冤有头，债有主’......啧，是这么说的吧？记不清了，反正大爷我很有原则，眼下根本没有必要对你动手。”

　　末了，低声嘟囔了一句，“反正老子不打女人。”

　　玄鬼听得一清二楚，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灵蛛话中所指，握着刀柄的力道顿时收紧三分。但是出于大局考虑，又生生克制住了去将灵蛛碎尸万段的冲动，选择转头去看岑鬼那处的状况。

　　眼下周遭的温度正在以极其可怖的速度攀升，若是放任岑鬼继续发展下去的话，多半会演变成那日在阴界对付水鬼时的状况。

　　那时之所以能唤醒岑鬼，依照赤鬼的描述，应该是因为那一小撮游离于岑鬼控制之外的青焰火种。

　　而眼下自己手里也确实握着这样一撮火种。

　　只要能将火种封入青龙体内，将其唤醒应当是没有悬念的。

　　可是如果眼下便唤醒岑鬼的话，灵蛛会做出怎样的举动便是一个未知数了。

　　可若因为顾虑灵蛛迟迟无法唤醒岑鬼，放任后者肆意胡来，天雷劫到来以前体内的鬼气便会被挥霍一空。

　　两相权衡之下，玄鬼选择转头看向灵蛛。

　　灵蛛抬手拨了拨那个紧扣在脖颈处的青焰圆环，似有所觉地抬眼与玄鬼对望，笑道，“怎么？打算先解决了大爷我这个后患？”

　　话音刚落，迅速朝后退去一段距离，避开了玄鬼那毫不犹豫的一斩。

　　重新站稳身形后，灵蛛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胸膛，轻笑道，“你还真是和千年前一样果决啊，不过很可惜，如果是千年前的你，或许尚可与我一战。”

　　“眼下的你，连自己最初的身份都忘了，又有什么实力放手一搏呢？”

　　玄鬼面无表情地歪了歪脑袋，瞳孔已化为血红，周身弥散着肉眼可见的黑色怨气。

　　灵蛛见状眼皮跳了跳，低声喃喃道，“喂，尉迟玹，你也太乱来了......”

　　风刃迎面侵袭，灵蛛翻身避开，腾空途中，突然感受到身体右侧有一股炽热的物事正在迅速逼近。转头望去，便见一束青焰涡旋正朝着自己所在的方位喷来。

　　灵蛛下意识骂了句脏话，却已经来不及躲闪了。

　　就在青焰即将接触皮肤之际，灵蛛终是无可奈何地合上了双眼。

　　倏地，再度睁开。

　　与双目同时睁开的，还有脸颊两侧那原本伪装成红纹的另外三双眸子。

　　土蜘蛛巨大的身躯拔地而起，青焰涡旋撞于其上，发出沉重的闷响。风刃紧随其后，削去因碰撞而产生的硝烟。

　　须臾，通体漆黑，斑驳交错着赤红花纹的蜘蛛高举起前端鳌足，狠狠一击地面。

　　无数蛛丝自其身下朝四面八方投去，细密如雨、纷纷而下，玄鬼试着用寻常风刃去斩，不出所料的未能斩断。

　　又试着在风刃中注入一丝人鱼怨气，这才赶在蛛丝近身以前将之悉数切碎。

　　尚未来得及喘息，又有一簇青焰自天际绽开，似烟花一般转瞬即逝，顷刻陨落。

　　落下的团状青焰愈坠愈快、愈坠愈大，坐拥着一股敌我不分、万般皆杀的气势，似要将这天上地下的一切统统湮灭。

　　因着青焰火种的庇护，玄鬼尚可抵御此般气魄下的青焰热度，身形庞大的灵蛛却是避无可避，唯一能做的便是用实力去拼、去扛。

　　去战。

　　就灵蛛看来，无论眼下的岑鬼再如何肆意妄为，他体内残存的鬼气也只有不到四成了，照如此架势挥霍下去，绝对撑不过半个时辰便会倒下。

　　哪怕他不倒下，吊着那么一口气继续撑着，待到这三百年的天雷劫降临，他还是会被劈得灰飞烟灭。

　　届时一切便都结束了。

　　自己的仇恨也能得以超脱。

　　所以哪怕正面迎上青焰，也没什么好怕的。

　　话虽如此，当它仰头望向那片青绿色的火光时，往昔光景还是克制不住地涌上心头，恍若昨日。

　　从自己与岑清樾的初遇到相熟，再从相熟到拜为知交，一切不过发生在数载之间，于浊兽而言简直短暂得可笑。

　　却也正是这番短暂得无比可笑的“交情”，让他险些忘记了自己真正的身份、狠狠地摔了一跤。

　　记忆里，是那座名为“昭”的城池。

　　城池中，有数以千计的人族在不断地呐喊着，“杀了浊兽！”

　　一遍遍地重复，一遍遍地回响。

　　刺痛了耳膜，响彻了当时空旷寂寥的四海八荒。

　　自己满怀希冀地去问清樾，“你觉得浊兽当真该死吗？”

　　清樾又是如何回答自己的？

　　他说的似乎是，“如果为了子民，我愿意做出一切的牺牲与退让......”

　　子民？子民？

　　分明就是愚民！

　　那般的愚昧，那般的冥顽不灵，那般的不知悔改，那般的不听劝诫......

　　那般的不识好歹。

　　既然如此，清樾，我便替你杀了他们吧......

　　这样你便再也不必为难了。

　　你说过的吧，你不想当王，你是被强迫着继位的，你觉得这些子民很麻烦，你觉得你累了，你想休息一会，就一会会，哪怕在梦中，都梦想着回归自由之躯。

　　“那么......我做的又有什么错呢......”

　　灵蛛惨然一笑，右侧最下方的那只眼睛里，缓缓流出摄人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