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临世写尘

157、乌鸦巢

　　白峰山的山巅位在云海之上，月轮之侧。

　　站在崖边，伸手可摘星辰。

　　山顶比玄鬼和赤鬼预想中来的空旷，没有宅邸坐落，有的只是大片的灌木杂草、嶙峋山石以及一株异常挺拔的松树。

　　松树约莫七八人环抱粗细，枝丫上托举着成百上千个鸟窝。因着眼下入夜，乌鸦归巢，树丛里不时便会传出乌鸦梦寐的咂嘴声。

　　岑鬼等人未免打草惊蛇，抵达山巅以后便挑了丛灌木躲了进去。

　　此前岑鬼造访过白峰山几次，知晓月鬼平素便睡在最邻近树梢的那个鸟巢里，眼下巢中也确有月鬼的气息。

　　既然月鬼在巢里，那么始作俑者又会藏身何处？

　　“没有陌生的气息......”玄鬼紧闭双眼，窥探着周遭本就不大的一亩三分地，愈发怀疑眼下的静默是始作俑者刻意为之的陷阱。

　　稳妥起见，三人便又在灌木丛中观望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岑鬼开始有些憋不住了，但是考虑到玄鬼赤鬼也在场，为了他们的安危着想，自己不能贸然出头，便只好稍稍调整蹲姿，将被压麻了的右腿伸直放松。

　　过了片刻，岑鬼又开始调整姿势，盘腿坐地，双手抓着脚踝前后摇晃身子。

　　再一盏茶后，岑鬼干脆屈起膝弯开始抖腿，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坐立难安、异常烦躁的情绪。

　　“要不我去看看吧。”赤鬼将岑鬼的焦躁不耐看在眼里，生怕后者下一刻便会冲上前去将古树连根拔起，是以提议道，“这般候下去终归不是办法。倘若前方是陷阱，以我目前的实力，就算被控制住也不会给你二人带来麻烦。”

　　玄鬼不予答复，扭头征求岑鬼的意见。

　　岑鬼觉得可行，便提醒赤鬼，“先检查一下镇压鬼气的令牌，免得半道上掉了。”

　　赤鬼依言照办，将裤腰带上的令牌系紧，行至树下。

　　树很高，不动用鬼气的话爬起来确实费力，不过好在表皮上能够借力的坑洼不少。赤鬼试着踩上，手脚同时用力，勉强向上爬了一小段距离。

　　稳住身形后，赤鬼小心翼翼地环视了一圈周遭的乌鸦，确认自己的动作没有惊醒它们，这才松了一口气，继续朝树顶攀爬。

　　不远处，岑鬼一直伏在灌木丛中紧盯赤鬼的动作，但凡后者有一个小小的失误，便会立刻握紧拳头，指缝中腾起几撮青焰，俨然一副随时都能召唤长.枪火铳的备战状态。

　　有岑鬼负责望风，玄鬼便也能全身心投入到搜寻始作俑者一事上。不多时，便在山石堆中发现了一抹突兀的气息。

　　玄鬼睁眼看去，借月华清辉，望见嶙峋的山石之上插着一根细长的棍子，乍一看之同青焰长.枪的枪杆有几分相似，似乎是什么武器的杆柄部分。

　　“是阿月的薙刀。”岑鬼虽然一直都在注意赤鬼那边的状况，但是偶尔也会分神看一看玄鬼在做什么，见后者盯着山石目不转睛，便知道他定在疑惑那物件的身份，遂解释道，“阿月那家伙并不喜欢用术法将武器收起来。”

　　玄鬼听后不禁有些疑惑。

　　按常理来说，寻常鬼王纵然不喜欢用术法收起武器，也会贴身携带，放在伸手可及的范围里以备不时之需。

　　睡觉时会将武器丢到数丈开外的石头堆里，月鬼倒真是千古头一人。

　　“你别看阿月那家伙整日骚包，其实骨子里怕寂寞的很。”岑鬼打量着玄鬼的反应，学习金鬼的口吻模仿了一遍当初阿金解释这件事时的光景，“你想啊，寻常鬼王只有在打仗时才会用兵符召唤鬼卒，阿月这家伙却整日同乌鸦扎堆到一块。”

　　“还有那薙刀，听说是他从生前便一直用到现在的，阿月自己也说过，多一样物件摆着便感觉多一位家人的存在......”

　　“阿玹你觉得拿刀当家人很奇怪吗？”

　　玄鬼若有所悟，摇了摇头，理解了月鬼的这一行为。不过理解归理解，到底是有嫌隙在先，无论如何也无法对此人生出好感。

　　二人闲话的空档里，赤鬼已经爬到了松树的最顶端，距离月鬼的巢穴只剩下一步之遥。

　　越是这种时候赤鬼便越发的紧张，因为一路上实在是太顺利了，始作俑者一直没有露面，难保不会在最后下绊子。

　　说不定在巢穴里等着自己的便是陷阱。

　　赤鬼咽了一口唾沫，回过头去确认岑鬼正在看着自己，这才稍稍安心一些，鼓足勇气向上迈出最后一步，视线终于抵达了月鬼的巢穴。

　　可是巢穴内哪里有什么月鬼的踪迹？有的只是几片从翅膀上脱落的漆黑羽毛，以及一张看起来像是书信的纸。

　　赤鬼下意识伸手，将纸拿了起来，可还不待看清上边写了些什么，一堆密密麻麻的小蜘蛛便从纸张背面爬到了赤鬼的手上。

　　赤鬼心下一惊，手一滑脚一松，惨叫着从树顶直直坠了下去。

　　岑鬼连忙从灌木丛中冲出，在树底稳稳当当地接住了赤鬼。不过跟赤鬼一同跌落的还有一堆被他压断的树枝，有些树枝上还挂着鸟巢，只是巢中已不见乌鸦的踪影。

　　“乌鸦不见了？”

　　赤鬼心下大惊，刚一出声，一道撕心裂肺的啼叫便自头顶响起。

　　霎时间叫声此起彼伏，以乌鸦巢为中心，周遭的崇山峻岭中升腾起大片乌云，乌云不断向乌鸦巢聚拢，顷刻遮去月光。

　　岑鬼抬头望了望头顶盘旋着的鸦群，纵然偶尔还能望见天的光亮，可那些光线一旦从乌鸦的羽翼间透过，不知怎的就变成了茫茫血红。

　　玄鬼见状，立刻拔出蝉丸摆开防御架势。赤鬼也连忙站起，抖落一身狼藉，拔出佩剑。

　　岑鬼静静地立在原地，等候巢穴中的月鬼和始作俑者露面，准备酣畅地厮杀一场。可是等了半晌，也不见巢穴中有任何动静。

　　岑鬼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扭头问赤鬼，“你在巢穴里看到月鬼了？”

　　赤鬼甩拨浪鼓似的猛摇脑袋，忙将从巢穴中捡到的那一张信纸交给岑鬼，“里头只有几根羽毛，一张纸，一堆蜘蛛。气息可能是从羽毛上传来的。”

　　玄鬼二话不说，借黑沙暴庇护跃到树顶位置，盯着巢穴内的几根羽毛陷入了沉默。

　　树下，岑鬼将信纸打开，发现里面写着这样一句话，这句话的前半句自己当初在陈国还曾听过一次：“自春生，入夏亡，余生一梦，两季亘长，不曾得见三秋美景，四时风光......自她身故，再无流连，应携族人，魂归安息。”

　　“玹族长，我会回来接你的......”

　　岑鬼被信上的最后一句话悚然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眼见玄鬼回到身侧，便转手将信纸交给了他，自己则走到悬崖边的石缝间，单手握住薙刀，打算借其释放威慑，让这些乌鸦冷静下来。

　　这般决定后，岑鬼手头使力，将薙刀拔出了石缝。

　　薙刀离开石缝的一瞬，半空中浮现出一圈淡金色的轮廓。轮廓内部花纹繁复，正随着薙刀的离开逐渐发出瓷瓶破碎般的声响。

　　岑鬼拔刀的速度很快，根本来不及收手，待到轮廓尽数破裂，岑鬼方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这玩意儿似乎是个封印。

　　既然是封印，那么必定与始作俑者有关。

　　始作俑者为何要留下封印？肯定是在等着自己上钩啊！

　　意识到中了陷阱，岑鬼连忙向后退开，赤红的火舌自破碎的封印中喷涌而出，很快便蔓延到了松树和灌木附近。

　　竟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岑鬼难以置信地倒吸一口凉气，还不待他做出反应，乌鸦巢便已陷入了一片汪洋火海。如此一来乌鸦们的状况便更不可控了，眼看家园即将被毁，竟是前赴后继地自高空飞扑而下，无畏地冲入火里，想要以身灭火。

　　但是结局只有死路一条。

　　赤鬼被乌鸦们的英勇震撼住了，立刻召出沙尘，加入到扑火的大军中去，岑鬼也唤出青焰，打算让青焰吞噬掉这些火苗。玄鬼却始终愣愣地立在一旁，望着眼前的火海，以及乌鸦们飞蛾扑火般的无畏场面出神。

　　火海......

　　飞蛾扑火......

　　保护......部族......

　　好生熟悉的场面。

　　玄鬼不禁低下头，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在青焰与沙尘的双重加持下，大火很快便被扑灭了，地上残留着许多被烧焦了的乌鸦尸体，空中的乌鸦们也还未能冷静下来，一边嘶吼一边盘旋，似乎对岑鬼等人抱有深深的敌意。

　　岑鬼再三思量，最后还是决定强行镇压，便将薙刀高举过头顶，释放大量鬼气厉声吩咐，“白峰山乌鸦上前听令！”

　　原本聒噪刺耳的叫声果然有所缓和，几只个头稍大些的乌鸦扑腾着羽翼落在了岑鬼身后的石壁上，炸着羽毛歪着脑袋怒视岑鬼。

　　忽然，某只乌鸦认出了岑鬼的身份，立刻将浑身羽毛缩了个服帖，垂下脑袋无比恭敬地问候道，“岑、岑、岑鬼殿下，有失远迎。我等入夜以后难以视物，又遭逢山火，这才将殿下错当成敌人，还望殿下莫要见怪。”

　　岑鬼自不会见怪，径直问道，“那个戴着白鹿面具的家伙呢？火是他放的，阿月也被他控制住了，你们近来便没觉得阿月的言行十分古怪？”

　　乌鸦们纷纷交头接耳起来，“老大被控制住了？”

　　“不会吧，老大自己不就是耍幻术的？”

　　“不过老大最近确实有点古怪，点心都不吃完了！他以前可是连指甲盖里的糖粉都会舔干净的！”

　　“而且老大之前不是消失了好久吗？期间一点联系也没有......”

　　一时间周遭叽叽喳喳嘈杂不已，大多数乌鸦还是不敢相信他们的老大竟然会被控制住，但是又不敢驳了岑鬼的面子。

　　其中一只乌鸦便替众鸟答道，“月老大和那人昨夜便离开了白峰山，看样子似乎是有要事，走的匆匆，我等未敢过问。至于是否被控制住，我等不敢胡言。”

　　另一只乌鸦却疑惑道，“我们当时不是问了吗？可是老大没搭理我们啊......”

　　话音刚落，便被第一只乌鸦给凶了，“多嘴！当着岑鬼殿下的面胡说什么？月老大不要面子的吗？”

　　岑鬼心下一派清明，便又问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闻言，石壁上的乌鸦们一齐将头转向了一边。

　　岑鬼随着它们的视线一并望去，能够看见一条河流正在崇山峻岭间跳跃奔腾。

　　乌鸦们适时地开口解释道，“禀告岑鬼殿下，就是那条河，月老大走进了那条河里。”

　　河流意味着什么，岑鬼细一思索，当即便明白了。可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跳下悬崖直奔河流，而是将薙刀背在身后，又问了乌鸦们一个问题，“鬼鸦也被他们带走了？”

　　鬼鸦，即乌鸦死后的魂魄，同时也是白峰山境内所有乌鸦的祖宗，和鬼卒们一样，鬼鸦只听命于月鬼。

　　乌鸦们你望我，我望你，纷纷答道，“带走了！全都带走了！”

　　岑鬼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晚了一步。

　　看来当初季在符离山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当时他说始作俑者掳走了四名鬼王，要去攻打一个地方，眼下看来，那个地方恐怕就是逆水而上的终点，阴司。

　　倘若要攻打的地方当真是阴司，事情恐怕就难以收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