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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此心安处是吾乡 ...

  •   蓝曦臣一言落地,青蘅君大惊失色,沉默多时的蓝启仁亦再也忍不住,这次是连同青蘅君的茶盏都丢了出去,怒喝:“混账!”滚烫的茶水洒在蓝曦臣的衣襟上,他愣是一声未吭,生生受了下来,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青蘅君强自忍耐,良久,方道:“既是兰陵金氏之子,你虽出手相救,便该送归兰陵,何能私自带回姑苏?”虽是如此说,青蘅君却是知晓金光善为人的,思及蓝曦臣之言,此子是一娼妓所生,多半兰陵金氏是不肯认下的。

      果然蓝曦臣眸中掠过一丝悲悯,解释道:“孩儿回姑苏之前,已去过兰陵金麟台,那金宗主不愿认下孟瑶,已父子情绝,再无瓜葛。”他顿了顿,续道:“孟瑶姓孟而非金氏,既如此,入蓝氏并无不妥。”

      青蘅君不应,蓝启仁冷冷嗤道:“并无不妥?既是娼妓之子,品行已然有失,如何能入蓝氏门下?”

      娼妓之子。

      这个称呼,前世孟瑶听过多少次?大概他自己都数不清。蓝曦臣永远不可能感同身受,他只知道这四个字落在他的耳朵里分外刺耳,连带着心口隐隐作痛。

      他沉默须臾,平静道:“生为娼妓之子,便是品行有失?那与娼妓生下孩子的金宗主,品行是否更加卑劣?如此株连,那他座下兰陵金氏子弟,是否个个品行有失?既如此,何以兰陵金氏年年有子弟来姑苏听学,叔父却不拒之门外?莫非叔父所言之品行,是只看出身低微之人,对门第高显之人便格外宽宥么?”

      声声叩问,句句铿锵,直让蓝启仁瞠目结舌,无颜下地。半晌,还是青蘅君低低一叹,道:“曦臣,你不存门户之见,这是好事。此子纵然品行无碍,但到底与兰陵金氏……来日他长大成人,总归也要生出许多事端。你若放心不下,帮衬他些许钱财,让他与母亲安稳度日便是了。”

      蓝曦臣果断摇头,道:“若是先前,父亲所言极是。可如今孩儿已收了孟瑶为义弟,义结金兰,断不可弃。况且,金宗主已亲口断了父子恩情,纵使来日兰陵金氏生事,孩儿也有说法。”

      青蘅君闻之,心中已允了一半,蓝启仁看在眼里,退一步道:“你想收他入蓝氏便也罢了,云深不知处多的是外门弟子,只是义结金兰之事权且作罢。便是你想认了他这个义弟,可想过你父亲愿不愿意认这个义子?他是金氏子,却随母姓孟,如今又要入姑苏蓝氏,莫非也想做个三姓家奴不成?”

      蓝曦臣正色道:“既是姓孟,便非金氏子。既是义结金兰而非入继,便不必改姓蓝氏。如此,何有三姓家奴之嫌?”

      青蘅君倏然起身,大步流星,蓝启仁亦紧随其后,拂袖而去。

      蓝曦臣跪在原地,纹丝未动。

      父亲和叔父没有消息,他便一直跪着。门外不断有蓝氏弟子进进出出,来来去去,有好奇讨论的,也有小声猜测的,想来姑苏蓝氏大公子生来十二年从未有如此狼狈的时候,故此,也不乏幸灾乐祸者。

      漫长的一天一夜过去。

      次日清晨,青蘅君终于来到兰室。他默默看了许久,终是叹道:“曦臣……你起来吧。”

      蓝曦臣闻之,恭肃一拜。一昼夜滴水未进,他干燥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孩儿……代孟瑶,谢过父亲大恩。”

      青蘅君摆了摆手,徐徐补充:“自即日起,他是你义弟,却非为父义子。他可入内门,却非蓝氏族人。其中差别,你可明白?”

      蓝曦臣起身,长时间下跪让他的膝盖酸痛不已,仿佛两条腿都不存在了一般,可他只是微微踉跄了一下,便站稳了身,弓手道:“孩儿明白。”

      他缓缓转身出门,却见孟瑶正站在廊下,亦是面色苍白,显然也水米未进。蓝曦臣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容,拍拍他的肩膀,道:“是不是饿了?大哥带你去吃东西。”

      孟瑶看着他,讷讷地问:“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了吗?”

      “不。”蓝曦臣牵起他的手,道:“云深不知处只是你以后生活的地方。有我的地方,才是你的家。”

      自此,孟瑶便在云深不知处住了下来。他随蓝曦臣一起吃住,随蓝氏内门弟子一起听学,随蓝忘机一起学剑——他叫蓝曦臣大哥,叫蓝忘机却是湛兄,叫蓝启仁二人则是与内门弟子们一般,是蓝先生与青蘅君,以表他非蓝氏义子之意。

      一开始,蓝启仁的确是颇不待见孟瑶的,要么不正眼看他,要么就提出些刁钻的问题来为难他。孟瑶幼时读书繁杂,哪里懂得那些除邪秘辛,少不得受人嘲讽。不过他机敏好学,又有蓝曦臣教导,对蓝启仁也恪守学生礼数,敬仰儒慕,端茶倒水捏肩捶腿,弄得蓝启仁不好意思,先败下阵来。

      孟瑶留在云深不知处的第二个新年,也就是他十二岁时,收到了蓝启仁所赠的一张极好的瑶琴做礼物。那琴柔婉沉静,若月下微波,聊通远意,背刻“碎雪”二字,恰与蓝曦臣的裂冰相对。

      “你既入姑苏蓝氏,便该有法器护身。此琴虽比不得绕梁焦尾之音,但亦是蓝氏珍藏之物。”蓝启仁绷着脸道,“内门收藏了许多古谱,你多加研习,切不可懈怠!”

      孟瑶根底薄,以乐入道,也不失为一条正途。况蓝曦臣善琴,也可从旁教导。

      蓝曦臣看着叔父,心想他还是刀子嘴豆腐心,遂悄悄拉了拉已经愣住的孟瑶的手,提醒他:“快收下吧,阿瑶。”心里又想着藏书阁里有多少乐谱,清心音什么的,还是明日亲自带阿瑶去看看才好。

      孟瑶的脸上流动着受宠若惊的神情,经他提点才反应过来,恭恭敬敬地叩首拜谢,道:“谢……谢过蓝先生!孟瑶……孟瑶必不负先生厚望!”

      蓝启仁见他如此,又道:“蓝氏门人皆有名有字,方是正人君子。《楚辞·涉江》有云,‘重华游兮瑶之圃’,重华为舜帝,如今我便为你取舜游为字,如何?”

      孟瑶最是机灵,哪里会拒绝,当即再叩谢道:“舜游谢先生赐字。”

      “叔父为你赐字,便是终于认了你。阿瑶,以后也不许懈怠。”蓝曦臣笑如春风,抚着碎雪如是道,“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我有裂冰,你有碎雪,很好,很好。”

      孟瑶低低吟着这两句,面上腾地升起一抹红云,讷讷道:“这两句原是说爱侣分离,下两句‘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新岁说来更是不详,且用在我与大哥之间,似乎……似乎不妥……”

      蓝曦臣面色一滞,轻咳了一声,强装淡定道:“诗云:宴尔新婚,如兄如弟。可见无论爱侣还是兄弟,合了情谊便是,有何不妥?再者,末句还有‘千里相思共明月’,虽然一时离别,终有再会之日,不算惆怅。”

      孟瑶略略懵懂,不过还是顺着蓝曦臣的话,道:“是我落了窠臼了,大哥勿怪。”

      蓝曦臣只是笑,“你我之间,不用这样的话。”

      云深不知处本不可饮酒,偏在那一日蓝启仁许是极高兴,竟着人用红布遮了家规石碑,去外头买了两坛清甜可口的桂花酒来,内门弟子各自分了一杯。那酒不醉人,蓝启仁美其名曰“与世人同乐”,一口干了。

      心知蓝家都是一杯倒的,唯一的“姑苏一杯疯”蓝曦臣同志用脉息化去了酒气,指挥少数还没倒的把蓝启仁等人送回房间休息,自己则抱了孟瑶去他的住处。

      其实前世孟瑶酒量不错,但此刻他终究是个孩子,甜甜的酒水下了肚,很快便从脸蛋红到了脖子根儿。蓝曦臣把他放在床上,他却不肯好好躺着,一头扎进他的怀里,闷闷地唤:“大哥。”

      蓝曦臣轻轻抚着他的脊背,柔声细语:“阿瑶,我在。”

      孟瑶抬起头看他,眼儿明亮,如长河灯火,“大哥,我今日很欢喜。我这一生,从没有这样欢喜。”

      “我也很欢喜。”蓝曦臣揉着他的发心,额头抵着孟瑶的,不同的体温隔着薄薄一层云纹抹额交融相汇,“这世间有你的每一日,我都十分欢喜。”

      彼时云深不知处外,千百束焰火腾空而起,在天空炸响五颜六色的烟花璀璨。

      蓝曦臣恍惚想起前世,他们似乎从未有如此贴近的时候,唯一的一次,是在观音庙,他用插入阿瑶心口的朔月亲手为他们画下终局的落点。

      后来的多年闭关,他不止一次地想,或许,若当时阿瑶没有一掌推开他,他们一同死在那七十二根桃木钉内,也算得偿所愿,更不会有余生蹉跎。

      他更加抱紧孟瑶,生怕如今的一切都只是他的梦境。

      “大哥。”孟瑶呼吸不畅,皱着眉捶着他的胸口,“你弄疼我了。”

      蓝曦臣连忙放开,带着愧色道:“抱歉,阿瑶。”

      孟瑶见他如此,忽然噗嗤一笑,从怀里掏出来一枚小小的箫坠,放在蓝曦臣手上:“喏,这是阿瑶给大哥的新岁礼物哦,攒了我好久的月例,流苏是我自己学着编的,大哥不要嫌弃。唔,愿大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那箫坠甚是精巧,用湛蓝的流苏穿了块暖玉,绘着蘅芜香草纹,通体无瑕,流苏大气反复,百折千回,显然是用了心思的。

      他的阿瑶这样好,这样好。

      蓝曦臣握在手里,忽觉这许多年的怅惘一扫而空:

      “我很喜欢,阿瑶。”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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