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临世写尘

170、原来如此

　　依着瑾钰和众位鬼官的说法，阴司从未强留过任何亡魂，尉迟部落的那些族人都是自愿留在阴司的。

　　“尉迟族人死于战争，魂魄由黑白无常引渡忘川，登阎罗殿定罪，阎罗殿下定了他们个不敬先辈、心术不正的罪名，打入血池地狱悔过。悔过后洗除前生罪孽，便可饮孟婆汤，入轮回井。”

　　“原本的秩序应当是这样的，可是那些尉迟族人在赎完罪后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并在血池狱中设下封印，彻底断绝与鬼卒的接触。”

　　岑鬼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听一出天方夜谭，他无法想象一整个部族会全部拒绝投胎转世，并且阴司还当真放任了这般久。

　　瑾钰端详着岑鬼的神情，了然后者心中的疑虑，继续解释道，“殿下不相信也在情理之中，起初我们这些鬼官也是不信的，使出各类手段希望他们能够自愿离开封印，可是那些尉迟部的亡魂却无动于衷......”

　　“......不，也不能说所有人都没有动心吧，中途确实有些亡魂被我们劝服了，可是当他们表现出动摇时，其他族人便会责备他们的行为，以‘背叛’降罪于他。似乎在他们看来，投胎转世，放弃尉迟部落的身份便是对部族的背叛。”

　　听到这里，岑鬼不禁回想起影鬼先前所说：虚空走廊里，一些族人自愿跟随始作俑者离开，另一些却表现得不大情愿，可又不得不这般做......

　　“真是一个扭曲的部族呢......”月鬼这般评价着，睨了一眼不远处的玄鬼。玄鬼仍旧不言不语，饶是感知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也没有表态的打算。

　　岑鬼朝右轻轻迈出一步挡在玄鬼身前，端出一张笑脸环顾牢内众人，最后望向瑾钰，转移话题道，“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消息吗？”

　　“其他消息？”瑾钰捏住下颌回望岑鬼，“不知殿下是想听哪方面的？”

　　岑鬼如实道，“为何会有一部分尉迟族人执意不肯投胎？想必你们阴司应当比大爷我更加好奇这件事吧？查出结果没？”

　　瑾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扭头去看其他鬼官的脸色。众鬼官你望我我望你，不约而同地轻轻点头，瑾钰这才开口同岑鬼解释，“并未调查出结果，所以接下来我所说的一切都只是根据平日蛛丝马迹做出的推测。”

　　“通过偷听他们的交谈，我等察觉他们似乎与寻常的六界生灵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死观念。他们一直信仰着一个名为‘父神’的存在，在他们眼中，‘父神’执掌生死，他们的生命由父神授予，死后也该回到父神身边，而不是踏入轮回。”

　　“至于如何回到‘父神’的身边我等并不清楚，但是十有八九是要去往他们口中的那个‘安息之地’......”

　　玄鬼闻言抬头，淡淡地重复了一遍，“安息之地......”

　　瑾钰耳力极佳，自然没有放过玄鬼这句嗓音虽低却反应异常的话语，立刻追问道，“玄鬼殿下是想起了什么？”

　　玄鬼便将昔年十四国时，始作俑者要将自己带往“安息之地”的所作所为告知众人。

　　“原来玄鬼原本的姓氏是尉迟吗......”角落里，水鬼压低了嗓音同一旁的白鬼嘟嘟囔囔，“那那个始作俑者肯定不会放过他了，毕竟连十八层地狱都敢闹，要对付一个人的话肯定会不择手段啊！”

　　白鬼听后也不禁为玄鬼的安危感到担忧，可无奈他风浪见识得太少，哪怕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其它更好的办法，只能选择沉默。

　　“我倒觉得不一定。”月鬼揣测道，“始作俑者对待玄鬼的态度并不狠决，否则早在尉迟玹殒命化鬼以前就该下手了......”

　　鬼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所有人的重心都放在玄鬼身上，唯有赤鬼越品越不对味，纠结半晌，忍不住插话道，“始作俑者应当有两人才对，既然冲着玄鬼来的始作俑者敢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冲着储卿兄长去的那名始作俑者应当也不会是省油的灯......”

　　“呸呸呸！”白鬼跳起来去捂赤鬼的嘴，“瞎说什么呢！快咽回去！”

　　岑鬼却觉得赤鬼所言不无道理，毕竟那名始作俑者先前可是扬言要自己亲自去月凉山找他的，摆明了会是一场鸿门宴。不过眼下境况如厮，恐怕到时候还真得去看上一看，不过这回定要好好做足赴宴的准备。

　　“报——！”就在这时，一道拉长调儿的通报声自血池地狱的大门外响起。

　　众人停下交谈一起等候，不出片刻，一位无常连滚带爬地从窄道上奔至鬼官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道，“神、神、神族的使者已经抵达阴司！眼下就在阎罗殿上！”

　　众鬼官纷纷睁大双眼，面色变得紧张起来，“这般快？”“你你你，快去将损失整理出一份明细。”“你你你，继续率兵捉拿恶鬼。”“你，你，还有你，同我一道去面见神族来使。”

　　鬼官们连忙分工，乱中有序。岑鬼在旁思索片刻，觉得这件事自己也该替孤魂野鬼们担起几分责任，便同瑾钰道，“大爷我也一道去见见那位神族来使。”

　　瑾钰没有阻止，忙不迭携众鬼奔赴阎罗大殿。

　　抵达阎罗殿时，那位传闻中的神族来使已独坐高堂之上。他危襟正坐，茶水未碰，手中拭着三尺青锋，无人敢立其右。

　　瑾钰看清来人，瞳孔骤缩，硬着头皮上前问候道，“臣阴司鬼官唐瑾钰，不知白凤尊上驾临，未能亲迎，多有怠慢......”

　　岑鬼闻言看向座上之人，意识到此人身份不俗。既能得“尊上”一称，在天界少说也是上古尊神的地位。这等尊神不好好待在九重天上颐养天年，竟舍得屈驾阴司接手恶鬼逃亡一案，也难怪瑾钰会如此震撼。

　　岑鬼正这般想着，下一刻，目光竟与白凤对上。

　　岑鬼无法从视线中感受到对方的善意，本着敌不动我不动的理念，没有率先开口。

　　二人僵持许久，殿上气氛凝重肃穆，无人敢喘一声大气。

　　又过了片刻，瑾钰身旁的其他鬼官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扯了扯岑鬼的衣摆，好意提醒道，“岑鬼殿下，这位是白凤尊神，洪荒时期便诞生的帝君，曾携妖族打败巫族，论辈分是高出殿下您的。虽不必跪，但也不可这般直视......”

　　岑鬼恍然大悟，想起了当初陈国浣花流水宴上的一幕戏，戏里的故事便是巫妖大战。只不过那时只是赏戏，眼下戏中之人便就坐在眼前，难免生出一丝不真实感。

　　本着尊老的良好品性，岑鬼先一步收回目光，殿上的气氛这才有所缓和。

　　“白凤殿下......”瑾钰开口打破僵局，主动同白凤汇报起阴司的伤亡与损失，又大致交待了一番始作俑者袭击的始末，希望能够为荒鬼等鬼王洗清罪名，“鬼王受控于牵丝傀儡术身不由己，后他等也为平定往生城恶鬼作乱尽了一份力，所以......”

　　“其功不至抵罪。”白凤继续低头擦拭佩剑，似乎早已预料到瑾钰会说些什么，冷冰冰地打断道，“你是鬼官，为他人脱罪的话便不必说了，直接交待阴司的善后处置。”

　　瑾钰被当众驳了面子，有些许尴尬，可碍于对方的位份又不可将不满表现在面上，只好依言交待了阴司的善后安排，“已有部分恶鬼逃往人间，我等已派了鬼卒前去捉拿，大约一月之内便可尽数归案。”

　　“那些尉迟部的亡魂呢？”白凤单刀直入，不带一丝感情地问道，“你们准备如何处置这批亡魂？”

　　“也全部捉拿归案再行定罪......吧......”瑾钰说完这番话后殿上陷入寂静，白凤没有回音，显然是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

　　瑾钰无奈地朝岑鬼递去一个眼神，示意自己已经尽力了，只是没想到这回会摊上这么一尊大佛，想来始作俑者和安息之地的事后续会由神族接手，岑鬼他们怕是没法私了了。

　　“白凤殿下，我有一个问题。”岑鬼理解瑾钰的难处，所以准备亲自出马同这位帝君大人较量较量，“你希望如何处置那批尉迟族人？”

　　白凤放下佩剑，抬眼盯着岑鬼，“神族遣十万天兵踏平其所在，格杀勿论。”

　　岑鬼便又问，“那你知道他们藏身在哪吗？”

　　白凤无动于衷，“总能找到。”

　　“那么尊上可知其中一位始作俑者擅用封印之术？”岑鬼知道自己在计谋方面远不及玄鬼、月鬼等人，但好在这位白凤尊神似乎也不是什么很有心机的主儿，虽然孤高傲慢目中无人，但至少还能够正常交流。

　　“你想说什么？区区封印不足为惧。”白凤似乎很不喜欢与人兜圈子，岑鬼意识到这一点后便也不再弯弯绕绕，敞开了心扉畅所欲言。

　　“大爷我希望尊上给我以及其他鬼王们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岑鬼扬起脑袋，论气势丝毫不输座上白凤，直将周遭的鬼官们吓得两股战战，几欲当场给那位尊神跪下赔礼道歉，“既然尊上你不知始作俑者的去处，而我这恰有线索，交由我等代劳，天界无需耗费一兵一卒便能收场，岂不美哉？”

　　白凤将胳膊放在座椅扶手上，支起脑袋打量岑鬼，目光似能看穿一切，“你将线索告知天界，天界便能派兵直接摧毁。”

　　言下之意：交给你等去做便是浪费时间。

　　岑鬼听出了白凤话里的深意，不禁在心中暗骂此人不近人情。不过骂归骂，机会还是要继续争取的，“我可与尊上做一个约定。”

　　白凤没有接话，静候下文。

　　岑鬼便交待了约定的内容，“讨伐始作俑者的事交由我等去做，天界暂不插手，但可于云端一直跟随。倘若鬼王尽数战败，天兵便可出手扫清一切。如此一来既不耽误彼此时辰，天界还可避免不必要的折损。”

　　白凤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岑鬼，只是这回左手已经握在了剑柄上。饱受玄鬼刀劈之痛的岑鬼立刻察觉到了危险，身体更是早过意识作出反应，赶在白凤瞬闪至身前时先一步腾挪。

　　白凤劈了个空，剑气破开殿内青砖，震得周遭鬼官难以站稳。岑鬼感受着脚下地面的震颤，再度转移位置，又一次险险避开剑招。

　　殿上鬼王面面相觑，想要帮忙却找不到插手的机会，鬼官们则哭丧着脸，盘算着事后修缮阎罗殿要花费多少冥钱。

　　“有些长进......”十招之后，点到为止。白凤收起佩剑，未再继续往鬼官们的伤口上撒盐，却同岑鬼道，“但是孤不会接受你的请求。”

　　鬼官们感激涕零，岑鬼却是一脸不可置信。

　　“你体内已经不剩多少鬼气了。”白凤走过岑鬼身侧，冷冰冰地留下一句不知是威胁还是吩咐的话语，“连孤的剑都不敢接，上了战场也是送死，你若当真想做些什么......替阴司捉拿那些游荡人世的恶鬼倒是很适合眼下的你。”

　　岑鬼立在原地，脑海中回荡着白凤方才的那番话，越品越是气恼，正准备辩驳几句，月鬼却突然伸手制止了他，说道，“虽然我觉得阿岑你不会忘了这般重要的事，但未免万一，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

　　“你应当知晓人界的雨已经下了一月有余了吧？”

　　“若我记得不错，距离上一次天雷劫降临也已经过去差不多三百年了？”

　　“若如白凤尊上所言，你体内已不剩多少鬼气，若是以这般状态前去历劫的话，很难说最后会是什么结果。纵使天雷劫不是这几日到来，你要养回巅峰状态少说也得数年，你又怎敢保证天雷劫不会在这数年内降临？又或许这才是那位始作俑者的真正目的？”

　　“考虑到这些，你仍要坚持去月凉山赴约？”

　　岑鬼一时哑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于理来说，他晓得白凤与月鬼说得很对，自己眼下的身子状况确实不适合赴约，可于情而言，这可能是自己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般近距离接触生平的机会，若是放弃这个机会，很可能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而且不单单是自己，还有尉迟族人。若是由天兵前去赴约，天兵是绝不可能心慈手软保全他们的魂魄的......

　　他们可是阿玹的族人啊......

　　“你别去了。”淡淡的嗓音自身侧响起，令岑鬼顿时清醒许多。

　　他扭头望向玄鬼，心中有些五味杂陈，开口问道，“他们掳走的不是你的族人吗？你当真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并毁灭？”

　　玄鬼默然不语，岑鬼端详着他的反应，联想起先前卫国覆灭时他拉着全城百姓一起垫背，忽然觉得玄鬼是当真不关心那些尉迟族人的死活。

　　“好吧......”岑鬼心底有一股说不出的失落。

　　“你的生死比他们的性命重要。”玄鬼说得轻描淡写，就仿佛他当真游离于七情六欲之外，眼中只在乎一人，“若你这般在乎此战，我可以同其他鬼王一道协助天兵替你前去赴约。”

　　“不必。”白凤径直拒绝，“神至阳而鬼至阴，不便联手。你等将有关始作俑者的信息告知孤的部下便好。”

　　岑鬼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指出道，“你不亲自去打？”

　　一位看似位份很高的神将立刻站出来顶撞岑鬼，“白凤尊上须得坐镇九天，区区蝼蚁何至于亲自动手？”

　　角落里的白鬼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那他亲自来阴司干嘛，吃饱了撑着来散步么，神界居高位者都这般清闲？”

　　却不想神将竟将这句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气得青筋暴涨，“你说什么！”

　　白鬼吓得连忙缩到赤鬼身后。

　　白凤不欲与区区一个孩童计较，转身便要离开。

　　眼见白凤要走，岑鬼突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忙赶在后者跨出殿门以前出声制止道，“白凤尊上，你先前所说‘有些长进’是什么意思？我等先前应当从未见过才是......”

　　白凤回身望了岑鬼一眼，了然道，“丧失记忆了么......”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