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王城如海

19、夏虫语冰（六）

　　数十年前 清溪温氏
　　年少时的温漾正趴在窗户边上，看着自家姐姐在花丛里抓蚂蚱，温澄半天了抓不到一只，正气恼着，温漾笑道，“姐姐要不是我是你妹妹，你这个样子，我远看还以为是哪来的小公子呢！”
　　温澄把袖子挽起，头发扎起，一身浅黄色裙子，正蹲在草丛里，结果温漾一出声，小蚂蚱又跑了。
　　温澄气急败坏地站起来，“你这个死丫头，你再吵，我就把你偷偷溜出去玩的事情告诉大伯！看他不扒了你的皮！”
　　温漾一听就火了，从窗户上跳了出去，身法轻巧，出去就和姐姐追打起来。两人在花园里玩得不亦乐乎。
　　两姐妹玩累了，换了衣服，躺在床上小憩，温漾突然问道，“姐姐，你为什么要嫁人啊？”
　　温澄一听就红了脸，“死丫头，说什么呢！这么不知羞。”
　　可转头一想，如今婚约已定，再过两年便要离家，心中也实在不舍，温澄扭过头，换了个朝向躺着，“父母定下的婚事，再说，总是要嫁人的…那夏家公子，我也溜出去见过两次，对我…还挺不错……”温澄脸越说越红，声音越来越小。
　　温漾悄悄起身，看着姐姐这脸红的样子，嗤嗤笑道，“噢！我说二叔怎么敢擅自定你的婚事呢，原来早就有人偷偷出去见过了啊~”温漾揶揄地语气，让温澄好不害羞。
　　温澄转头就骂道，“你个死丫头，等你定了婚事那天，我回来笑死你。”
　　温漾听了这句，笑意突然就淡了许多，温澄自知戳到了温漾的痛处，连忙安慰道，“小漾，大伯他肯定不会不管你的，你的婚事他定是要好好斟酌一番的。”
　　温漾听着姐姐这难得安慰的言语，反而笑道，“姐姐你别说了，我都明白的。”他的父亲身为长子，天资不出众，被弟弟抢走了家主之位，又不满她母亲身份不高，一向不待见她们母子，只在礼法上对她要求甚严，生怕丢了自己的面子。而如今母亲归去，父亲新娶的那位更是对她不管不顾，又能有什么好姻缘呢。
　　温澄见妹妹这副样子，赶紧安慰道，“小漾你别想那么多，你天赋极高，大伯看不清，我和父亲都是知道的。”
　　温漾笑道，“好了，姐姐，夏家那可是高门世家，你修行那么差，看来只能我好好修炼，不然以后都没人敢帮你出头了！”
　　温澄听妹妹又在变着法地说自己，可言语中的亲昵藏不住，倒也不气了，只是说道，“只盼着咱两别离得太远了，以后找人陪我出去玩都找不到，那些个世家小姐，一个个都拘束得紧。”
　　温漾道，“好呀！住得近点好，那我一有空就把你那些偷吃烤鸡、下河抓鱼的破事通通告诉我未来的姐夫，看他还要不要你！”
　　“你个死丫头！”温澄转头，看着妹妹的笑容，又看看她瘦弱的身型，自己这个妹妹为了修行受了多大的苦，她都明白。温澄轻轻摸摸温漾的脸，说道，“小漾，即使姐姐出嫁了，姐姐也会永远保护你的。若是大伯……你一定要告诉我。”
　　温漾看着温澄坚定的眼神，“好。”
　　温漾心里很暖，温澄从小替自己挡了多少灾，又在自己母女日子不好过时给了自己多少温暖和力量，若说她在这家里还有多少牵挂，怕是只剩下温澄了。
　　……
　　大梦山 归山府

　　白玄衍久久没有说话，就这样站着，一动没动。
　　只听夏丞远悠悠道，“当年你父母成婚之时，内子正怀着身孕，可就是如此，她还是去了大梦山，她说她要亲眼看着你母亲成婚，看到她是真得过得好而不是被她父亲逼着，她才能安心。”
　　夏夫人垂着头，坐在床前，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往事。
　　“那……我父母又为何……”白玄衍眼眶红了，哽咽道。
　　“都是我不好。”夏夫人说道，“当时你母亲这个死丫头，怀孕都不告诉我，一直到你生下来足月了才写信给我。我有些生气，便在虫疫刚开始时没有回你母亲的信。谁知道你母亲那个死丫头这么自不量力，不让她来她偏要来。”
　　夏夫人泣不成声，“那可是噬灵虫啊！破望境都挡不住，她一个刚生完孩子没多久的女子，怎么受得了！从小就不听我的话！”
　　夏崇这傻小子，好奇心一起来就拦不住，“可……可不是说，白叔叔和白夫人是遭人毒手的吗？”
　　“夫人什么夫人！那是你小姨！没礼数的小兔崽子。”夏夫人抿了抿嘴角，瞪了一眼夏崇。
　　夏丞远继续说道，“你父亲医术高超，两人也都没有被虫疫所影响。待得研制出来的药使虫疫有所好转后，你父母便准备离开前往下一处去了。可谁知道……”
　　夏丞远一顿，继续说道，“清琅和小漾在回去的路上，救了一个被噬灵虫所伤的修士，可这修士竟正在被人追杀，你父母，就这样被牵连了进去。”
　　夏夫人急着补充道，“小漾的修为没有归真境也早到了破望境巅峰，你父亲也有破望初境的修为，当时大梦山又缺乏人手，你母亲又不喜欢，我才没有派人一直跟着。谁知道那些没心肝的破烂玩意儿，在大梦山都敢如此放肆！”
　　“所以我父母，就这样……死在了大梦山上？”白玄衍第一次如此详细地听到了父母亡故的全部，白晟鸣一直十分忌讳有人再提起儿子儿媳的死，自也没有主动和白玄衍提及过这些往事，甚至连白玄衍父母的事都很少提起。
　　“后来我们送你父母回到三生阁，之后又悄悄求见过几次，可白老阁主，再也不见了。没多久，就传出老阁主归隐，三生阁不再接受求学之事。我们自也不敢再求见了。”夏丞远道。
　　白玄衍没有说话，默默地走出了房间。夏崇见状，想拦也不敢拦。
　　白玄衍一人恍若无神地走在廊里。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白玄衍这些，他从来都只能在别人口中的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真相，那些本应该他最为了解的事情，但他却总是最不了解的人和事。
　　白玄衍停了下来，坐在廊下，靠着柱子，看着大梦山随处可见的琳琅青色，烟雨葱茏。
　　草木山水孤寂，生死往来浮萍。
　　一切都是这么凑巧，凑巧虫疫，凑巧夏夫人不回信，凑巧无人护送，凑巧救了那个被人追杀的路边人……
　　这就是命吗？
　　一步步推着离缨等候百年遥遥无期，一步步推着父母共济天下身死道消。
　　……
　　白玄衍就这么坐着，坐了快半个时辰了，他其实什么也没有想，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始终难以从悲恸中走出来。
　　来来往往的弟子也不敢多言，只是悄悄上报给了夏夫人。
　　夏夫人在自己房中找了一阵子，从一个精致的木匣子里取出了厚厚的几封信，那信保存的完好无比，丝毫没有腐坏发黄的痕迹。
　　白玄衍见夏夫人走了过来，略微收了收心绪，起身相迎。
　　“夫人。”白玄衍拱手见礼。
　　夏夫人有些扭捏，丝毫不见平日的洒脱豪放，慢慢说道，“这是你母亲曾写给我的书信，我本只想留个念想。”夏夫人眼眶有些红了，“如今这个情境，都交给你罢。”
　　白玄衍接过夏夫人手中的木匣子，书信厚重，怕是有数十封。
　　白玄衍见过这个木匣子，三生阁中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却被母亲上了锁，想来便是用来保存和夏夫人的信件。
　　白玄衍轻轻打开木匣，取出最上方的一封信，这信纸虽完整，但时间长久，墨迹却本应早已干涸变淡，却不想有人时常轻轻临摹，字迹不变，笔迹才能如此清晰。
　　白玄衍看着这信写道，“数日不与澄姐姐来信，姐姐可安好？”这是他母亲的笔迹，白玄衍极少在阁中看到母亲的墨宝，但自是见了便不能忘了。
　　“姐姐你在大梦山还好吗？夏家人会不会很难相处呀？”
　　“小漾最近字写得好多了，你看姐姐的名字是不是写得好多了。”
　　“最近得了一个新宝贝，是一块晚上会发光的石头……”
　　“姐姐都生了孩子了，脾气可不能那么差了……”
　　“孩子不能打的，姐姐原来打我可疼了……”
　　……
　　泪滴不经意间打落在信纸上，白玄衍急忙抹去眼泪。
　　夏夫人见状想要递去帕子，又不知合不合适，手停在空中。
　　这字里行间语气亲切疏朗，想来夏夫人一定很宠溺母亲，白玄衍突然笑了起来，收好信件，慢慢说道，“三生阁浅雪堂里，也有这么一个木匣子，母亲生前把它锁了起来，从不许别人看。”
　　夏夫人闻言不自觉揉搓手帕，只听白玄衍继续道，“母亲不喜欢读书写字，我在家中基本没有找到母亲留下的墨宝，除了她替父亲抄的几张药方，便只有一些草稿，可草稿写的都是同一个字，”
　　白玄衍一顿，抬头看着夏夫人，“是澄字，澄澄映葭苇的澄字。”
　　看着这一双酷似妹妹的温柔双眼，夏夫人再也忍不住，抱着白玄衍就放声痛哭。
　　就这一刻，白玄衍真的释然了，这个人，是娘亲最亲的人，最爱娘亲的人，也是最像娘亲的人。岁月弹指掠过浮华，一遍一遍临摹着娘亲留下的痕迹。这个人，是即使娘亲记不得家门，也还会等着她回来的人。
　　“我想，娘亲她，从没怪过你。”白玄衍就这么让她抱着，轻声安慰道。
　　“别哭了，澄姨。”
　　白玄衍能感觉到夏夫人剧烈的颤抖，这件事情这么多年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愧疚，后悔，自责，她挣脱不了。这么多年藏在骨子里的愧疚感，正和白玄衍对凶手的恨意一般，一经触动，便是烈火烹油，燃之不尽，难以平复。
　　看夏崇的之前那震惊的样子，想来夏崇从未听夏夫人提过自己的母亲，白玄衍明白，不再提起只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分不清是愧疚是自责是后悔还是无奈了。
　　可如今这么多年的不安，都随着白玄衍这一声“澄姨”，烟消云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