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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花满楼·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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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线顺着厚厚的窗帘缝隙钻了进来。
陆小凤趴在床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揉着脑后肿起来的大包。
真是丢人,好歹曾是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人物,至少在夜行者也算有头有脸,居然站在酒吧里好端端的会昏倒——这回真教孙小红和阿飞贻笑大方了。
可是好好的怎么会心悸头疼,全身几处神经动脉都一起针扎似的……
陆小凤不明白,非常想不明白。
可至少他能确定一件事——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陆小凤将放在床头的玉匣拿在手里把玩,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玉匣周体略有磨损,花纹间隙有褐色的灰迹。现在这玉匣的一角因为他昨天突然昏倒而摔碎了,整间房里充斥着幽冷静谧的香气。
千年转瞬,物是人非。
暗香依旧,他也还是陆小凤,但这里只是苏州的一条小巷,不是花满楼的百花楼。
“花开一千年,花谢一千年,花与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陆小凤喃喃地说:“我干嘛要拘泥于血祭不血祭,我只想知道你的生死……”
他定定的看着彼岸花碧绿的叶子,伸手欲摘,突然脑子“嗡”的一声巨响,顿时视线模糊不能呼吸。他仿佛瞬间置身于水中,手脚动弹不得,张大了嘴巴肺部也依旧是得不到一口可供缓解现状的空气。
这种溺水的感觉足足持续了将近五分钟。
陆小凤死死攥住玉匣的手青筋爆出,他死死的盯着随着他大口喘气而颤抖的彼岸花,思来想去不知这莫名的濒死感觉是从何而来。
最近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各个部位随时随地都会有奇怪的痛楚,最频繁的莫过于几条动脉针扎似的疼和溺水的无助憋闷感。
陆小凤毫不怀疑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发现神奇的溺毙在自家床上。
日渐增多的诡异感觉让他恨不得一分钟掰成两半使,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挥霍。
而现在他终于找到彼岸花。
花瓣和叶的纹路指引不出过去的线索。
彼岸花叶,是血祭和恢复记忆必不可少的“引”。
他并不太清楚应该如何使用这朵花,睹花思人的小红和阿飞对此也是一头雾水。可能会想起来当初的事,也可能是连自己是谁都忘记,更有可能会死。
慢慢的摘下一片冷香沁人的花叶,他慢慢咀嚼。
与香气不同,花叶有淡淡的甜,余味清香悠长。
带着那个人的气息,有舒服的味道。
万籁俱寂的静默。
他甚至没有和离去的连城璧说句师兄再会。就这么呆呆的站在那儿,似乎翻来覆去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想不起。
直到那声温暖如旧的“花满楼”响起。
“回来了?”勉强挤出的笑容,自己都觉得辛苦。
“嗯。”陆小凤进了门就往灶具那边走,“我买了一点补品,不过我之前没弄过这些东西啊,不管好吃不好吃,反正是对你身体有益处的,你可得吃光!”
花满楼依旧勉力维持着笑容,辛苦的连眼眶都酸涩起来,“好啊。”
“要多吃点!你看看你最近……”陆小凤说着就走过来,一手放在花满楼额头上,“奇怪,也不热……”
花满楼被他稍微触及额头就立刻后退一步,转过身去若无其事的装作忙碌,“今天外面很热吧,早上的时候阳光就很强。”
“今天是阴天。”陆小凤放下手中物什,担忧的看着花满楼。“你觉得很热?”
“哦,随口问问而已。”花满楼点点头,他让自己看起来很忙,花花草草瓶瓶罐罐,摆弄这个整理那个。
“你的手……”
陆小凤忍不住开口,那是类似火烫出的伤口,可百花楼除了火折子是没什么火源的——这难道就是“阳光很强”的后果?
“没什么。”
他甩甩手,简单的仿佛那伤口只是一粒灰尘,甩开便不会再附上。
“刚才我在巷口见到一个人,很面熟。”
他试着去碰触两个人都默契避免、却又不得不面对的部分。
“你都听到了?”
“花满楼。”没有回答问题,陆小凤只是走到他面前。
“嗯?”
“你给予我的生命,即便要吸血为生,我也从未想过会恨你。有你作伴,我不会寂寞。我很自信,因为我感觉到你是爱我的,就如同我爱你。”
陆小凤用极其缓慢而斟酌的语调慢慢说着,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他只是平静的叙述一件因心动而萌生的事实。
事已至此,隐瞒已没有必要,不如坦诚相待。花满楼开口道:“我很高兴,但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总是要有希望,活得才能不那么无聊。”
听出他话中有话,陆小凤没有追问,等他自己说下去。
“我已记不起今天的自己是多少岁数,我活了很久,好像经历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经历过。我很早很早就双目失明,但是我能听见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秋风中常常都带着从远山上传过来的木叶清香……每个季节里都有很多足以让我忘记所有烦恼的赏心乐趣,我活得很快活。”他略一停顿,接着道:“七十年一次的相聚,每次和师兄们聚在一起,尽情的回忆往事尽情的笑,可实际上我只听到越来越少的声音,那是什么感觉?大师兄不在了,然后是三师兄,再接着是小师姐。我突然感觉到,死亡这么接近,我们恣意挥洒的生命随时有可能都把握不住。我原本有很充足的睡眠,有很好的胃口,有这间很舒服的屋子,有一把声音很好的古琴,但是这一切,逐渐在离开我。”
一向逍遥自在陆小凤从来没有过权势倾天翻云覆雨的时候,但是他知道那种感受——一直以来认定的东西或信仰突然动摇,会不再相信身边有任何值得信任依赖的事物和人。明明已经被告之你很长命,却突然又知道可能随时就轻易的死去,这之间天渊之别的落差,几人可以接受?
他抚上他苍白消瘦的面颊,他反手回抱。
拥抱是紧密妥帖而温暖的。
如果可以交换,宁可用一生来交换这一瞬间的片段。
如果这一刻天崩地裂,那么就会成为我们的天长地久。
陆小凤突然感觉颈后传来一丝凉意。顺着骨节血液顷刻游走全身,登时软绵绵的失去了力气。
花满楼扶着他坐下。由怀中取出银针、玉盏,丹丸,次第摆开。
“我们这一族群,在某种情况下会逐渐丧失先天的优势,直至死去。血祭——利用同族的心尖之血,可以恢复自己失去的部分能力……以及生命。”
陆小凤的视线落在花满楼烧伤的手上,伤口没有如常的痊愈,反而变本加厉的愈发狰狞。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你救了我?”
“那不重要了。”
“我给你。血液、生命,什么都好。”陆小凤道:“只要你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花满楼表情平静,“我会记得你。”
陆小凤笑了起来,“那此生不枉矣。”
花满楼取过银针,佐以彼岸花瓣和丹丸磨成的粉末,徐徐刺入。
陆小凤闭上眼睛,胸口传来的痛楚不甚明显,他只是冷。如坠冰窟的冷,万劫不复的冷。
他开始忍不住打颤,双目闭得死紧,嘴角却一直微微上翘。
那是一种由衷的诚挚的笑。
至死,都仍是感激。
神智渐渐游离。
屋外的光线亮起,又虚弱下去。轮回翻覆,日出日落了三次。
死一样沉寂又漫长的时间里,花满楼只能听到陆小凤呼吸声虽然虚弱幸而很平稳。
再摘下一片彼岸花叶,用内力震为碎片,以口哺进陆小凤的嘴里。
“我不能让你受任何伤害,我同样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像以前一样自由自在——像翱翔九天的凤。所以你要活下去——忘记这一切。”
确定陆小凤已咽下后,花满楼将彼岸花的花苞的最外一层撕下两片,分别以自己和陆小凤的心头之血浸泡,白色的薄薄一层很快将血液吸收,鼓鼓涨涨的边缘泛起一层娇嫩的嫣红色。
分食了对方血液浸泡过的花叶,花满楼又割破自己的手腕,让血流进陆小凤胸前的伤口里,那伤口奇怪的没有渗血,反而将外来的血液一滴不漏的悉数吸了进去。
“吾花满楼,以血脉起誓,此后岁月与分食我血液者生死与共,愿伤病痛楚与之分甘同味,至死不渝。”
花满楼低声默念完契约,半晌,以银针随意的刺了陆小凤的手臂一下,果不其然自己的手臂也传来相同的痛楚。
“血之契约已成……也许你会恨我。”
不可视物的眸子执着的落在陆小凤的方向,手边的彼岸花散发着冷冷的幽香。
“那么,恨我吧。为了让你以后不失去生存的意义。”
在此后的岁月,即使你会忘了我,至少会有不一样的感情。只要在你心里有我一席之地,哪怕是恨也好。
更何况……这种希冀,在彼岸花叶“忘忧”的作用下,也是渺茫。
“生命共同体啊……”陆小凤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天花板,开始低声的笑。
心底有一个鼓噪的声音在叫嚣:痛吧,我渴望这种感觉。
他甚至恶意的掐了一下自己的腿,心满意足的享受着火辣辣的刺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