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房新月》邓沁

2、秦·上巳出游

　　上巳，渭水两岸一顶顶彩色幔帐结在花间柳下，后妃公主、群臣女眷们春衫鲜丽单薄，互相斗艳。倒是男人们对这种郊游不感兴趣，有的陪着夫人来到目的地后，寻个借口溜走了，有的压根儿没出现，秦王属于后者。
　　男人的缺席没有影响女人们的兴致，最热闹的要数太后那儿。蒙绿娟刻意挑了个和太后保持一段距离的地方结帐。
　　上游响起一阵鼓声，侍女们喊：“开始了，开始了！”脱了鞋袜跑到水边上。只见二三十个花花绿绿的鸡蛋从上游水中慢悠悠地漂过来。临水浮蛋这种游戏，将煮熟的鸡蛋放在河水中任其浮移，谁捞到归谁吃。贵族女子们不会在乎几个鸡蛋，玩的是个开心，何况今天的鸡蛋，每个壳上都画了不同的花卉，浮在水中尤为漂亮。
　　嬴骊和西棠很兴奋，指着各自心仪的彩蛋嚷嚷着：“我要那个，要那个！”
　　茱娘眼明手快替西棠抢到了画木槿的鸡蛋。嬴骊喜欢的画荷花的鸡蛋偏离河岸，朝水中央浮去，侍女们伸长了胳膊也捞不到。蒙绿娟一提裙摆，跳进了水中。她轻盈地迈步、弯腰，转身时手中已多了个彩蛋，冲岸上的女儿摇了摇手中的战利品道：“阿骊你看，在这儿。”
　　这时，太后的侍女跑过来对蒙绿娟说，太后宣过她去。蒙绿娟连忙上岸，来不及穿袜，双脚在软布上踩了踩，赤脚汲了鞋子，挽起嬴骊、西棠去见太后。
　　她向太后请了安，见燕美人、唐八子也在。
　　秦国后宫制度，王后之下，设有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女御八个等级。嫔妃比照男人的官爵享受俸禄：夫人比爵大良造，年三千石；美人比爵少上造，年两千石；良人比爵右更，年一千五百石；八子比爵中更，千石；八子之下，一律六百石。秦王第一任王后是楚国公主，楚国来的王后几年前死了，现在的王后齐国公主是新纳的，没有燕美人、唐八子和宜阳夫人在宫里待的时间长。
　　燕美人见了蒙绿娟，道：“你如今穿得越发素净了，倒显得我们几个老婆子爱扮俏。”燕美人年轻时深受秦王宠爱，说话向来口没遮拦，年纪大了脾气还是不改。
　　蒙绿娟穿了素色鲁缟里衣，蟹壳青色衬裙，外罩水蓝、象牙白双色条纹裙子。经燕美人一提醒，她发现其他人都打扮得比她鲜艳。太后穿一袭深紫曲裾，靛蓝、琥珀色两重里衣，曲裾袖子和衣襟处绣了黑色花纹。燕美人是湘色地孔雀舞人纹锦裙外罩银红纱衣，唐八子是松花绿曲裾。佳人丛中，还有一个穿雪青色云纹直裾的年轻男子，个头高挑，浓密的直眉微微上扬，眼睛像夜空里的星子一样璀璨，谈笑间顾盼生姿，惹人心旌荡漾。许多女人偷偷看他，却不敢和他打招呼，大家知道他魏丑夫是太后的禁脔。
　　嫔妃们在太后身边坐定，太后问大家拾到了什么蛋。众人把彩蛋拿了出来放在案上。
　　唐八子的彩蛋上画的是木犀。太后道：“你今日手气好，桂子谐音贵子，会保佑你家柱儿将来有出息的。”唐八子喜上眉梢，连声道谢。
　　燕美人拾的彩蛋上画了一大片粉色桃花。嬴骊拿起彩蛋爱不释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画得真好看，像燕美人一样漂亮。”
　　燕美人听了十分受用，抱起嬴骊道：“我的公主，你的小嘴真甜。可是燕姨老喽，哪有你阿妈生得好看，你阿妈才是面若桃花呢。这个蛋给你，你给你阿妈送过去。”
　　嬴骊摇了摇头，一脸认真地说：“君子不夺人之美。”稚嫩娇婉的声音说出这句老成持重的话，把众人逗笑了。
　　蒙绿娟方才在水里沾湿了裙角，粘在小腿上怪难受的。她趁众人玩得高兴，起身找了个僻静地方，提起湿裙子来绞，忽听到柳树后传来窃窃私语。
　　一个男的说：“太后走到哪儿都带着那个楚国人，不会看上他了吧？”
　　一个娇媚的女声说：“醋劲不小啊，偏不告诉你。”
　　蒙绿娟听出了男人是魏丑夫，女人是太后的侍女芷嫣。隔着幔帐和柳树，两人没发现蒙绿娟。魏丑夫在芷嫣耳边说了什么，芷嫣笑得花枝乱颤：“实话与你说吧，郑乐师只对音乐感兴趣，别的什么都不在乎。他待人接物像小孩子一样单纯没心机，根本不会巴结太后，你宽心吧。”
　　魏丑夫说：“这种人才可怕，表面上装的清高单纯，肚子里花花肠子比谁都多。我听说他从前在赵国，邯郸百姓有不认识赵王的，没有不认识郑辽的。跑到他家自荐枕席的人不计其数，不光有女人，还有男人，人家换情人比换衣服还快……”
　　“鬼才信你的话！”芷嫣打断了魏丑夫的话，似乎生了气，要从柳树那边走过来。蒙绿娟连忙先一步跑开。
　　蒙绿娟跑过来时，恰好看到王后那边，年轻的嫔妃、公主们推搡着一个穿玫红色鱼尾曲裾的女子，要她唱歌。那女子站了起来，脊梁挺得笔直，腰带束得紧紧的，曲裾的裙摆拖得长长的，高挽的云鬓上插了一朵硕大的紫芍药，肌肤白到几乎透明，整个人像冰雪雕刻出来似的。蒙绿娟认得是眼下正当宠的应长使。
　　应长使清了清嗓子准备唱歌。王后道：“且慢，今日大名鼎鼎的郑乐师也在，叫郑乐师给长使伴奏才好。”
　　郑辽也来了？我竟没留意。蒙绿娟心里忐忑起来，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到郑辽从海棠树下走出，穿一身绣有银色茱萸纹的纯白直裾，安静稳重。他向太后请示是否去王后那边。太后道：“叫王后、公主们过去，难得出来一趟，大伙儿坐在一起多热闹。”
　　王后、嫔妃们奉命挪了过来。郑辽捧着琴坐在应长使身边，与她说了几句便开始弹奏。十指挑动丝弦，婉转低回的前奏响起，众人的心随着乐曲起伏，应长使靡丽的歌声响起：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
　　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栎，隰有六驳。
　　未见君子，忧心靡乐。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这是一首秦国古歌，唱的是女子与心上人分开很久，希望重新遇到朝思暮想的“君子”。众人合着歌声打起拍子，燕姬却冷着脸轻声道：“大王不在，她唱给谁听呢！”蒙绿娟知道燕美人讨厌应长使。她也不喜欢应长使，尤其厌恶应长使的桃花眼，那双眼睛长长的，眼尾微微上翘，瞳仁黑白分明，眼神似醉非醉，她笑起来时眼中秋波潋滟，勾魂摄魄。这容貌与歌喉让蒙绿娟想起年少时的情敌，一个搅了蒙绿娟与先太子婚事的歌女。如果没有那个歌女，也许先太子不会早逝，蒙绿娟也不会嫁给年纪大的可以做她父亲的秦王。
　　应长使唱完，众人还沉浸在歌声、乐声中不愿醒来。蒙绿娟的目光离开应长使，偶然掠过郑辽，见郑辽一眨不眨地盯着应长使，那目光很特别，不是男人见到美女时的柔情蜜意、想入非非，而是一种冷酷的锐利，散发出捕猎者的狡黠气息。这眼神一闪而过，叫蒙绿娟心里跳出子信的名字。她胡思乱想起来，嫔妃、公主们为美妙的歌乐鼓掌，打断了她的思路。
　　王后称赞应长使唱得好，燕美人似乎不爱听，故意岔开话题：“我从前最讨厌箜篌，今日听郑乐师弹曲，才知道不是箜篌不好，是乐师太混账！”
　　立刻有人附和燕姬。郑辽淡淡道：“过奖了。”
　　燕美人道：“我瞧着郑乐师的箜篌与往常见的不太一样，想必不是凡品，能否让我看一看？”
　　郑辽点了点头，将箜篌交给侍女。侍女把箜篌捧到燕美人面前，女人们都凑过头去。
　　郑辽的箜篌确实与宫廷乐师用的有些不同。琴身涂一色的黑漆，七弦，面板上有十多道与琴弦垂直的品柱。一样的弦，一样的品柱，只是宫廷乐师们的琴装饰了华丽的外观，想比之下郑辽的琴太寒酸了。众人看了不免有些失望。唐八子道：“我还以为像郑先生这样出名的乐师，对乐器很讲究呢。”
　　“夫人说的不错，好乐曲离不开好乐器。”郑辽微微一笑，“此琴看着不起眼，却是不可多得的上品，音色清脆明亮，音量也较为宏大。”他这一笑，整个人散发出迷人的魅力。同样是美男子，魏丑夫像廊上风铃，人一走过，就会叮当作响，郑辽则像深谷幽兰，骄傲神秘，却又清香沁人。年轻的嫔妃、公主们被眼前的美男子电得心里一颤。太后慢悠悠道：“看来，世间万物皆不可貌相。”这话明里说琴，众女听着别有深意，仿佛被太后窥破了内心的绮念，连忙从楚国乐师身上收回了目光。
　　燕美人不理会太后，还在看箜篌。她把箜篌翻了个身，底板和正面同样是呆板的黑漆，惟一特别的是角落里铭刻了几个字，写法古怪，众人不认识，也不感兴趣。蒙绿娟却认出那八个字是楚国鸟篆，为“乐人郑辽自作用器”。
　　燕美人终于欣赏完毕，让侍女把箜篌还给郑辽，道：“我闲时也爱研习音律，却不知道去哪里买好乐器，郑乐师这架箜篌从哪儿淘来的？”
　　太后见燕美人缠着郑辽问这问那，面露不悦之色。郑辽看到太后的脸色，不敢造次，坐正了身子，恭恭敬敬答道：“是臣的一位朋友送给臣的，乡野粗鄙之物，怎敢与大王宫中御用相比。”
　　蒙绿娟心中一凛，郑辽说是朋友送的，可琴身上明明写着“乐人郑辽自作用器”。是郑辽说谎，还是？蒙绿娟的心砰砰乱跳，仿佛心里有一面鼓敲得山响，一下下敲开了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