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唐惜鹉

108、第 108 章

　　有梦闲君在一旁护驾保航，金陵执法城派来的修士根本没发现他们的存在，甚至连破败的任宅都被梦闲君修整好。执法者来的时候只看到一座整洁的空宅，转了两圈，他们便回去了。
　　待执法者走后，甘若雪在任宅一边养伤一边给任宅众人操办后事。
　　任宅上下一百二十一口，人人有墓，坟坟有碑。任老爷和天香葬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望二人来世还有机会续这世情缘。
　　四月初夏，草木茂盛，繁花盛开。
　　甘若雪给天香选了处花团锦簇的地方做家。他的天香姐生前就爱花花草草，就爱芳香馥郁，就爱漂亮颜色。
　　和风吹过，撩起甘若雪未束起的发丝和白色发带。他第一次穿一身白，看上去更冷冽三分。
　　眼眶泛红，身侧手紧握成拳，他直挺挺跪在坟前，一言不发。
　　咚！咚！咚！
　　三个头磕完，甘若雪的脑门上已破皮流血。
　　七天守灵，甘若雪除了跪在灵前什么也没做过。如今众人下葬，他该走了。
　　骤然起身，加之身子还没好全，甘若雪摇摇欲坠，幸得身旁的梦闲君扶了一把。
　　这几日甘若雪一言不发，梦闲君只从立碑时的落款看出死去之人同甘若雪的关系。
　　“斯人已逝，莫要过度悲伤，惹逝者愧疚。”梦闲君安慰道。
　　他活的日子太久了，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原以为心肠早已锻炼出来，此时却被甘若雪这份真心带着有些难过。
　　甘若雪像头困兽，嘶哑道：“我定要陆沉血债血偿！”
　　“你也不能着急。冥渊魔体虽好，但你以血气入魔，这是个隐患。等回去好好调息，徐徐图之更为妥当。”话虽如此，梦闲君也没有太大的把握。
　　魔修的修炼方式本就激进特殊，若是以血气、怨气入魔，极易走火入魔，对未来的修炼会造成很大的影响。实际上并没有很好的办法去改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甘若雪没有回答，转而道：“先不回魔界。”
　　“你要去哪里？”
　　“第一楼。”
　　陆家。
　　那日逃走，陆沉没去皇城找陆二爷，径直回了陆家。
　　至于昏睡中的安平，则妥善安置在陆沉房中。
　　陆沉坐在床边，细细描摹床上之人的眼眉、唇峰，手指在脆弱的脖颈徘徊，最后落到胸口上。
　　胸口的贯穿伤暂时止住，其他伤口也在逐渐愈合，可几日以来安平从未清醒。
　　“公子，梦闲君一直跟在甘若雪身边，我们没有下手的机会。”
　　“罢了，算他走运。”陆沉握着安平的手不停摩挲，“去和二爷说一声。还有，把燃风弟子入魔的消息传出去。”
　　“是。”
　　从始至终，陆沉不曾给下跪之人一个眼神，全神贯注看着安平的眼睛：“你怎么还不醒？他都入魔了，你也不急？”
　　安平陷入沉睡，无法回应。
　　“蜃珠千百年来吞噬了多少拥有者的神魂，也就是你无知无畏，敢滴血认主，用它对敌。”陆沉弹了一下安平的额头，“总是为了他连命也不要。你有几条命经得起这么糟蹋？”
　　“……”
　　第一楼。
　　前些日字，沈客刚准备回星河门办理退学手续，结果大陆上发生大变动，三界和混沌之地均遭受冲击，人心惶惶。
　　先是云扬宗和销愁谷一同向东篱派问责，把朱颜他们在路上遭遇的事情向整个修真界挑明，质问东篱门为何拦截杀害他们的人。
　　然后则是陆家吞并东篱派，原掌门退位，继任掌门则是陆家家主。东篱派的太上长老对此不闻不问，全程不曾露面。
　　接着，陆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堆法器，件件珍贵。借着法器玄妙和一众狗腿子，陆家不断吞并中小仙门，使之归顺陆家。其余仙门世家不是没有想过反抗，却连连退败。为首的星河门和凌家从未发话，其心思众人议论，不得内情。
　　修真界事故频发，动荡不安。就在此时，在大陆西边，魔界与修真界、人界交界的地方，突然冒出一群妖修，他们带着数量庞大的妖兽一路北上。
　　带头之人，则是万年前妖皇之子——玄绯。
　　前段日子，人界冒出一股强大、血腥的魔气，附近的修士皆去查看，不见人影。但那股气息绝不是众人的错觉，魔界恐要出一个强大的魔修。
　　至此，修真界、魔界、妖界均骤变，人界边境亦地动频发，战争不断。一时间，从前和平安宁的云冉大陆不复存在，数万年前混乱的样子再度重现。
　　沈客和解意忙得焦头烂额，日日脚不沾地，别说睡觉吃饭，两人有时一连几天不见面都有。各仙门世家来求助问询的人要接待，第一楼的未来要规划，大陆局势要分析。
　　还好第一楼经过洗牌后牢牢握在解意手上，不然外界动荡不安，第一楼亦要内部分裂。
　　这天，两人好不容易坐在书房里喘口气，嘴上却还在讨论事情。
　　沈客道：“陆家也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精锐和法器。我看他们早有预谋。”
　　解意点头：“不错。陆家所展现出的实力绝非一朝一夕能达成。第一楼对此一无所知……早该清洗一番的。”
　　沈客轻哼：“十大仙门平时高高在上，这会儿一个个不吭声。除了受灾的云扬宗和销愁谷，个个噤声。”
　　“其余七家未必不想有动作，只是害怕贸然行动，被陆家逐一击破。”
　　沈客眨眨眼，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笑道：“第一楼的探子可能避开陆家的探查？”
　　解意无奈一笑，知道他要做什么：“夫人执掌第一楼这么久，我以为你清楚第一楼的能力。”
　　沈客含笑打了一下陆沉。
　　他当然知道，就是想说出来探探解意的意思而已：“那过段时间，那几家再不行动，我就去推他们一把。”
　　解意点点头，随沈客行动去。有沈客帮他之后，很多事情他都不必亲自过问，着实轻松不少。
　　“玄绯一路北上，你说会是去找云且乐吗？”沈客歪歪头，问道。
　　解意摇头：“不知道。不过云道友虽是冰灵根，往极北处走是不是过于激进了？”
　　“他可不会觉得激进。”沈客撇撇嘴，“说好的妖修都没了，结果转眼就出现几百个。果然书中都是骗人的。”
　　解意道：“也不算骗人。燃风老祖他们肯定是想把妖修赶尽杀绝，只不过当年一战人员损耗，力不从心，才给了妖修蛰伏的机会。”
　　“说起燃风老祖，甘若雪那厮呢？他真入魔了不成？”
　　“应当不会。他是天命所归，若他入魔，那救世的又该是谁？”
　　沈客好奇道：“如今大陆陷入混乱，妖修重现，魔修振新，修士厮杀，王朝眼看就更新迭代。这是不是就是你们算出来的末路？”
　　“若真是如此，那可就糟了。”解意蹙眉，“甘道友不过金丹中期，万万应付不了。”
　　谈及此处，两人齐齐哀叹一声。
　　门外突然传来侍从的声音：“楼主，玲珑公子，魔界梦闲君拜访。”
　　又来了！
　　两人对视，从中看出满满的拒绝。
　　最后，解意陪沈客一同去往会客厅。梦闲君乃四皇之一，他这个楼主推拖不得。
　　未到跟前，沈客远远看了一眼，笑说了一句：“还不是一个人来的，难道是来避难的？”
　　解意笑着敲了一下沈客的头：“贫嘴。”
　　沈客吐吐舌头，他当然知道这个距离说什么都瞒不过梦闲君。只是这两天累狠了，免不得抱怨一二。
　　梦闲君听到沈客的抱怨，顺势望过去，看他站在解意身侧，猜测这位大概就是传闻中的玲珑公子。
　　见面之前，梦闲君以为玲珑公子会是一个舌灿莲花，擅长隐藏自己的虚伪之人。如今一看，却是个机灵真实的小公子。
　　和解意打了个招呼，梦闲君问道：“解楼主，这位可是玲珑公子？”
　　解意点点头，介绍道：“第一楼不少产业都是紞如在打理，以后还麻烦梦闲君多多照顾。”
　　第一楼做生意遍布整个大陆，从不介意对方是什么身份。
　　沈客适时上前一步：“见过梦闲君。”
　　梦闲君夸了两句，给足沈客面子。魔界物资匮乏，与第一楼合作颇多，他没必要让解意的心腹感到难堪。
　　寒暄完，梦闲君道：“本皇今天是陪人来的，要见你们的另有其人。”
　　解意和沈客默契地看向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的男人。
　　那人浑身上下都被黑色斗篷遮盖，宽大的帽子盖住脸部，整个人藏进黑色之中，周身隐隐围绕着血腥气和狂暴的魔气，明显是个刚入魔的魔修。
　　那人起身，怀中竟漏出一个婴儿。婴儿周身包裹着一层淡淡的金光，神识强大的解意立刻感受到那是神魂所化的保护层。
　　兜帽摘下，解意和陆沉皆浑身一震。
　　怎么是甘若雪！？
　　“你怎么来了？仰光呢？这孩子又是谁的？”连珠炮似的问题从陆沉嘴中弹出。
　　解意也皱眉问道：“你入魔了。”是陈述不是疑问。
　　甘若雪没理会解意，一脸挫败的和沈客说道：“抱歉……”
　　“抱歉！？”沈客试图保持冷静，纵然他不喜欢甘若雪，但不得不说，有甘若雪在，安平应该没事，“仰光人呢！？”
　　“他被陆沉带走了。”
　　“怎么又和陆沉牵扯上了！？”沈客咬牙道，“你最好别告诉我，陆沉和你抢人，结果仰光归他了。”
　　“陆沉想杀我，安平替我挡下一击，他……”
　　“你他妈！当年考试遇见你的时候我就该把你砍了！”
　　沈客说着拿出纳戒中的佩剑，他和安平一样不喜欢把剑挂在身上，佩剑一向藏在纳戒中。
　　甘若雪不躲不闪，他也觉得自己该打，被沈客打一顿，他心里还能好受些。
　　沈客他们三人的感情解意岂能不知道，但他看甘若雪也不好受。眼睛是红的，声音也嘶哑，身体虚弱，入魔十有八九也和安平有关。
　　解意心下有了考量，连忙把人圈在怀里。
　　就甘若雪现在的身体，他怕自己媳妇一剑把人捅没了。
　　另一边，梦闲君也伸手把甘若雪往后拽了几步，和沈客拉开距离。
　　“先听他说完，若真是他欠安道友的，我绝不拦你。好不好？”解意柔声哄道。
　　当啷一声，剑砸在地上。
　　沈客气呼呼往椅子上一坐，吨吨吨，一杯凉茶入喉，这才压下几分怒火。
　　“你最好一字一句说清楚，若要让我知道你骗我！”茶杯往桌上一砸，沈客冷声道，“你且看你还走不走得出第一楼。”
　　甘若雪一五一十把事情讲了清楚，从第一次进广陵开始，再到二返广陵，金陵拜访，一桩桩一件件都讲的明明白白。
　　携手对敌，生死离别。
　　在那个院子里发生的事情，甘若雪记得清清楚楚。之前为任宅的人殓尸，他还能用悲痛掩盖心死，如今把故事讲一遍，心更痛苦万分。讲到最后，甘若雪脸色愈发惨败，旁人看去丝毫不怀疑他下一刻就能倒下。
　　听完甘若雪的讲述，厅中三人面色皆凝重。
　　梦闲君一直没敢细问，也没机会细问，如今一听，心疼道：“是我着了陆三的道儿。”
　　他年轻时也有过一个相爱的爱人，只可惜后来二人因为种种原因分开。后来他便对苦命鸳鸯万分怜惜。
　　沈客凉凉看了一眼甘若雪：“我早知道你只会给他添麻烦，当他需要你的时候你根本帮不上忙。”
　　甘若雪无法反驳沈客的话，甚至他只能认同。他没能保护好安平，这是不争的事实。
　　眼眸低垂，配上苍白的脸色，往日令人害怕的气势不见，倒是有三分惹人怜惜的意味。
　　“虽然很想安慰甘道友，不过，我并不想骗你。”解意握着沈客的手给他一份支撑，“你和安道友在人界这段时间错过了很多。陆家和整个修真界都变了很多。”
　　“陆家吞并了许多中小仙门世家，还在进一步蚕食剩下的势力。如今的陆家风头正盛，连星河门都避其锋芒，其余几家更是不敢吭声。曾经仙门为主，世家为辅的格局一去不复返了。”
　　甘若雪愕然，不明白不过几个月，怎么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解意继续道：“也正因如此，第一楼最近都在调查陆家。然后我们发现，陆家看似是陆家家主在掌控，实际上陆沉和一名被他们称之为二爷的人才是真正的主事人。”
　　沈客接道：“要不是这次往死里查，我还真以为我错怪他了。他家当年死了几十个兄弟，连带他母亲都是他亲手做掉的。陆沉根本就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这种人，怎么能让仰光在他手中！
　　沈客对甘若雪道：“这回被他坑了一把，你也能体会到陆沉是个什么变态。他就为了逼你入魔，便屠尽任家一百来口人……”
　　沈客长舒一口气，觉得他还是小瞧了陆沉的变态程度：“仰光那边我会想办法，你不要管了。”
　　“不必……”
　　甘若雪未完的话被沈客急速打断：“不必！？甘若雪，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事情有多糟糕？你现在是个魔修，还是个修为不高的魔修。”
　　沈客扯出一抹讽刺的笑容：“说句不好听的，现在的陆沉就是第一楼也要让上三分。你拿什么和人家比。”
　　如果不是陆沉过于心狠手辣、六亲不认，沈客倒是觉得陆沉比甘若雪更适合安平。
　　无法反驳。完全无法反驳。
　　甘若雪卑微地递给解意一块令牌，是他当时在任宅外捡到的。
　　他道：“这是我在任宅外捡到的那块牌子，或许也和陆家有关。”
　　解意接过来，看了看，上面的纹路很陌生。
　　也不一定是陆家的。毕竟这人在甘若雪他们去任家之前就在了。陆沉再聪明，也不可能预知他们会去广陵看望天香。
　　但还是要调查。
　　沈客刚才乱了阵脚，这会儿知道前因后果后稍稍放下心来。怎么说陆沉是喜欢安平的，总不可能不救安平。至少，安平目前是安全的。
　　急也于事无补，他又开始挖苦甘若雪：“你来是想做什么？难道就是想告诉我们你把自己道侣弄丢了？”
　　“这个孩子是天香姐的。”甘若雪被沈客气得胸闷气短，有没底气反驳，只能闷声说话，“魔界环境恶劣，我也没空照顾他。”
　　“你是想把他交给我们养？”沈客挑眉问道。
　　甘若雪点点头：“我之后会接他回去。”
　　天香在玄绯的事情上帮了不少忙，那时冲出去与五长老对峙，沈客也还记得。对此，沈客一直心怀感恩，如今天香的遗腹子交给他养，自然愿意。
　　“放在第一楼养吧。魔界那破地方还不知道养出什么歪瓜裂枣。”沈客现在非常不爽，拽住一点和甘若雪有关的东西都要挖苦两句才解气。
　　梦闲君端杯啜茗的手一僵，不着痕迹看了眼解意，然后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放下茶杯。
　　解意还是第一次见沈客气成这样，想说什么说什么，丝毫不顾周围人的存在。
　　沈客似是没察觉到尴尬的氛围，捡起地上的佩剑，准备赶客：“你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了……”
　　沈客点头表示他知道了，转头对梦闲君道：“多谢梦闲君救甘若雪一命。”
　　“无事。我也是看在冥渊魔体的份儿上才救他。”
　　沈客招了个人来，伏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便让他下去。
　　“那也该谢谢梦闲君出手相救。前段时间第一楼得了件小玩意儿，东西不珍贵，却能安人心神。梦闲君不嫌弃的话，放在寝宫里，对身体好。”沈客道。
　　看沈客和甘若雪的关系，不像会为对方说话。谢礼更像是为了刚才口不择言的歉礼。
　　梦闲君有了定论，思付，难怪能短短几个月就成了解意的左膀右臂。
　　下人手脚勤快，这会儿已经跑回来。
　　沈客接过木盒，起身走至梦闲君身前，双手捧着木盒递给他：“还望梦闲君笑纳。”
　　“多谢。”梦闲君本就没生气，这会儿收下礼物只是传达一个信号，第一楼和魔界没有隔阂。甚至因为沈客和甘若雪这层关系在，第一楼和魔界的关系更为亲近。
　　来第一楼的目的达成，甘若雪急着闭关，他结婴后没好好调息，伤也没养好，撑不了几天，便同沈客告辞。
　　沈客接过婴儿后，又警告了一次：“仰光那边不需要你管，知道吗？”
　　甘若雪皱眉，倒不是他逞强，只是若让沈客接回安平，他还有机会看到安平吗？
　　见甘若雪皱眉，沈客以为他不同意，哂笑道：“若不是有梦闲君护着，你以为你能抱着这孩子来第一楼？你要是真争气，就回去好好修炼，哪天靠自己一个人也能在陆沉面前来去自如。”
　　“记住，你的命是仰光换回来的，别去做傻事。”
　　忽的，甘若雪想起安平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活下去。
　　甘若雪紧紧拳头，不甘愿回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