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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抱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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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庭不是个好地方，钱少事多离家远，不过她也早就没家可言了。只是和元始天尊跳出虚空，经历过千千万万个小世界，再回到这方寸一隅，果然觉得浑身不得劲。
其实要说景色如何，仙人造物当然好看，镜花水月楼里飞红舞袖，来往的侍女被勾勒得身姿曼妙，自高楼望断，远处烟水茫茫暗送往来客，晴雨相间，流水为歌。她半截身子靠在窗棱上，长风拂开水袖，露出镜子圆润的一角。
抱镜就是抱镜，抱镜原本是元始天尊用金石捏造的捧镜侍女，谁知道这整日笑成一朵向阳花的小姑娘，竟然有那么大胆子借用水月镜修习百家法术，最后凭区区金石之身闯过天劫，跻身仙位。
有古板的仙人指责她大逆不道，请求元始天尊处置她，她便抱着水月镜去虚空之门外跪了三百年，险些就地归化为金石身。好在三百年的时光过去，天尊的怒气也去了大半，再见她时，问她日后何去何从。
“抱镜就是抱镜，抱镜只是不想永远屈居人下看人脸色，不愿战战兢兢担忧仙人们看我不愉，便将我碾回原形，如今我有这个资本去与他们平起平坐，可我仍是抱镜。”
元始天尊问她，赐名抱镜，可知是什么意思。
“抱镜观花，观世间百相，悟无上道法，镜中有山河岁月，前生今世，我看他人爱恨贪嗔痴念，知七情六欲百态，朝夕闻道，拈花成佛。”
朝夕闻道，拈花成佛。
从此抱镜成为元始天尊最小的一位弟子，也是唯一一位由灵物化身的弟子，此间非议颇多，可天尊不仅不恼，反而道她灵性通天地，莫说金仙大罗，来日造化自可见。
（二）
抱镜悟道的时光十分漫长且无聊，实际上她并不觉得困于一隅就能尽知天下事，镜中的世界像是画师狂笔描摹的虚伪，不能唤起她一丝同理心。世人常说草木金石不懂人心，可人心恰恰是抱镜感到最好笑的东西。说脆弱又牢固，说善良又经不起诱惑，海誓山盟的情人轻易离散，心地善良的好人徒罹百难，庸庸碌碌者最长命白首，随波逐流时不招天妒。
太乙的徒弟不正是如此。
“我看看我的好徒儿现在啷个样了嘛，师妹你就给我看一眼嘛。”
“昨日你才看过的，师兄。”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娃儿就是田里的秧秧，眨眼不见就是三丈高，我咋个不上心嘛。”
“水月镜能知前生今世，对仙神的限制虽小，却也要耗费我不少精力。”
“上次你要的天地环送你。”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元始天尊怎么看抱镜怎么乖巧懂事灵慧，其他人看抱镜怎么看怎么阴险狡诈一毛不拔，如是这时，明明抱镜也对那个半大少年有几分兴趣，却非要从太乙身上刮下一层油才甘心。天地环和乾坤圈可是同一级别的宝物，后者可锁世间万物，连冰川陨星都能顷刻封印，而前者能将乾坤圈的力量聚集又释放，这对法器委实厉害。因此天尊将两者分开，仅让他们发挥一半效力，也让许多人难以得知他们真正的用处。
想到这里，抱镜不禁想到了所谓的灵珠魔丸，明明也只是法宝而已，却连仙人都认为需分善恶，又怎么怪罪凡人有偏颇。
虽有思虑，抱镜同时毫不含糊地催动水月镜。镜中的少年比上次所见高了几分，一个人屈腿坐在海边，眼角翻出隐约的火焰。然而片刻之间，他似有所感，敏锐地望向空中，身上的火纹无声无息地蔓延开，诡异得像丛林狡猾的藤蔓。
太乙猛地倒吸一口：“我的老天爷哦，啷个搞成这样子，魔丸的力量连乾坤圈都压制不住了吗，咋个回事，莫非有哪个在搞鬼？”
“法宝的力量有限，但是人没有，魔丸得你传授法术，自身不断磨练，实力提升自然而然，加上法宝你虽没有正式授予他，但是护他许久，乾坤圈本身的克性就已经磨去不少。”
“我得找天尊说明，趁早下凡解决一哈。”
“天尊不会同意的，魔丸灵珠之争虽然没有殃及太多性命，但是让陈塘关不少人的命理大改，其中还有几位天命之子。莫说天尊，天庭对您都多有不满，如今将你禁足虚空门外，都是天尊感念你愿意豁出百年修为去救那两个孩子，求了几句情。”
看到太乙焦灼的模样，抱镜笑了笑，眼睛弯弯，十分可爱：“我替你去一趟吧，何况我的实力师兄应当清楚，魔丸就是再厉害十倍，也非我的对手。何况有师兄赠予的天地环，我自有办法约束他。”
“师妹你真是个好——”
“预先取之，必先予之，师兄，您应当懂这个道理，”抱镜伸出手，“我需要你替我向天尊说明，此事算是为你奔波，另外，我要凤凰珠。”
“这个好说好说——你说啥子，凤凰珠？！”
（三）
入凡间的路她并不陌生，一脚踩空的失重感也能适应，藏在袖间的镜子嗡嗡作响，脱离了天界的仙气后，它的模样迅速老化斑驳，镜面也不再是繁华盛景，而是光洁明晰的投影。在它最后一丝颜色都褪去时，抱镜知道自己已经平安着陆，这面镜子如今也改应凡人的传说，改名为三生镜。
是的，就是凡人为之疯狂的，能看到所谓未来的镜子。
抱镜抬起头，迎面是利器划破长风的铮鸣，伴随火焰燃烧的噼啪一声，她的眉间感到一股透骨的杀意。流焰是正宗的红莲业火，能焚烧时间一切幽暗，可惜她即便出身卑微，仍是根正苗红的仙人，业火又如何，她生平无业障。
火焰炸裂的一朵擦过女子细腻的脸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灼痕。哪吒眉头一蹙，迅速撤开火尖枪转而用乾坤圈抵住她咽喉，与她交谈的语气都不可一世：“不管你是谁，马上离开这里。”
抱镜抬起广袖擦了擦脸颊的伤痕，转瞬便洁白如初，而她望向少年的目光却是掺杂着笑意的：“若我不愿呢？”
“我记得你身上的灵气，几个月前你在窥视我，或者说在窥视陈塘关。不论你是什么目的，但这里是我护着的地盘，有我在，你最好别动什么歪念头。”
呵，真是年少轻狂……又无知的少年。
哪吒握住火尖枪的力道又紧了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生出这种奇怪的感觉，对上龙王都没有任何怯意的混天绫如今安静地挂在他身上，乾坤圈沉默不动，连他的六感都叫嚣着危险。不过，就算打不过眼前这个人，他也不可能退。
只是个端着架子的女子罢了……等等，她双手叉袖，似乎并不是遵从古礼，而是在保护某样东西？那东西是什么，是不是危险的源头，会不会带来危难？千回百转一念间，对方的沉默和不知深浅的笑让他无端烦闷。哪吒向来讨厌和这种斤斤计较的笑面虎打交道，哪有那么多心机，要战便战。
“吾名抱镜。”背后携卷枯叶的风忽然袭来，将她蜿蜒过膝的水袖撩开些许，古镜端在她双臂间，散发着黯淡的光辉，“我是太乙的师妹。”
哪吒皱了下眉，是魔是仙他能判断，眼前这人确实不是妖怪，只是有了申公豹这个“师叔”在前，他对太乙的师门的观感可不太好，何况来者目的不明。
抱镜知道他在想什么，毕竟曾抱着水月镜看了一出出人间戏，人的感情变化她再熟悉不过，知晓魔丸并未对她放下戒心，干脆阖眸念起了咒语。
“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唯变所适，天地有异，萃卦、泽地。”
哪吒不知道她在念什么鬼东西，但是敏感地察觉到威胁，只是想要动手时乾坤圈的力量猛然大盛，几乎将他全身的灵气锁住乃至动弹不得。有狂风刮过，天地忽然有颠倒旋转之感，哪怕只是一瞬，也足够让他捕捉到。究其源头，是她右腕上银色手环的力量，模样和乾坤圈有几分相似，此时正灼灼发光，银辉如练，波光流转。
“放心，不会伤害你。”
“把我都捆起来了还不会伤害，你当小爷是智障吗？！”
“捆？”抱镜好笑地拍了拍少年的胳膊，“我不懂那些情趣，只是让你安静些。”
“松开！有本事堂堂正正和小爷打一架！”魔丸戾气很重，在他说话的同时，魔纹就开始蔓延。抱镜的眸色一黯，她下界来就是为了帮太乙追查魔丸变化一事，如今此人就在眼前，因由和她所想果然吻合。不过魔丸显然比她想象中更强一些，如今在煞气暴动的催动下，隐隐有破开天地环压制的趋势。
“我受太乙之托，前来帮你压制魔气侵蚀。”抱镜的手指按住已经延伸到小腹的魔纹，清凉的触感让哪吒的头脑顿时清醒大半，心里恍然惊诧，怎么突然变得暴躁易怒，明明在宝莲重塑肉身后就该摆脱辖制了。
然而眼前更要紧的是弄明白这个女人想干什么——尽管半信半疑，但是魔纹确实在她的动作之下惊慌退缩，而在魔纹蜷缩到原本位置后，抱镜又在他的外褂上点了点，那片单薄的布料便翩然飘落。她的目光清正，一丝不苟地用指尖划过魔纹游走过的地方，与此同时，尽职尽责地和魔丸解释：“你的力量增长太快，又不懂压制之法，魔丸的力量也和你一起壮大了。往常潜伏得很好，你没有发现也正常，如今它想侵蚀你的意志，进而占据你的力量和肉身。这种情况你应当记得，也就是说，‘入魔’。”
“我不会让自己入魔，乾坤圈也没用？”这女人话语间透露的信息足够让哪吒相信她，可是出于不服气的心理，哪吒的语气仍不算太好。
“乾坤圈到底只是——”
“当——”
青铜器落地的声音格外厚重，顿时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而当他们迅速转头，看到的却是背过身捡起水果的殷夫人。她一边快速地拾起果子一边装模作样地喊：“哪吒啊，哪吒你去哪儿了，今天中午不要回来吃饭了好好和朋友玩啊，娘要出门一趟。”
……
您原本应该是来送水果的吧？
“殷夫人似乎误会了。”抱镜顿时就了悟。
哪吒一时没反应过来，看到女人仍贴在他上半身的手猛然一噎，而且为了检查她还把他上衣脱了——这算什么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他还能跟娘说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人上来就动手动脚地给他检查身体吗？
听起来更糟糕了。
然而这事又怨不得她，哪吒憋了半天，只能凶巴巴道：“你还不松手？！”
“别急别急。”
“还没弄完？要多久？问题大吗？”
“弄完了，问题不大，手感很好。”
“哦，那就好，谢——你流氓啊？！”
（四）
抱镜证明身份后，受邀暂居在李府，李靖和殷夫人对她十分热情。哪吒能平安成长至今，太乙功不可没，如今哪吒身上出现了隐患，太乙又托自己的师妹前来帮忙，对这两位爱子心切的父母而言，可算大恩大德。
抱镜常年与元始天尊东奔西走，身上并没有傲气和娇气，除了帮哪吒修炼和压制魔气，还经常帮殷夫人处理庶务，再不济厨房搭把手还是能做到的。
正在煮汤的殷夫人谈起哪吒幼时，满心宠溺欢喜，姜块都洒了半盆下去，抱镜心里叹了口气，她可不喜欢吃生姜这种东西啊……殷夫人没发现她的哽咽，正说得眉飞色舞：“哪吒那时才三岁呢，谁家孩子三岁能文能武，能打架能作诗的，这还是没人教他，也不知道臭小子从哪学了那么多东西。”
魔丸是灵气化身，本就和人族的肉体凡胎不同，往小了说，魔丸生长一年相当于人族的十年，不然灵珠为何三岁便得修少年身？三岁……三十岁的小孩还差不多。
“抱镜姑娘，麻烦你帮我把这些吃食送去给哪吒，天色不早了，我该去带队夜巡了。”
“送些东西并不费时间，”抱镜情商不低，只是她想提醒一下殷夫人，“您大概是担忧他如幼时一般，见您来了又去会十分失望吧？”
“确实……抱镜姑娘，对哪吒了解不少。”
抱镜不置可否：“他现在的心智已经成熟，您大可不必如此，若是常怀这种敏感的心态，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并非好事。”
提醒点到为止就够了，抱镜没放在心上，她开心的是有一件事殷夫人做对了。
让她去送汤。
抱镜心满意足地把姜块都换到给哪吒的那一碗去，然后面不改色地去往小院。
哪吒正手持火尖枪准备给天捅个洞出来，后颈有不少滚动的汗珠，看来十分辛苦。魔丸的气力无处宣泄，本就对他尚不稳定的肉身有所伤害，可是这里到底是人间，总不能四处放火烧山，于是抱镜用乾坤圈织就了一个封印，让哪吒能在这个小院里安心造反。
戴了十几年乾坤圈，哪吒居然还不知道其真正的用处，当时抱镜笑如春风般问道：“乾坤圈既是封印也是护阵，拿来镇压魔丸都算大材小用，若有足够的灵力，可以在天地倾塌时护住人间整整一界——你会吗？”
哪吒：“……”
这个人好烦啊！
抱镜站在小院门口抬眼，赤足踩着风火轮的少年单臂一划，长空便撕开一道裂口，他脚下一蹬，眨眼便出现在裂口处。可是乾坤圈的封印哪有那么脆弱，瞬间便将裂口闭合，像是在和少年开玩笑，而他那股不管不顾的劲头太足，哪怕看到封印关闭，仍是一往无前地冲上去。乾坤圈的罩子一阵激荡后，同等的力道返还给，他从半空直直坠落，风火轮追随而去，才让他堪堪落地无伤。
这可真够刚的。
哪吒一战失利，却不见半分沮丧，战意反而更高，正欲发起第二波攻击时，忽然感到一阵清凉的气息。这股气息他再熟悉不过，像是如影随形的锁链，随时能把他的魔气束缚，同样也让他屡屡感到挫败。
这么拼，果然还是戾气太重。
抱镜沉思片刻后，擦了擦镜子，其中投影出哪吒的模样，在短暂的停顿后，镜中画面一转，忽然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吞没，三头六臂的怪物一口吞噬火焰，几乎要呼啸着从镜中撞出。哪吒的面色发愣，看来是被惊到了，然而抱镜只是无所谓地擦了擦镜子，魔丸重生是意料之中，眼下却不必担心，再恐怖也只是未来罢了。
哪吒却不是这么想的：“我以后会变成这个样子？”
抱镜点头。
哪吒将火尖枪往地上一掷，自个儿背过身去不置一词，他亦有满腹的不甘与委屈。原本以为这些事已经过去了，哪怕叫他重头修炼都没有丝毫怨言，如今还是摆脱不了天命吗。
“‘去他的鸟命’，”抱镜摇头晃脑地复述，“‘我命由我，不由天。’”
“你是谁，只有你自己说了才算。”
哪吒不语，在抱镜说出第一句话时，他浑身就僵硬了一瞬。
“十多年前你叫嚣的道理，如今却还没有参透，不得不说，悟性太低。”抱镜展开手，镜面朝向她，一块盘金卧玉的巨石出现在两人眼前，“这是我，三生镜说我百年后会归化原型，可是百年又百年，我始终是天界的仙子。”
“我让你看到未来，是想让你有所警醒，从此静养自己的心性，克制自己的戾气，修炼到魔丸也对你无可奈何的境地。可是你却失落愤懑，到了今天，你竟然还信命吗？”迎上哪吒有些诧异而波动的目光，知晓他已经被点醒，“说到底，它就是个法宝，能知道什么？所谓未来，仅仅只是术数的一种推算罢了，以星辰为算筹，以人心为龟甲，日月在变，你也可以变。”
哪吒紧蹙的眉头微松：“我才不会听天由命，一时突然而已。”
“行吧，你说的都对，但你总要听殷夫人的命，”抱镜侧身从石桌端起热气腾腾的饭菜，“别闹了，该吃饭了。”
“我是魔丸，我不用吃饭！”
“是你娘亲手做的，你不吃我吃了。”
“我娘给我做的你不准吃！”
（五）
安静的小院种了槐树，开花时满满地一簇簇，落地化作雪粒大小的花瓣，迤逦又浪漫。哪吒并不喜欢这些，但是抱镜爱捣鼓，这个小院短短时间内就被她折腾得面目全非，什么风水八卦哪吒听不懂，这种小事他也不在意，除了某次出的意外，实在印象深刻。
他都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一天之内把房间掉了个个，当他一如既往回到自己的屋子准备睡觉时，入门沾枕却闻到一阵暗香，虽然淡淡却也好闻，只是对于整天日晒雨淋的小少爷来讲，熏香是根本无法欣赏的东西。他猛然打了几个喷嚏，发现屋子的变化颇大，一开始还以为是抱镜又给他乱搞了什么东西，然而好像并非如此。
尤其是这个床大得有些过分。
抱镜从书中抬起目光，波澜不惊地对上他的双眼：“你压着我了。”
“你怎么在我房间里？”
“此处灵力盛极，但是过犹不及，东南的位置面照水，背临渊，金生水，能稍微克制魔丸的力量。”
“为什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抱镜从床上爬起，从被踹开的门口撕下一根封条，上书“哪吒与猪不得入内”。
哪吒：“？？？？？”
抱镜好心地解释：“不是侮辱你的意思，风火轮在太乙屁股下坐了几百年，我们都叫它猪。我的意思是你和坐骑都不要进来。”
哪吒：“你可闭嘴吧。”
（六）
乾坤圈和天地环靠在一起，石桌上的盘子被二者的光辉抹上一层华色，然而与此宁静悠远相对的，却是半空的激战。
鲜红的烈焰灼透半边天空，少年的肌肤流淌出火红的纹路，眼中的墨色几乎不存，出手更比平时凌厉百分，与入魔的时刻像极。然而细观之后，又能发现他的面色有些痛苦，全身的青筋暴起纠结，似乎在极力克制什么。然而这点力度仍旧不够，他难以控制地刺出火尖枪，业火爆裂如莲，几乎要将对面的女子吞噬。
抱镜托起镜子，无尽的火焰在她身前半寸尽数湮灭，但是残余的热浪将她的长袖激荡扬起，露出小半截洁白如玉的藕臂和纤细的手腕。她没有坐骑，现在完全是借助浮空的仙术与魔丸对峙，速度自然远远不及，可她并不惊慌，论修为、论经验，哪吒与她相差甚远，这是时间上的差距，短短一两年自然难以弥补，哪怕这是个天纵英才。
见火焰无法伤害她，少年顷刻便踩着风火轮冲上来，手掌张开的模样宛如捕食的野兽，勾指成爪，携带破风的尖啸，竟是势不可挡。另一手也不清闲，火尖枪被注入三成灵力，顿时光华大盛，枪尖后的莲座顷刻张开，锋芒毕露。
抱镜吐出一口浊气，魔丸确实比她想象中更强，却也更蠢。如此消耗寄主的精力，能得几时好处，何况哪吒还在与自己体内的魔性争夺，这般莽撞，是觉得她的存在有威胁？如此甚好……镇日端在腰上的双手展开，镜子径自悬浮于其胸前，而她的十指交扣，金银玉石的宝色华光从指缝溢出，再细听，更有滋滋的雷鸣声沉沉滚来。
魔丸的脸色大变。
是雷，金相为雷，三重雷为风雨，九重雷为仙术，八十一重雷为天劫。这是他最讨厌也是最畏惧的东西。魔丸抽身欲要逃窜，可是抱镜对它没有丝毫纵容之心，哪怕这种劫雷对少年本身也有损害，她也——
掌心的嗡鸣刹那消失，抱镜的眸色微沉，她为何下不了手。
罢了，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魔丸的力量应该已经被削弱了六七分，她把控着度，既不能让魔丸占了上风，也不能失手伤了他性命，这场战斗反而耗尽了心力，让她都觉得有些劳累。好在少年的意志没让她失望，此刻终于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开始和魔丸争夺身体的控制权。抱镜重新抱住古镜，目光一刻没从他身上挪开，即便两人相隔已算甚远，她仍旧能清晰地听到少年凄厉的惨叫。
意料之中的反噬。
满身的火焰是魔丸带给他的力量，现在肯定很难自控，抱镜没有犹豫，闪身冲过去，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输入早有准备的仙术。那张几近狰狞的面孔与她相对，能看到少年额角的汗珠溅落到胸口，目眦欲裂的模样十分可怖。可是他的瞳孔深处仍有一丝清明，那簇摇摇欲坠的光在看到她时猛然盛放，最终满身流焰被暴起的灵力冲开，瞬间的张力让抱镜都感到胸口一窒，然而少年的意识中有回护之意，她受到的波及不算太大。
掌间传递过去的小雷劫正是魔丸的克星，此时若成功，魔丸的戾气能消去大半，这正是两人多日来反复战斗的目的。去消磨魔丸的意志和力量，再趁他无力反击时用雷劫摧毁。可是正当她施术时，少年的瞳孔顿时变得黝黑深邃，抱镜甚至来不及收手，一阵猛力就将她从空中推下。
雷劫的反噬震得她双臂发麻，现在又没有什么护身的法宝，这样坠落肯定免不了受些小伤。抱镜没有在意这个，只是暗叹功亏一篑，魔丸求存的意志太强，每每都能在最后一刻反压少年的意志，这次虽然辛苦，但是极为顺利，本以为能成功的。
可是在她阖眸落地后，却没有感到任何疼痛，反而是撞进了一个不算成熟的胸膛。即便她体态轻盈，这样落下还是砸得哪吒胸口微闷。只是眼下他更在意抱镜的情况，说来该他生愧，她本是修为高深的神仙，却为了他的隐患屡屡以身犯险，已经不是第一次受伤了。
抱镜缓和了几息才睁开眼，少年艳红的瞳孔中游移担忧，单手抓紧她的手腕，送了些护体的灵气给她。她启唇想说什么，最后归于寂然，凡人的灵力算不得什么，何况他此时应当也是精疲力竭，不过到底一片好意，她心有所感，自然受用。
“要么就这样吧，反正我也没几年好活，死之前把它压制住就行。”
“你的身体情况确实不好，但有我在，和常人一样享数十年春秋，不在话下，难道你要和我一起过这么多年吗？何况，师兄心心念念着让你有朝一日可得以封神，但是封神榜可不会要身负魔丸的异种……你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今天怎么突然这样说？”
“这是我和魔丸的争斗，我不想害别人。”
“你说的别人，是指我吧？”抱镜从他的怀中缓缓挣开，长长的水袖与青丝零落在冰凉的地上，显出几分狼狈，“我所求并非单单是师兄的托付，也有我的私心，我为你付出的不过是些力气，从太乙手中早就收到了足够的报酬。我们之间是场钱货两讫的交易，我和太乙之间是，你和我之间也是，所以你没有必要心怀歉疚。”
少年的面色疑惑：“交易？”
“是啊，”抱镜的手指绕过他的耳边，言笑中没有丝毫愧怍，如现在这般，她可以体贴地替少年整理衣冠，言语却如此冷淡，“我为你所做的种种，是用承诺法宝换来的，一直都是，不用觉得我是好人。”
抱镜不知道哪吒什么时候离开的，等到她的灵力完全恢复时，正沐月华。
脑子清醒之后，她有些发愣，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哪吒说这些话。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莽撞且，坦诚？
（七）
月上中天，抱镜摩挲过古镜的边缘，起锈的豁口将肌肤刺痛，这种久违的痛楚有些茫然。作为金石灵气，为何会有疼痛这种感觉？
她想了许久，眼前是极夜的黝黑，散漫的星辰点缀，可她看到了浓烈的焰火。天庭里的抱镜心沉如水，即便她活泼爱笑，即便她是难得的鲜活，可那都是低位者向上攀爬必须学会的技能，也是持之以恒的伪装。
抱镜走过许多山川江河，曾是无数人生命中的过客，同样的，他人也只是她的过客。唯有这次看走了眼失了手，将一个人放在了心上。大抵是没有想到会有人如此浓烈艳丽如焚身之火，可他并非仅有单纯，还有余烬重生后的鲜活。
所以哪吒有至诚至性，也有玲珑剔透。
她不该沉沦，亦不可弥留，仙人留在人世的时间越久，仙骨越不稳固，她辛苦百年才摆脱宿命，为了区区少年人心动，不值得。所以因此极尽冷淡或是挖苦？呵……越活越回去了。好聚好散的道理难道不懂？何必如此……何必如此仓皇失措。
不论两人之间是何情愫，她觉得月老那句话真是对极，两情相交越是在乎越是消磨，最浓烈处反而最禁不起雕琢。这个小院她暂住了两年，槐花飘飘落落存了两罐花蜜，秋千旁伫立两个丑丑的草人，四处留下了她算得八卦改换的痕迹，连两人相对的小屋都放着同样味道的草木熏香。
不可念，不可思，不可说，不可心动，不可心软，不可心痛。
抱镜转了转右手上的天地环，它本来和乾坤圈是一对，除却少许危急时刻，基本没什么存在感。哪吒有一日得知了它名字，敏感地问道两者是否本是同源，得到肯定后拉着她的手腕比较。其实金环除了符文，样貌上没有太大差异，相去甚远的是蜜合与牙白的肤色，是粗粝的肌理和温柔的线条。当时哪吒很欢喜，她还觉得这真是孩子心性，然而从那一刻开始，她自己的心境是否已起波澜？
她不知。
平湖枯竭，雪山崩裂，从来不是朝夕事。
抱镜松开手肘常年的端正，古镜砸在她怀中，而她疲倦地躺在屋顶。月照中天，流萤照我，天澜行墨鲤，如此空空然。只是没等她叹息太久，金轮相撞的声音就在寂静长夜中响起，她散漫的思绪停滞了一瞬，随后尽数湮灭。
黑影挡住了她的月光，一只手重重地拍在她耳边，极力宣扬自己的存在感。男子的气息确实更为厚重，但在她刻意的引导之下，他满身都是自己喜欢的草木香。火焰的温度从耳边烧到咽喉，抱镜睁开眼看着哪吒，眼中的少年却因她的模样愣了一下。
抱镜是仙人，她和太乙不一样，太乙活得太逍遥，和人间的老酒鬼没什么两样。抱镜喜欢花，喜欢拨弄算酬，喜欢看着人眉眼弯弯地笑，可她周身还是挥不去的距离感。可是现在被他拦在身下的女子眼角有揉皱的秋波，秋波上有几叶枯萎的残荷，比无声无息的哭泣还痛楚一般，像是独自沦落的涸泽。
哪吒收回手，不复最初的来势汹汹。
“你……我当时离开，是有一点生气。”哪吒挪了半个身子，和已经自己撑着起身坐好的抱镜不远不近地挨着，“可是本来就没人应该对我好，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讨喜的脾气，但是别人是不是真心对我，我感觉得出来。”
哪吒沉默，等着抱镜说些什么，可是她也沉默。
良久之后，哪吒掌心成拳，磕磕巴巴又极为正经地大声道：“我知道你很努力，我也在勤奋修炼，总有一天能和你比肩。我知道你喜欢算那些东西，从东海求取了千年份的龟甲，你还喜欢又大又软的床，所以我去找了紫檀木和凤凰羽。我也知道你不喜欢吃姜，不喜欢鱼腥味，不喜欢吵闹的小孩子……”
抱镜的指尖动了动，而后死死地扎进自己的掌心。
“我的命最多也就几十年，你留在陈塘关，我会照顾好你，魔丸的事情我也会想办法，我想问你——”
“哪吒，”抱镜打断他的话，“我要回天庭一趟。”
“……”
抱镜避开他的目光，听他仍然执着地问，那你多久回来。
（八）
元始天尊很少带弟子来论道会，但这个小姑娘不同，天尊对她向来偏爱，大家都习以为常了。那个小姑娘也不孚天尊厚望，短短时间里实力又精进一层，然而仙位之上，实力反而次要，他们期待的是能离开天庭，去往古神麾下。
天庭和另一个人间有何区别？除了天尊那般跳出虚空之外的存在，其他人未必不辛苦。而在那些开天辟地或是洪荒至今的古神处，却能走出另一条真正的神仙路。因此，令众人嫉妒的不是抱镜的实力，是她的心境。
悲喜由心，身如静水，修身养气入化境。
“抱镜。”
“弟子在。”
“你去人间，可有收获。”
“比之失去的，收获可谓不值一提。”
“你失去了什么？”
“平常心。”
天尊没有批评这个过于聪慧冷静的弟子，反而开解她：“天道恒常，得失有数。你眼前失去的，未尝不是一种得到，哪怕世人常说神仙无情无心，你也如此认为吗？”
“弟子不知。”
“神仙若是真无心，如何分善恶，如何判黑白，如何救济百姓，如何得受香火。”
“那是善，天之道。”
“天无道，是你之道，抱镜，你不必走无情道。”
元始天尊敲了敲她手中的镜子，焕然一新的镜面翻转对她，古铜的光芒散去，盘踞整片的火焰险些冲出来，抱镜的瞳孔微缩，那是她十分熟悉的景致与背影。重重叠叠的火帘之中，怒发冲冠的少年臂挽红绫，长枪所指烈焰滔天寸草不生。百川千峦摇摇欲坠，天地的空间破碎，让脚踩风火轮的少年都有些支撑不住，可他背后所护是一城百姓。
抱镜的目光骤然一惊，但是其中更诡异的是，陈塘关安静到过分，为什么？
坠落的陨石砸向城池，却被无形的屏障弹开，那道护城的光看似无损，实际上少年的嘴角已经沁出血丝。
抱镜顿时明白原因，那还是她教他的。
“乾坤圈既是封印也是护阵，拿来镇压魔丸都算大材小用，若有足够的灵力，可以在天地倾塌时护住人间整整一界。”
抱镜的背脊猛然挺直，天尊的手势微变，镜中便换成一片苍茫大海，虽然海浪声声冲刷，看上去依然平静无比。和刚刚仿若天灾的可怖景象相比，骤然间巨大的落差反而让她心生惶恐，于是她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
“为什么镜中无人？”
“水月镜能看往世来生，抱镜，你心中应当有数。”
抱镜数百年，她当然知道，因此更不愿相信。镜像中的陈塘关变化不大，连屋瓦都没有几分磨砺，与她离开的时间定然相去不远，镜中出现了哪吒的身影，转眼间却又消失，说明他极有可能在那场鏖战中殒身！
抱镜毫不犹豫地叩首：“师父，请准我下界。”
元始天尊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镜子，古镜中静静卧着一块盘金卧玉的石头。抱镜看了一眼，毫无波澜地再叩首：“弟子已享百年仙身，哪怕就地归化，在所不惜。”
抱镜匆忙离开后，元始天尊没有理会别人的好奇询问，而是擦了擦镜面，将它放入怀中。抱镜是他悉心培养的弟子，也是他寄予厚望的接班人，但是他不会阻止她去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也不觉得情意是神仙难以挣脱的劫难，毕竟无上尊者，满天神佛，又有谁是真的无心无情，安然快活的呢？
（九）
很累，但是不能退。
哪吒反反复复告诫自己，身后是他的父母亲人，是他回护的一城百姓，是陈塘关子民世世代代安身立命的地方，他一松手，就没人能救他们了。可是真的很累，没有人支撑他，独自苦苦地承受所有。哪吒从来没有想过做英雄，他只是不想让这些人死。
乾坤圈受到的重伤全部反馈到他的身上，如果说一开始解开乾坤圈还需和魔丸抗争，现在他的意识反而清醒无比。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情想，要是抱镜在，估计能轻而易举地摧毁魔丸了，那家伙也被他不要命的付出抽干了力气。
总算赢了一次……
骗子，说好的两三天就回来，几百个两三天过去都不见人。
再不回来见他最后一面，可能就真的撑不住了。
“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唯变所适，天地有异，泰卦、地天！”
熟悉的声音沉稳清浅，却清晰无比地在他耳边响起，小小的少女不再抱着镜子，合拢的双手被雷光和天地环的金光笼罩。乾坤圈围成的屏障猛然刺出一道白柱，将黯淡的天际照的大亮，无数陨石风暴平地而起，投向相反的方向。守在暗处的邪龙见情势不妙，即刻决定逃窜，然而在白昼之下，容身之所也被袒露，燃烧着烈焰的火尖枪飞旋如柱，狠狠地没入山海之中。
……
哪吒。
我回来了。
他想扯着嘴角笑一笑，这次是真的摆脱魔丸了，他很想问完当时的话，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在陈塘关待着。可是现在只剩下拥抱她的力气，于是他把全身的力气覆上，将唯余的理智全部交给这个拥抱。
抱镜有些撑不住男子的重量，极力运转天地环后的她同样疲倦，因此被他轻而易举地压在海边的沙砾中，她的侧颈能感受到他嘴唇的翕动，还有锁住她腰身的力道。
抱镜的手中滚落一颗火红的珠子，它在地上跳了两下，化作一抹烟尘没入哪吒的身体。
这是当初从太乙那拿到的凤凰珠。凤凰珠有起死回生的功能，像天地环乾坤圈水月镜这些法宝，虽然极好，但却比不上这一颗能保命的凤凰珠。太乙是个好人，他体恤抱镜修炼不易，所以顺水推舟将宝物赠予了她，大概那时他也没想到，最终还是用到了自己徒弟身上。
抱镜释然地叹息，早在看到水月镜里自己未来的模样，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镜中的她化为原型，很有可能是在这场搭救中付出了性命，也可能是在百年后失去仙身，如今看来，她终归得天地一丝钟爱，遇上了最好的结果。
“抱镜……”
“嗯。”
“抱镜。”
“抱紧了。”
哪吒咳了两口血，喘着气撑起半身：“我是叫你的名字。”
抱镜叹了口气，伸手拦住他的后颈，将两人的距离压进，笑着回答：“我知道，我抱紧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