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秦·宜阳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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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河两岸的柳树萌出了嫩绿的新芽，婀娜的柳枝在微风中连成朦胧的绿幕，比清明时节的烟雨还要轻。兰池宫毓华楼上，宜阳夫人蒙绿娟倚着朱漆栏杆，目光凝视着河边的柳林出了神，直到被楼下的嬉笑声惊醒，才从远处收回了目光——毓华楼下，兰池畔的樱花被乍暖的春阳催开了，粉妆玉裹的花树与水中花的倒影相映成辉，美不胜收，引得路过的小宫女忙里偷闲地在花树下追逐嬉闹。
蒙绿娟勾指将吹散的发丝掠到耳后，心底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十年了，再好的花也看倦了。宠冠后宫又如何？她不过是蒙家往上爬的敲门砖，身后有一大批更年轻的美人虎视着她的位置，想取而代之。秦王力排众议、僭越祖制赐她封地宜阳又如何？她不过是一个傀儡，太后与秦王权力博弈的傀儡。
立后之争中败给齐国公主后，蒙绿娟都看淡了，默默地从秦王办公燕居的咸阳宫搬到了兰池宫。兰池宫住着秦王之母宣太后和一些年长嫔妃。不料蒙绿娟一搬家，引来后宫许多流言。有人说她与新王后水火不容；有人说她没当上王后，在众人面前丢了脸，躲起来不想见人；更有人说，毓华楼离太后的寝宫很近，蒙绿娟急着到太后处讨救兵来了。只有蒙绿娟心里最清楚，她只是倦了，不想再殚精竭力去维持表面的光鲜。深宫中，只有一天天长大的女儿嬴骊才是她唯一真实的期盼！
她这般想着，耳边竟真的传来了脆生生的叫唤声：“母亲——！母亲——！”
一转身，小公主嬴骊立刻像小鸟儿一般扑了上来。
“母亲，陪我去祖母宫里。”嬴骊跑得急了，脸蛋撑得红扑扑的，停下来喘了口气接着说，“祖母那里新来了一个楚国乐师，样样乐器都会用，可厉害了。你陪我一起去听好不好？”
她满眼期待地望着母亲，羊脂玉般白皙细腻的小脸上嵌着清丽明朗的眉目，谁见了这楚楚动人的女孩，都不忍叫她失望。
宜阳夫人微笑道：“好啊，我准备一下就去。”
侍女茱娘闻声过来替夫人梳妆。蒙绿娟不喜施朱傅粉，梳妆十分简单，趁着茱娘为她梳头的时间，问女儿道：“你看母亲穿什么衣服好？”
小公主大大咧咧地坐在犀簟上，双手托腮不耐烦地说：“现在这身就很好，不用换了！”
“棠儿也一同过去吧。”宜阳夫人对一旁的女孩说。
西棠是嬴骊长姐的女儿，因为幼失怙恃，由宜阳夫人代为抚养。西棠按辈份是嬴骊的外甥女，年龄只比嬴骊小两岁，两个女孩儿站在一起，宛如一双含苞待放的姐妹花，煞是惹人喜爱。蒙绿娟一手拉着一个走出了宫门。
宫殿楼阁曲折连绵，一路上春阳明媚。还未踏进太后居住的荣寿阁，就隐隐飘来一串跳脱瑰丽的乐声，不似庙堂雅乐的庄严凝重，也不似秦风土乐的粗犷剽急。
早有宫人通报宜阳夫人和十二公主来到。太后斜靠着漆枕坐在塌上，由于保养得好，年过花甲依然风韵犹存。蒙绿娟请了安，太后示意她随便落座，然后向两个孩子招了招手。嬴骊拉了西棠爬上塌去，倚在祖母身边，太后剥了水果喂到孙女嘴里，祖孙间一派天伦和睦。蒙绿娟的母亲与太后是远房堂姐妹，太后待蒙绿娟格外亲切。
蒙绿娟见孩子们安顿下来，安心去听音乐。乐师和宫眷之间隔了一座高大的镂空雕花漆屏风，透过雕花的孔隙，看到七、八个乐工各司其职，分别演奏琴、筝、笙、瑟和悬鼓。宜阳夫人对兰池宫的乐师不熟，但从众乐师的服色差异中猜测，击鼓的乐师该是女儿口中所说的新来之人。鼓手穿了一袭黑底绛红回文绮裁的楚式曲锯深衣，与其他乐师的秦国服饰明显不同。
细心聆听音乐，蒙绿娟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鼓手不仅鼓敲得灵动精彩，还通过鼓声指挥引导其他乐工的演奏。蒙绿娟没有学过音律，歌舞乐器这些宫中女子取悦君王的手段一样都不会，但她天资聪颖，善于融会贯通，鉴赏能力卓雅脱俗。
蒙绿娟的目光落到鼓手身上，鼓手背对着她，看不到对方的面目，只能看见背影。那一袭黑底红纹曲裾深衣，衬得鼓手身材高挑精干又不失飘逸。他的姿态，像一杆柔韧的修竹，优雅而充满力量，虽来自民间，却没有民间乐师的轻佻冶艳。宜阳夫人不禁好奇，这气质高贵的乐师容貌长得如何。恰在此时，一曲终了，乐工们放下乐器。鼓手转过身，隔着屏风朝太后跪下，用带着北地口音的咸阳话问太后是否满意。宜阳夫人看清了他的容貌，大大吃了一惊，觉得有一股冰冷的寒气直透后背。太后说了些什么，一个字也未听进去，唯一真实的感觉，是心脏的突突乱跳。眼看鼓手回禀完毕站了起来，目光似要往自己这边掠过，蒙绿娟心中暗叫不好。
乐师的目光与屏风后的王妃一触，并未停留，很快转过身重新拿起鼓槌，继续下一章的乐曲。
蒙绿娟抬眼看了看榻上的太后和身边众人，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失态，这才放松了僵直的坐姿，吁了口气暗暗道：“我真是自惊自吓！他根本不认得我，只是和那个人长得相像罢了。”但她的思想已无法回到乐曲上，心里一个劲翻腾着前尘往事。
回到毓华楼，蒙绿娟眼前尽是楚国乐师和记忆里那人的身影，他们容貌那么像，声音如出一辙，唯有说话的口音和气质不一样。
侍女茱娘见夫人发了半天呆，忽然走进卧室里翻箱倒柜找东西。茱娘是个哑巴，听得见说不出，平时靠手势与主人沟通。茱娘比划着问蒙绿娟找什么，蒙绿娟不回答，让她先服侍两个女孩儿睡觉。蒙绿娟闹到后半夜，茱娘好不容易劝服她就寝，刚睡下，她又起来对茱娘说：“明天一早，请我母亲进宫来。”茱娘跟了蒙绿娟八、九年，从未见她像今天这般急切不安，然而哑巴有一个好处，心里纵然有一千个一万个疑问，也不会多问一句话。
次日，蒙夫人芈丹涯入宫。进了内室，蒙绿娟给母亲倒了茶。春风裹携着细碎的花瓣从竹帘的空隙间吹进来，蒙绿娟前后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旁人才开口：“昨日在太后宫里看见一个楚国乐师，长得像一个人。”她声音犹疑飘忽。芈丹涯凑过头问：“像谁？”蒙绿娟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子信。
芈丹涯愣了愣，等她反应过来，身子颤了一颤，立刻抹掉桌上的字迹，攥着蒙绿娟的手说：“天下之大，有人长得像不稀奇，子信已死了，你别自寻烦恼！”
“不只相像，简直一模一样，我越想越怕。”蒙绿娟看着母亲，忽然间觉得自己十分弱小，“也许子信没死，他回来找我报仇了，我该怎么办？”
芈丹涯将女儿拥入怀中，在女儿耳边说：“他已死了，娟，和你不相干，他想报仇也要去楚国才对，我可怜的女儿！”多少年了，她们母女没有这样亲密地相拥过。
蒙绿娟心神不宁地等待母亲的结果，日子过得度日如年。嬴骊几次央母亲带她去听音乐，都被蒙绿娟拒绝了。
过了两日，芈丹涯带来了消息——楚国乐师名叫郑辽，郢都人，父母已过世，没有兄弟姐妹和其他亲人。郑辽的父亲原是宫廷乐师，娶了一个歌女，生下郑辽，一家人离开郢都四处流浪。父母去世后，郑辽在秦国待了四五年，又去了赵国。他不但精通乐律，还懂得剑术，刚好投合赵王的两大喜好，深得赵王宠信，在邯郸出了名。一年前，赵王决心励精图治，遣散了门下所有的乐师和剑客，郑辽离开了邯郸。
“我派人到乐府令那里查过了，郑辽的身份证件和通关文谍齐全，没有作假的嫌疑。这个人的确与他无关。”芈丹涯像是有意回避子信的名字，说到时都用“他”代替，“退一步讲，他哥如今成了楚国炙手可热的权臣，他若活着，在楚国享福还来不及，哪会做个低贱的乐师。”
蒙绿娟皱紧的眉头没有舒展，摇了摇头，缓缓道：“母亲，你不明白的。他若活着，什么荣华富贵都不稀罕，他只要报仇！”说到“报仇”两个字，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仿佛触动了某些恐怖的回忆，“母亲，说不定他做了楚国的间谍。他从前就和楚国间谍有来往，那些人你见识过的，什么都做得出来！对了，他还有个孪生哥哥叫子初，和秦国打仗的时候失踪，下落不明。不管是他，还是子初，两个人都很危险。”
芈丹涯原本已经放下的心，又被女儿说的纠结起来，心里叹道：娟，出现个和子信相像的人就让你六神无主。你终究是太善良太软弱，根本不适合你争我夺的宫廷。十年来，母亲竭尽所能为你拔除所有障碍。这一次，母亲也绝不会手软！
芈丹涯告诉自己要冷静，不可自乱阵脚，道：“太后是楚人，思念故乡才把郑辽留在身边，等太后的新鲜头一过，郑辽在宫中待不下去，就没事了。这几天，我会想办法监视郑辽的一言一行，保证不出差错。”芈丹涯说这话不是吹牛，她在宫中的人缘远比做王妃的女儿要好。她常常借着姻亲关系到太后宫里走动，用财帛结交太后身边的人，许多荣寿阁的宫女愿意向她透露消息。
次日，芈丹涯带着几匹名贵衣料来到荣寿阁。太后午睡未起，几个亲信宫女守在榻前，也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宫女们见了芈丹涯，招呼她在外间等候。芈丹涯拉住管事的宫女青萍，献上衣料说：“外子到蜀地出差，带回了一些上好的蜀锦。前些日子宜阳夫人新裁了一件裙子，太后夸赞料子好，夫人特地托我挑了几匹最好的给太后送来。我瞧着这匹紫檀色龙凤纹锦雍容华贵，只有太后的贵气才压得住。另外几匹颜色鲜艳、花纹简单，给太后却有些不合适，留着给姐妹们做新衣吧。”
青萍不是贪小便宜的势利眼，但为人也不古板。芈丹涯话说得极委婉，叫人不好拒绝，她推辞了几句就收下了。芈丹涯和青萍聊了几句，话题转到郑辽身上，装作无心地说，一个外面的乐师随意出入后宫，有些不妥吧。青萍听了，似乎想起了一件有趣事，憋着才没笑出来：“可不是吗，自从郑先生来了兰池宫，好多年轻丫头的眼睛都直了。”青萍顿了顿，才说，“我原先也像您这么想，年轻英俊的楚国乐师，大概为人很风流吧，可那个郑先生是个柳下惠呢，真的。”
“哦。”芈丹涯应了声，揣摩青萍刚才的笑，大概是有不知轻重的宫女在郑辽哪儿自讨没趣，惹了笑话。这时屋子里“砰”的响了一声，把两人吓了一跳，只见一个抬折叠榻的宫女撞倒了香炉。青萍直起身子，食指放在唇上，朝那宫女做个嘘声的手势：“走路看着一点，仔细吵醒了太后。”芈丹涯这才注意到有好些宫女们搬着幔帐、木几等器物进进出出。
她忽然想起，明天是三月的第一个巳日。上巳是一个古老的节日，冬春交替季节容易患病，所以自古就有上巳洗涤沐浴以消弭病患的习俗。同时上巳也是祭祀管理婚姻和生育的高禖神之日，人们喜欢外出踏青，并允许未婚男女自由交往，遇到中意的，即使私相授受，也不违礼法。在咸阳，上巳这天秦国的皇亲贵戚们会集中在渭水畔游乐宴饮，实际上也是一次重要的聚会交际。芈丹涯怪自己，这两日成天惦记着楚国乐师的事，竟然连上巳节这么要紧的事也忘了。
她匆匆向青萍告辞，来到毓华楼，这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芈丹涯进了门嚷嚷道：“夫人，明日的上巳活动，你也该准备起来了。”
“明日我不去了。”蒙绿娟淡淡道。
“这怎么行，大王会责怪你失礼的！”
“大王自己还不晓得去不去呢！真要追究起来，我说身子不舒服，请个假不就得了！”
芈丹涯了解女儿的脾气，她素来讨厌交际，现在心情烦躁，更懒得理会后宫和群臣家眷那帮莺莺燕燕。芈丹涯正在烦恼之际，看见在里屋练字的嬴骊，顿时计上心头。她走进里屋，对嬴骊说了许多好话，哄得外孙女对上巳节活动充满了期待。嬴骊去找母亲，缠着要她带自己去渭水玩，蒙绿娟心一软只好答应了。
芈丹涯立刻指挥侍女们将卧榻、幔帐、饮食、洗浴用品的以及赏赐女眷的小玩意儿一一打点。蒙绿娟平时不喜欢琐碎的小物件，到了要准备大量赏赐物件的时候，侍女们找了半天也凑不满数量。蒙绿娟进了卧室，打开了存放体己物品的柜子，捡着小件的首饰、玉佩、香薰笼、剑饰，统统交给茱娘。整理中，蒙绿娟看见一个小巧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纯白的凤纹玉佩。凤的造型袅娜弯曲，似要腾云起飞，凤身上阴刻着一个“信”字，还有四个更小些的鬼画符似的鸟篆文——正是那夜她翻箱倒柜要找的东西。蒙绿娟迅速合上锦盒，仿佛寻到了遗失很久的珍宝，一颗心激动得怦怦乱跳。她默念着：“原来这东西还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下神来，把锦盒重新塞回了柜子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秦·宜阳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