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临世写尘

165、心魔

　　三人抵达邻城时，城外的旷野上已有血色蔓延。

　　岑鬼驻足于结界外围，抬手敲了敲发带上的水蓝色玉石。回应着岑鬼的呼唤，枉死城中水龙骤起。片刻后，空中出现了数以百计的水镜。

　　水镜在空中自行调整位置，引导月华流向城内。

　　随着月华的渗入，血雾壁障上破开一道缺口，缺口内黑黢黢的，并不能看清内部的具体形容。

　　岑鬼一马当先走了进去，玄鬼、赤鬼紧随其后，面色各有各的凝重。

　　一盏茶后，三人穿过血月结界外围的黑暗区域，眼前景象豁然一变：血月当空，在月华的照耀下，世界被分割成了黑与红两种颜色。

　　红色的天空映衬着漆黑的土地，扭曲的山峦与建筑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冷兵器，冷兵器上停栖着瞳孔赤红的鬼鸦。

　　岑鬼等人前脚刚一踏入，后脚鬼鸦们纷纷飞向高空，黑色的羽毛同雨水般簌簌飘落，模糊了视野。

　　赤鬼抬头看了一眼，如实感慨道，“这地方......好生压抑......”

　　岑鬼闻言笑了两声，没有接话。他很清楚，身处血月结界，消极情绪的滋生无可避免，特别是眼下月鬼位在敌对立场，结界更会特意放大入侵者心底的恐惧。

　　人心有多复杂，接下来要见到的心魔便会有多不可测。逃是逃不掉的，小心应对、借机揪出藏在结界背后的始作俑者才是上策。

　　岑鬼这般想着，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一股阴风袭来。

　　这种危险的感觉很是熟悉。岑鬼丢掉点心盒，头也不回地朝风的来向伸手，掌心中青焰流转、化出长.枪，刺穿了想要偷袭的三只鬼鸦。

　　鬼鸦被长.枪.刺穿身躯，顽强地挣扎了一阵，直到青焰将羽翼彻底包裹，这才逐渐化作飞灰散去。

　　岑鬼转身朝四周望了望，发现已经有越来越多的鬼鸦在朝此处聚集，但是看不见其他十城居民的身影，大抵是被隔绝在了其他地方。

　　天空中的血色愈发浓郁，红月当空，月华混沌污浊，明月正下方的山峰上遥遥伫立着一道人影，因为隔得很远，并不能瞧清那人的面容，可单从鬼气来判断应是月鬼无误了。

　　诡异的乐曲声从山峰附近幽幽飘来，鬼鸦们附和着曲调不停地拍打翅膀、引项长鸣，沙哑的叫声此起彼伏，聒噪不已。

　　岑鬼笑了两声，准备冲去月鬼那处直取敌首，刚迈出一步，眼前的景色便扭曲起来。

　　吵闹的鬼鸦不见了，赤鬼和玄鬼也不见了。周遭变得空荡荡的，没有一只活物存在，唯有乐曲声仍在耳畔不住回响......

　　“清樾......”

　　“岑清樾你忘了吗？”

　　古怪的人声似远若近，呼唤着那个对岑鬼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名讳。

　　听到名号的一瞬，岑鬼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向后退开几步。刚一站定，便察觉到身后有人存在，赶忙回头，结果撞入视野中的那人......

　　竟然是自己。

　　眼前的自己穿着的不再是万年不换的青绿长袍，而是一身绸缎华服，华服镶着金边，绣着金色的竹子纹路，头顶戴着的是镶了玉石的金色发冠，全身上下流淌着一股少年人所独有的意气风发，眉眼间暗含睥睨苍生的嚣张气魄。

　　岑鬼默默审视着眼前的自己，心绪有些复杂，面上一言不发。

　　眼前的少年左顾右盼了一阵，口中絮絮说道，“奇怪？兮照呢？寒渊呢？他们六人不是该随大爷我一道出生入死的吗？他们去哪了？大爷我是谁？岑鬼？这是人的名字吗？大爷我的本名是什么？大爷我的身份又是什么？”

　　少年岑鬼纠结地抓住头发，喃喃自语了好一会儿，突然三两步凑到岑鬼跟前，睁大了双眼与之对视，面上悬起一副渗人的笑意，“你真的忘了吗？岑清樾？”

　　“你在逃避些什么？为什么一定不可以想起来？”

　　“你就不好奇你的这股力量从何而来吗？”

　　“你做的那些好事，你当真都不记得了？”

　　“想起来吧......”

　　“想起来......”

　　“快想起来啊......”

　　“当年......”岑鬼抬手捂住脑袋，分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脑海中却再度回响起自己对自己的告诫，“不可以想起来，绝对不可以，拼上这条性命也绝不能想起来......”

　　少年岑鬼突然抓住岑鬼的双手，歪了歪脑袋，面带微笑地开口引导，“难道你当真甘心一辈子被蒙在鼓里？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有意义吗？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何别的鬼王都有部下相随，却唯有你始终孤身一人？”

　　“我......”岑鬼低下头，身形有些歪斜，“当然好奇......”

　　少年岑鬼勾起嘴角，将脸贴得离岑鬼更近了一些，轻声细语道，“那就听我的，快些想起来吧，清樾殿下......”

　　在少年的引诱下，岑鬼逐渐露出迷茫的神情，抬手捧住眼前人的脸颊，若有所思地描摹着后者的眉眼，“若你当真能窥见大爷我的心底，应该也知道那件事吧？”

　　少年岑鬼小心翼翼地回问道，“哪件事？”

　　下一刻，少年面上的神情突然扭曲起来。

　　岑鬼狠狠握紧了少年的脸庞，手下传来阵阵清脆的骨裂声。

　　少年痛苦哀嚎，岑鬼却只是面无表情、眼角抽搐地解释道，“就是那件事啊！大爷我就算长得再好看，也绝不会对自己产生冲动，你顶着这么张面皮是想勾引谁呢？你以为你是阿玹？把脸凑得这般近不觉得恶心吗？”

　　说完，掌下燃起青焰。

　　少年疼得满地打滚，可再多的挣扎也只是徒劳。

　　岑鬼望着眼前这个同自己一般相貌的少年在青焰的侵蚀下逐渐变得焦黑，心情无比复杂，不欲再看下去。正要转身离开，青焰中的少年却重新站了起来，变成了玄鬼的样子。

　　岑鬼下意识停住脚步，打量起眼前的玄鬼。虽然后者的大半身躯都已被青焰包裹，但对玄鬼熟悉如岑鬼这般还是第一时间觉察出了异样——自己应当不曾见过尉迟玹穿祭司服饰，可是眼前的玄鬼却俨然穿着这样一件陌生的衣裳。

　　不仅如此，他的手里还拿着一片布帛——那片被自己安放在兵符之中，珍藏了数千年之久的无字帛书。

　　“你太不知轻重了！”眼前的玄鬼突然开口，嗓音一如既往的淡漠，眉眼却比初遇之年还要冷上三分。

　　岑鬼听着这声责备，心中不禁泛起激灵，情绪也没由来的有些委屈。

　　尉迟玹将帛书握紧，须臾，丢在脚边，看向岑鬼的眼神里充斥着冷漠、轻蔑、厌恶，语气也是失望至极，“这种玩笑不会再有下次了，尉迟部落再没什么能够教你的，你走吧。”

　　岑鬼眼睁睁看着尉迟玹与自己擦身而过，想要伸手阻拦，却震惊地发现自己的身子竟已在不知不觉中僵住了。手指微微颤抖，根本不受控制。

　　青焰吞噬皮肉的声响在安静的环境里显得尤为刺耳，岑鬼挣扎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能够活动头部，可是视野中已再无尉迟玹的身影。

　　他大抵已被青焰消磨成了残骸，融在了身下的泥土里。

　　岑鬼合上双眼调整情绪，恢复冷静后走到尉迟玹原本站立的位置，拾起那团被遗弃在地的帛书。果然，也是无字，却依稀可见斑驳的墨痕。

　　岑鬼连忙掏出兵符，将真正的帛书拿出与之对照，可是依然没有新的发现。

　　一息过后，心魔铸成的帛书消散成了血红浓烟，岑鬼扭头追随着最后一缕烟雾散尽，这才恍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那阵诡异的曲调已经消失了！

　　那么眼下自己当真还身在幻境中吗？

　　是自己成功破除了心魔？还是始作俑者自行解开了阵法？

　　不待岑鬼思索出个所以然来，少年岑鬼的说话声再度从四面八方涌来，“大爷我送给你的见面礼如何？可还满意？”

　　岑鬼原地转了一圈，没能找到说话之人的藏身之所，只能试图保持冷静，通过与少年岑鬼对话来找出对方的破绽，“你究竟想做什么？”

　　“做什么？”少年岑鬼的声音逐渐变得扭曲、嘶哑，最后慢慢变成了一道雌雄莫辨的诡异声调，“大爷我什么都不想做，也什么都不想得到，只要你能痛苦，能一直悲惨下去便足够了！”

　　岑鬼难以置信道，“你是疯子吗？”

　　“疯子？”那人似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笑了足足十数声才停下，“失去了生平记忆的你又能知晓什么？你将一切都忘了，你的身份，你的友人，你的使命，你的敌人，将这一切统统抛诸脑后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本大爷的行为？”

　　“岑清樾，你当真以为逃避了生平就能结束一切吗？”

　　“不可能......”

　　“这份仇恨之所以能够延续至今，也真是多亏了你......”

　　岑鬼从话语中察觉到对方是那位操纵蛛丝的始作俑者，既是此人，那么必定是冲着自己来的，便试着求证道，“大爷我曾经与你很熟？”

　　“熟？”始作俑者又笑了，“熟，熟的很呐，我还曾做过一阵子你的‘子民’。此等关系，你说熟与不熟？”

　　岑鬼的眼皮跳了一跳，面上有些笑不出来了，低头沉思半晌，有些为难地解释道，“你说的这些大爷我都不记得了，不过若只是寻常‘子民’，你何至于苦苦寻我千年？我二人间应当发生了一些什么吧？你......莫不是喜欢大爷我？”

　　始作俑者沉默了。

　　岑鬼也沉默了。

　　两相沉默许久，始作俑者突然用从未有过的嗓音怒气十足地高声吼道，“岑清樾你他娘的能要点脸吗！真他娘以为全天下都跟你一样是个断袖？大爷我长着八只眼睛！就算瞎了一只也他娘的绝不可能看上你！”

　　话音落下，岑鬼只听见某处山头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被某人狠狠锤了一拳。

　　岑鬼循声望去，却赫然发现月鬼所站的血月崖下竟不知何时吊了个人。

　　那人黑衣黑发......

　　看起来好像是......

　　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