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临世写尘

163、涵

　　荒鬼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身体已经脱离了控制。

　　身侧有一群人在说话，听声音只能认出是水鬼、岑鬼和玄鬼。

　　“混蛋阿岑！”水鬼似乎压抑着愤怒，透过遮眼用的白纱，荒鬼隐隐能够看见前者抬手揪住了岑鬼的衣襟，“谁让你吓唬阿荒的！他到现在还没醒，你快给我拿主意啊！阿荒不醒，我今天就、就、就......”

　　岑鬼也不反抗，任由水鬼这般揪着，乐呵呵地噙着根还未燃尽的竹枝。

　　“各位大人有话好说，可千万别动手啊！”苍老的声音来自一道佝偻的身影，眼下正畏缩地贴墙而站，既不敢靠近，又怕他二人当真在这儿打起来，只能不停挥手，徒劳恳求，“老朽这医馆年久失修，经不起折腾，大人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荒鬼回忆了一番先前的状况，意识到错在自己，便连忙支着身子坐起。动静很快吸引了不远处的众人，水鬼第一时间奔到榻边，连连问切。

　　荒鬼笑着回应了水鬼几句，抬头看向走到跟前的岑鬼与玄鬼，无比诚挚地开口道歉，“是我实力不济，这才落入了始作俑者之手，给阴司带来了麻烦。”

　　岑鬼生怕又唤醒荒鬼不好的记忆，来时路上便已收起竹枝。他本就没有责怪荒鬼的意思，听到后者道歉，更是哭笑不得，“阿荒你不必道歉，是始作俑者太狡猾了。还有，你以后别总将过错往自己身上揽，弄得大爷我怪不好意思的。”

　　荒鬼摇了摇头，却也没再继续道歉。

　　“所以当初你们在月凉山究竟遭遇了什么？始作俑者袭击阴司的目的又是为何？”岑鬼觉得很要必要弄清楚最后一点，这极有可能是破局的关键。

　　水鬼连忙打断岑鬼，气势汹汹地责备道，“阿荒才刚醒，你就不能让他再多休息一会儿？”

　　岑鬼便反问水鬼，“大爷我能等，阴司能吗？要不是你这家伙什么都不记得，大爷我早就出发去对付阿月和阿影了，至于等到现在？”

　　“好了好了......”荒鬼劝阻即将发作的水鬼，努力回想着当初在月凉山发生的事，“阿水不记得也在情理之中。那日我们从荒海离开后便去了月凉山，先调查了阿金的陵寝，最后才去的密林。”

　　“密林中的气息很诡异，我等不敢打草惊蛇，也没有召出鬼卒。毕竟面对始作俑者那般境界的对手，真打起来鬼卒也派不上用场。”

　　“我等在密林中盘桓许久，始终无法找到你口中的地洞，盘算着先行撤退，结果便发现路不见了。再后来......我等在雾中见到了阿月，但阿月的眼睛是血红色的......直到那时我们才意识到，从进入月凉山的那一刻起，我们便中了血月幻术。”

　　岑鬼没有表态，若有所思地捏着下颌。

　　“再后来，你知道的，阿月的血月结界有多可怕......”说到这里，荒鬼又瞥了一眼岑鬼的手指，还好当中没有夹着竹子，“我等被囚入一枚蛛丝制成的茧中，被拖去了其它地方，那处浊气浓重，重到根本无法调度体内的鬼气。”

　　浊气浓重到无法动用鬼气？

　　岑鬼稍稍拧眉，开始在心底筛选符合特征的地界，但是一时半会没有头绪，只好顺着荒鬼的话继续问下去，“那你可知晓他们为何要袭击阴司？”

　　“不清楚。”荒鬼实话实说，带过了这个问题，随后告知岑鬼一幕自己十分在意的状况，“始作俑者来阴司时，身边带着的是五个人，分别是我、阿水、阿月、阿影和那个木偶娃娃。”

　　“阿水被留在了忘川，我被放在十城前，木偶娃娃则被一名始作俑者占据着。照理来说直到这时他们手头应该还有阿月和阿影两名鬼王，但是当我被放出茧子时，我发现阿影并不在他们身边，他们也没有表现出吃惊的态度，所以一切应当还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阿影被派去做了别的事，考虑到阿影一贯来神出鬼没、悄无声息，所以我有些放心不下，总觉得这回要发生什么大事。”

　　关于这一点，岑鬼早已有所猜测，毕竟始作俑者这回可是兴师动众地出动了四名鬼王，比先前哪一次的阵仗都要来的可怕，要是目的太过单纯的话，反倒会惹人生疑。

　　荒鬼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还有一件事......那只身为浊兽的始作俑者还未解放十成实力，而那个擅长封印的始作俑者似乎是在想方设法解开他身上的封印。”

　　封印？那他二人来阴司的目的难道是为了解开封印？阴司有这样的宝物？

　　岑鬼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但是眼下线索实在太少，无从深究，只能权且搁置。

　　二人说完话后不久，又有三长一短统共四道身影走入医馆，岑鬼抬眼望去，发现这里头不仅有白鬼和莺蓉蓉两位熟人，还有无垢堂的老板娘和苏植这两位故人。

　　故人重逢，心情自是别样。

　　岑鬼的目光在老板娘和苏植身上游走，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不过虽然他认出了老板娘，但是老板娘似乎根本没有将他认出，目光一直停留在玄鬼身上。

　　苏植审度着眼下情势，识趣地退到一旁，同瑟瑟发抖的老大夫并肩而立，似是准备看戏。

　　“尉迟公子。”老板娘顶着肃然的神情走到玄鬼身边，将那个从城墙上一直憋到现在的问题问了出口，“当初当真是你下令打开卫国城门，放陈国将士进来的？”

　　听到有人提及陈国，一直坐在藤椅上练习气息之术的赤鬼突然睁开双眼，面露困惑之色，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玄鬼却早已料到老板娘再出现时会这般质问，或者说早在决意打开城门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这一天会到来，纵然今日面对的不是老板娘，日后也可能会是其他人。

　　莺蓉蓉亦是莫名，不知道老板娘哪来的火气，“小涵，你认错人了吧......”

　　“不可能会认错。”老板娘直勾勾地盯着玄鬼，攥着袖口的拳头逐渐收紧，“就是他，当初同渊王一道来我店内买了无垢。后来渊王病重，卫国由他掌权，兵临城下时，他选择了封城，可是直到城内粮食都吃完了，他却仍不肯归降......”

　　“饥肠辘辘，饿殍遍野，连逃跑的气力都没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下令打开城门，将卫国军队放了进来......”

　　“我妹妹她们都死了，死在陈国士兵的刀下......”

　　听到这时，赤鬼不自觉地将脖子缩了缩，挪动座位，坐去了角落的阴影里。

　　玄鬼无意逃避自己的过错，坦然承认了这一切，“她说的不错。”

　　莺蓉蓉愕然地望向玄鬼，白鬼震惊之色溢于言表，墙根附近的苏植陷入沉思，老大夫则是抖得更加严重了。

　　“你承认了？”老板娘望向玄鬼的目光比先前更加复杂，似是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你不打算解释？”

　　玄鬼的立场十分坚定，“既已发生，罪责在我，无需逃避，也无法挽回。”

　　“无法挽回”四个字深深刺痛了老板娘的心，她不是泼妇，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声责骂，也不想逼眼前这个男人偿还些什么。不如说她反倒希望尉迟玹能编造一个借口，哪怕假得一眼就能识破，她也愿意去相信。

　　“都已经过去这般久了，还有追究的必要么.....”白鬼小声嘟囔着，却还是被老板娘听得一清二楚。

　　“当然有必要！”老板娘合上双眼，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露出悲伤的神情，“我眼睁睁看着唯一的亲人死在面前，身边都是逃亡的人，我们被追杀，哪怕腿都快跑断了，也还是只能不停地逃跑，我从未有一刻那般害怕过......”

　　“分明只要归降，百姓都能获救，可他偏偏选择了让所有人陪他一起送死！”

　　听到这句话，墙根附近的苏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想要怎样补偿？”岑鬼横插一脚，挡在玄鬼与老板娘之间，插话道，“只要是能让你消气的，大爷我都能替他做到。”

　　老板娘被岑鬼的这一举动弄得有些莫名，一时竟也忘了生气，不过眉头还是紧紧地蹙在了一块，“这算什么？”

　　岑鬼自然而然地答道，“万鬼之王替兄弟受罚。”

　　“岑鬼，让开。”玄鬼并不想接受岑鬼这份来自兄弟的好意，“不要多此一举。”

　　岑鬼却权当做是耳旁风，继续同老板娘解释，“其实当年那事吧，归根结底怪我，因为那时卫渊早已经死了，是我一直附身在他身上。对了，那时陪同阿玹去你店里买无垢的也是我。”

　　老板娘被岑鬼的一席话彻底弄昏了头，半晌反应不过来，“卫渊？你？附身？你买的无垢？我怎听不懂了？”

　　岑鬼见老板娘情绪逐渐平稳，便将当年诸事挑拣着说了一通。越说，老板娘的脸色便越发复杂。

　　“阿玹那时怨气深重，身不由己，所以归根结底是我的错，是我没能治理好卫国。”岑鬼拼了命地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所以你要罚便罚我，大爷我绝无怨言！”

　　玄鬼觉得岑鬼实在是太乱来了，忍不住抬高了声调，“胡闹！”

　　岑鬼却当没有听见，勾起嘴角，笑吟吟地望着老板娘。

　　老板娘若有所思地同他对视，片刻后，忽然抬手捂嘴，仿佛是被气笑了。

　　她似笑非笑地移开目光，脸色逐渐归于平静，目光渺远，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似是经历了漫长的心理斗争，老板娘再次开口，只是这一次的语气要较之先前冷静不少，语调里也透露着一股淡淡的疲惫，“也罢。关于处罚的事......往后再说吧。你们现在是保护阴司、维护十城的英雄，我没有资格同你们计较。”

　　“不过......”

　　“先前你们说话时我在门外听到了一些，还有两名鬼王未被抓住。纵然抓住了，也还有两名难缠的始作俑者。”

　　“我觉得他们此番有备而来，不会善罢甘休。”

　　“我的无垢堂就在枉死城内，如果城破，铺子被毁，我就真真正正一无所有了。所以这一次，我不想再看到当年光景重现，我希望你们能够护住十城。——这句话不仅仅是我的请求，也是我替住在阴司的所有亡魂们说的。”

　　至此，老板娘重新正视岑鬼，语重心长道，“......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