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临世写尘

178、灵蛛

　　踏入月凉山密林，岑鬼循着记忆直奔地洞而去。

　　沿途雾气弥漫，较之三百年前浓郁了不止一星半点，加之密林蔽日，昏暗的紧，便连前方十步开外的道路都已看不清了。

　　浊气逸散至这般境地，令岑鬼很难不去猜想上古封印是否还存在着。

　　抵达洞口后一番检查，发现状况比他预想的要稍稍好上一些，虽然封印的损毁已十分严重，但是土蜘蛛的气息仍在洞中。

　　岑鬼正埋头庆幸，下一瞬，始作俑者的笑声却从四面八方传来。笑声里夹带着无与伦比的欢愉，就好似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千年，“岑清樾啊岑清樾，你可叫大爷我好等......”

　　“你终于来了......”

　　笑声不是从地洞里传出来的！

　　岑鬼提枪走出鬼王行列，视线左右扫了扫，却无奈周遭浊气太重，根本无法确定来人的位置，便试着挑衅对面道，“有种别做缩头乌龟，出来！”

　　“有趣。大爷我......一直都在这儿啊！”分散至四面八方的嗓音忽然汇聚到一处，改从岑鬼头顶传来。

　　岑鬼仰头望去，便见一团有些模糊的人形黑影正翘着二郎腿坐在脑袋正上方的枝丫上。人影两手捧于胸前，十指缠着蛛丝，正在自己与自己翻花绳玩。

　　水鬼警惕地盯着始作俑者，质疑道，“居然这般轻易便现身了？”

　　岑鬼嗤笑一声，举起长.枪，用枪尖指着黑影，笑道，“这不是你的本尊吧？看来你的状况较之本大爷，也没有好到哪去啊？”

　　黑影也不回答，翻了个跟头从树上跳下，走入青焰点亮的范围，露出了那张被黑暗掩盖了上千年的容貌。

　　青年穿着一身十分简易的黑面红绣劲装，头发不是很长，只在身后束了根及腰长辫，耳环与项链皆由兽牙制作而成，眼睛正下方的脸颊处还绘着左右各三道赤红花纹。虽然流露着一股野性的气息，可是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危险的上古浊兽。

　　水鬼悄悄地凑到书鬼身边，压低了嗓音问道，“我怎么一点都感知不到他身上有浊兽的气息？”

　　书鬼紧紧盯着眼前的男子，用颇为凝重的语气说道，“周围的浊气太重了，而且我们和他实力相差过于悬殊......已经不是打不打得过的差距了......是连气息都无法勘破......”

　　水鬼的眼皮跳了跳，“这般可怕？那阿岑带我们来岂不就是带了群累赘？”

　　荒鬼捂着手腕处的纱布，纠正了水鬼话里的不妥，“毕竟来这之前阿岑已经没有什么鬼气了，他是因为信任我等，才会以性命交付。”

　　“你们不用这般紧张......”始作俑者显然也听到了几人的交谈，状似随意地翻着手里的花绳，面上浮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大爷我眼下只有四成灵力，而已。”

　　岑鬼心道好巧，便又问道，“剩下的呢？”

　　始作俑者将花绳翻了个新的花样，笑答，“和你剩下的记忆一道封印在上古封印里呢。”

　　岑鬼上下打量了一番始作俑者的身形，开门见山道，“你邀大爷我来的，接下来准备怎么打？”

　　始作俑者停下了翻花绳的动作，抬起头来正眼看向岑鬼。直到这时，岑鬼才注意到始作俑者的眼睛居然是罕见的竖瞳。

　　始作俑者颇为愉悦地笑了两声，就像是听到了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怎么打？当然是和千年前一般规矩，你我二人随便打，谁先倒下，谁便输。”

　　鬼王们顿觉不妥，“太乱来了......”“不行，万一又陷阱呢？”“阿岑已经没有什么鬼气了，不能让他出手！”

　　岑鬼却十分满意这个结果，一口应下，“正合我意。”顿了顿，又道，“若是大爷我赢了，你便交出蛛毒的解药，归还天兵，服法认错！”

　　“哦？”始作俑者并没有直接同意，反倒笑得意味深长，“要求挺多？本大爷倒是没什么所谓，不过你觉得你这次还能活着回去？”

　　“你倒不如担心担心自己？”岑鬼并不反感始作俑者张狂的说话口吻，反而觉得有些怀念，便问道，“我二人虽是上古相识，但是大爷我已经忘记了你的名号，交手前不如先自报家门？”

　　始作俑者闻言合上双眼笑了两声，笑声之中混杂着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灵蛛。”他如是说道。

　　报完名号后，二人行战前之礼。

　　分明方才的交谈十分短暂，分明在此之前对方还在千方百计的谋害自己，分明这一战非生即死，可是眼下岑鬼对于灵蛛的厌恶已经消失得近乎烟消云散了。

　　来自魂魄深处的熟悉感告诉他，对方会是一个很难得的、旗鼓相当的对手。

　　不过很可惜，是敌人。

　　月鬼将右手背到身后，化出一只鬼鸦，想要借助鬼王们的掩护重新凝出血月结界。结果鬼鸦刚一飞出人群，便被蛛丝刺穿了身体，钉在树干上。

　　鬼鸦试图挣扎，却被早已在埋伏在枝干间的蜘蛛们撕成了碎片。

　　岑鬼见状，知道原计划是行不通了，便只好在此前提下退让，选择了另外一套战术：由自己来消耗始作俑者的力量，时机成熟后再由其他鬼王一并出手将其制服。

　　虽然这般做的风险很大，却是眼下唯一能够施展的法子了。

　　打定主意，岑鬼转身叮嘱月鬼，“阿月，这场战斗你们不要插手......”

　　月鬼意会，面上装出一副极不情愿却又无法抗命的模样，低着头、攥紧衣摆、无比纠结地回应道，“好......”

　　灵蛛看着眼前一幕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月凉山的山林中，周遭浊气都不免为之震荡。

　　笑罢，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评价岑鬼的言行，“你当真和千年前一般，天真的很，不过大爷我欣赏你这点。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或许我们当真会是很好的朋友......”

　　岑鬼原本还在掂量手中的长.枪，寻思一会儿该如何出手，闻言停下动作，理智迫使他打消了去追问“那件事”的详情，转而问了灵蛛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我们曾是很好的朋友？”

　　灵蛛坦然地点了点头，“曾经是，但是后来大爷我杀了你的部下，你将大爷我封印了千年。如今非要给这层关系安上个人类的叫法的话......‘仇人’就很贴切。”

　　岑鬼觉得脑海中又有一些记忆呼之欲出，连忙深吸一口气，抛去那些与眼下状况无关的多余想法，冲着灵蛛挑衅地笑了笑，“所以你是想要复仇？大爷我可不会让你如愿。”

　　灵蛛面上笑意不减，松开了手里的花绳。

　　被编织成蜘蛛模样的花绳散落在地，化为无数指甲盖大小的蜘蛛，小蜘蛛们很快消失在草丛的阴影里，灵蛛的身形也随之一并消失了。

　　鬼王们尚来不及做出反应，下一刻，灵蛛便出现在了岑鬼身后。

　　岑鬼提枪挡下一击。

　　灵蛛趁势张开拳头，掌心贴紧枪杆，指尖迸出数道蛛丝。

　　岑鬼并未躲闪，化出数团青焰将蛛丝包裹，悉数燃尽。

　　灵蛛见到青焰后突然笑了几声，颇有些感慨地说道，“一晃眼，竟是连当初的毛头小子都能自如操纵烛阴之火了，啧，千年光景，果然够久。”

　　岑鬼毫不相让地抵住长.枪，闻言回以一笑，并不接话。

　　“哼。”灵蛛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轻笑，撤回右手，踏着枪杆借力跃起，似蜘蛛一般匍匐在了树干上。指尖轻点身下树皮，蛛丝似绽开的花瓣一般自所点之处向四周蔓延。

　　潜伏在密林中的蜘蛛们呼应着灵蛛的召唤送出蛛丝，顷刻便织出了数张巨大的蛛网。

　　岑鬼走到其中一张蛛网前，用青焰包裹住左手，尝试着碰了一碰，果不其然，蛛丝很快便消融在了青焰中。

　　但是蜘蛛们却以更快的速度修补上了漏洞。

　　岑鬼有些不明所以。

　　这种程度的蛛丝根本无法抵御青焰，就连寻常鬼王随便动动手指都能毁去，这样做难道不是在白费力气？但是灵蛛会犯这样的错误吗？

　　岑鬼避开从身侧刺来的蛛丝，抽空看了一眼其他鬼王那边的状况。

　　蛛丝袭来的轨迹确实无迹可寻，但是鬼王们毕竟身经百战，对付这种小戏码自然不在话下，玄鬼甚至无需拔刀，操纵风刃便能游刃有余地解决这一切。

　　可渐渐的，岑鬼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无论众人如何出手，蛛丝的数量永远不会减少，并且十分缠人，就好似打定了主意不给鬼王们靠近自己的机会，也不会放任自己回到众鬼王身边。

　　一盏茶后，岑鬼有些不大耐烦了。

　　他觉得灵蛛大概是勘破了自己的计划。

　　蛛丝始终将他困在一个特定的范围内，纵使他想要接近灵蛛正面打上一场都会被阻挠，灵蛛本人则好整以暇地坐在枝干上头翻花绳玩，连看都不看这边一眼。

　　花绳的式样变了又变，灵蛛面上的笑意却愈来愈深。似是觉察到了岑鬼的不耐，便刻意出声挑衅道，“怎么？堂堂万鬼之王，莫不是连这些小小的蛛丝都对付不了？”

　　话音刚落，岑鬼便身披青焰冲到了灵蛛身侧，毫不留情地将长.枪送了上去，虽然如意料中那般刺了个空，但是好歹回敬了灵蛛一番。

　　岑鬼心下舒服不少，长.枪一横，枪尖指着疾退到隔壁树枝上的灵蛛，仰起下颌宣战道，“有种正大光明打上一场。”

　　灵蛛却继续低头翻着花绳，闻言笑道，“正大光明？依你之见，如何才叫正大光明？比谁的拳头硬朗？清樾你还真是如同千年前一般天真......在大爷我看来，既然我已同你宣战，那么接下来无论大爷我动用什么手段获胜，都是合情合理的。”

　　“你若不服气，便打到大爷我服气，如何？”

　　玄鬼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斩断迎面袭来的蛛丝，赶忙提醒岑鬼，“岑鬼，依照计划，切勿胡来！”

　　玄鬼的叮嘱自身后飘来，岑鬼听后，原本有些急躁的心境顷刻间平静不少，当即深吸一口气，开始盘算如何将战况往计划上引。

　　思来想去，开口同灵蛛挑衅道，“你若想耗，大爷我陪你慢慢耗着便是。”

　　灵蛛闻言放下了翻花绳的手，从容笑道，“好啊，那便耗到天雷劫来的那一刻吧。”

　　一句话说进了岑鬼的心坎里，但是有着玄鬼的叮嘱在前，岑鬼很快便领悟了灵蛛这般做确实是有目的在的，他在逼自己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便意味着需要短时间内释放大量的鬼气，眼下光景，做出这般大的消耗，无异于一场豪赌。

　　可是这样拖延下去对灵蛛有什么好处呢？天雷劫当真便是他的最终目了吗？还有，另一位始作俑者又在哪里？他为何一直没有出现？

　　若是自己受伤，他会否趁此机会对阿玹下手？

　　想清楚这一切后，岑鬼便愈发冷静了。

　　灵蛛见状，神情微不可察地变了一变，虽只是短短一瞬，却还是被树下的玄鬼给看了个一清二楚。

　　那是一种罕见的、一般情况下绝不可能出现在敌人脸上、名为纠结的神情。

　　可是这样的神情却出现在了灵蛛脸上。

　　玄鬼坚信自己没有看错，可是等他再想去认真观察灵蛛的神情时，却惊奇地发现灵蛛竟然是在盯着自己。

　　玄鬼有些不明所以，灵蛛却突然冲着他笑了一笑，开口道，“好久不见呢，尉迟玹。”

　　为了防止灵蛛突然对自己出手，玄鬼警惕地将蝉丸横于身前，以便随时能够出手应对。

　　不想下一刻，灵蛛却调整了一个看起来很舒服的姿势，直接躺在了树枝上，悠然地问了玄鬼一个正常人都难以启齿的问题，“你和清樾，在卫国覆灭以后......有睡过吗？”

　　在场的鬼王都怔住了，虽然一个个看起来好似仍在专注地对付蛛丝，其实都机警地竖起了耳朵，生怕漏掉玄鬼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眼。

　　“与你无关。”玄鬼不为所动，神色依旧淡然。

　　“是吗。”灵蛛轻笑一声，缓缓将右手抬起，“大爷我啊，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清冷寡淡如你，究竟为何会看上清樾？这家伙既天真，又莽撞，做起事来还不计后果，除了一副皮囊尚可......”

　　“当年的你，分明那般厌恶他的存在......”

　　话里提及当年，玄鬼不禁心神撼动，一时忘记了身在战场。

　　等他回过神时，身子便已经不受控制了。

　　灵蛛露出得逞的笑容，手指随意摆动，玄鬼就地转了个身，一把揪住了一旁谋算战局、排兵布阵的书鬼，将二人的脸缓缓拉近。

　　灵蛛好整以暇地端赏着岑鬼面上那已近乎崩溃的神情，不自觉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书鬼惊恐地推搡着跟前的玄鬼，满心满怀都是他要死了，死定了，岑鬼一定会和他算账的。可是玄鬼揪住自己的力气奇大无比，纵然卯足了劲头，也推不动分毫。

　　绝望如书鬼这般再也顾不得所谓的规矩礼教了，放声惨叫起来，“朋友妻不可欺，做人须知礼义廉耻，我书鬼就是灰飞烟灭、死在这月凉山，也绝不会背叛阿岑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来个人帮手啊！”

　　话音刚落，青焰的残影直接划开了玄鬼周遭的每一寸空间，将蛛丝燃烧殆尽。

　　原本还笑得前仰后翻的灵蛛缓缓止住笑声，意味深长地望着身下已被青焰裹住，隐隐现出龙角迹象的岑鬼。

　　半晌，突然合眼嗤笑，“纵然忘却了那般多，可是死穴当真从未变过呢，拿尉迟玹随便逗一逗你便失控了。”

　　“......冥顽不灵是你，天真懵懂也是你......”

　　“啧，像你这样的家伙，果然还是毁掉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