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吃瓜演义》佳期十二红

103、下均水（四）

　　杨琪走后不久，王叔彦就回来了。
　　杨香一直在等他，一听到外面有动静，就起身迎出来，见他一个人回来了，便问道：“那个人呢？”
　　“我领他出城找了一圈没找着，他又回城里等着了。”
　　杨香招手示意他近前。
　　王叔彦看她这样煞有介事，不明所以，走近前去，却听到杨香压低了嗓音：“你快跑吧——官府要来抓你了！”
　　王叔彦震惊：“这……凭什么？”
　　“我兄弟怀疑你和蒋顺是盗贼，要把你们诓去抓了审问呢！”
　　“呀！”
　　正在这时，又有人迈步走了进来。
　　杨香和王叔彦都认识这个人——陈商，县里的公差，以前也住白龙观。[1]
　　“叔彦，”陈商走过来，带住了王叔彦的手，“跟我出来，我请你喝酒。”
　　王叔彦一提手腕挣开他：“我要去换身衣服。”
　　陈商向前逼近，伸手要抓他：“喝碗酒而已，换什么衣服？走走走，跟我走……”
　　王叔彦步步后退，陈商步步近前，杨香走上来，拦在了他们两人之间。
　　“陈大郎，喝酒急什么？——咱们这穷地方，一个人才有几件好衣服？过年不穿，过节不穿，朋友请喝酒还不穿，那要什么时候穿呢？您瞧瞧——他就穿这么一身去喝陈大郎的酒，岂不是忒以地怠慢了？”
　　陈商吃了一惊，打量了杨香一眼，疑窦丛生。
　　“别急，有我在。”
　　陈商素知杨香有主意，当年住在白龙观的时候，他也受了杨香不少照拂。此时虽然不知道杨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还是选择了信任她。
　　陈商指了指王叔彦：“你可要快去快回。”
　　“是是是……”王叔彦一边说，一边往后面走，忽然脚下一顿，又踅回来，“观主，我那件天青色的胡服，前些日子不是交给你——找人替我补了吗？”
　　杨香一愕，明白王叔彦有话要对她说，忙拍手笑道：“是啊是啊，都补好了——来，你跟我来。”
　　陈商心中一惊，唯恐王叔彦会对杨香不利，正要伸手阻拦，却看见杨香以眼色示意，又暗暗对他摇手，他一下子明白了——或者说他自以为明白了，这王叔彦想必还没起疑，此时走了风，反为不美了。
　　杨香领着王叔彦来到了后院。
　　“王郎，白龙观后面有好几条隐秘的小道——你快跑吧！”
　　“不成——我跑了，你怎么办？”
　　“我不说，你不说，没人知道的。”
　　“官差要拿人的事总共才几个人知道？我回来才多久？陈大郎就在外面，刚才都看到了，是哪个泄的密他会想不到？况且，陈大郎住过这里，熟悉地形，说不定附近的几个出口早就被他们的人堵住了！”
　　“不可能——有那么多人手，就该直接进来拿人，用得着诓吗？——正是堵不住，才要诓你跟他走呢！”
　　“嗳，他们是没有证据——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同伙呢！”
　　“证据？”杨香眨了眨眼，“——这么说，蒋顺他真的……”
　　王叔彦叹了一声。
　　“杨将军没猜错——他确实是个盗贼。”
　　“什么？”杨香大吃一惊。
　　“阿香，你别怕。”王叔彦说，“叔彦对你说过——当初天下大乱，有一伙流寇经过枣阳，我家被劫掠一空，为活命只得加入他们。流寇是到一处，吃空一处，因此就有更多活不下去的人加入我们。后来流寇经过洛阳，我就遇上了他——他本姓罗，蒋顺二字也不是真名。我们二人年纪相仿，十分投缘。”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到了河东，恰遇主上剿寇——那时他还是唐国公，我们这乌泱泱一大帮人哪里是官军的对手，一战而溃。我侥幸逃出，他却下落不明。后来，主上又跟母端儿那群人打了一仗，大获全胜，将他们首级筑为京观，吓得我心惊胆寒。颠沛流离好几年，我才回到家乡，寄住白龙观，做了个锁匠。我只当这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想不到今日又遇着他！他来此寻人，又不肯把话说清，我领他出城找了一圈也没找着。不想令弟起了疑，又要拿我去问罪。我做过流寇，逃了这么多年，自家做事就该担承，官府拿我也不怨，只是罗郎他——我还须拖住官差，掩护他逃走才是啊！”[2]
　　杨香顿时如堕冰窟。
　　“掩护他逃走？——你要怎样掩护？”
　　王叔彦解开头上的巾帻：“待我走后，你把这个巾帻挂在这棵老槐树上——能挂多高挂多高，让人远远就能看见……”
　　“走？你……你真要跟陈大郎走？”
　　“我要留下来，与他们周旋。”
　　“不成，民不能与官斗，你这样……你会吃苦头的！”杨香抓住了王叔彦的胳膊，眼中噙着泪。
　　“阿香啊，你放心——官有官的办法，贼有贼的对策，就算挨打，也用不着扛到死。”王叔彦别过头去，没看她的泪眼，只是笑了笑，“——罗郎看见老槐树上的巾帻就知道逃走了，我只要拖住他们一时半刻，让他逃远了便是！”
　　王叔彦抓住杨香的胳膊，从自己身上放下来：“阿香放宽心等着——我去去就回！”
　　陈商在外面等了很久，唯恐出事，就高声催促道：“叔彦？叔彦怎么还不出来？换衣服用得着这么久吗？我陈商的住处又不是什么神仙洞府，难道你还要香汤沐浴才能去？”
　　“来了！”
　　门帘一挑，王叔彦从里面走了出来。
　　陈商眼前一花，深吸了一口气。
　　只见这王叔彦，里面穿着一领绛红色的圆领袍，外面罩着一身天青色的胡服，足上套着黑靴，衬得肤白如膏，身段修长舒展。鼻直口方，眉飞入鬓，眼睛圆而上挑，黑白分明，斜着眼睛看人的时候竟无端有一种令人胆寒的睥睨之色——[3]
　　这是陈商从来没有见过的王叔彦，绝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锁匠该有的模样。

　　陈商将王叔彦领到了家中，引他上堂，酒菜早已摆下了。
　　“叔彦，请来入席。”
　　“啊，陈大郎请。”
　　“请请请，一同入席。”
　　两人行礼落座，陈商不动声色：“叔彦，你我可算得是旧相识了。”
　　“是啊，自从当初同住白龙观时起，一向多蒙陈大郎照拂，王叔彦不敢忘。”
　　“嗳，说什么照拂不照拂，鱼靠水，树靠山，弦也靠着板，板也靠着弦——好比叔彦也有个落难的朋友，论江湖义气，也是一定会帮的，不是吗？”
　　陈商的话看似客套赞美，王叔彦却知道这“江湖义气”四个字是不好接的，他笑了笑：“说什么江湖义气，这都是圣天子仁泽四方，父母官抚民以德，因此百姓们才风俗淳朴，亲善和睦啊。”
　　“是啊，仗打完了，天下复归一统，安分的日子还在后头呢。”陈商听他这话不走风，便有意诈他一诈，“只可恨那些为祸一方的盗贼还未剿净——今日我们刚刚抓着了一个，洛阳人，名叫蒋顺……”
　　陈商抛出一句假话，察言观色，只见王叔彦大惊：“怎么？还有此事？”
　　陈商见他面带惊惶，心中便有几分信他真是盗贼同伙了。殊不知王叔彦心中暗自思量——蒋顺与他分别未久，陈商就来白龙观请他，这么短的时间内，拿人、审问绝不可能，可见陈商说的不是真话，一定是来诈自己的。此计既然是杨琪定下的，杨琪亲眼见证过自己与蒋顺是故交，那么此事陈商一定也知道了。王叔彦将计就计，就着那一刹那真正的惊惶，继续假装惊疑：“他竟然做出此事？——唉，当年那么老实的一个人，怎么竟会这样？”
　　陈商见他这般言语神色，心中又拿不定了，只得继续套他的话：“叔彦认识这个蒋顺？”
　　“早些年王叔彦离家逃难，在路途中结识过他。”
　　“怎样结识？”
　　“结伴逃难。”
　　“初见在哪里？”
　　“洛阳太平庄。”
　　“相熟多久？”
　　“一年有余。”
　　“那时他为人如何？”
　　“倒是个老实人啊。”
　　“怎么讲？”
　　“老实人——万没想到会有今天呢！”
　　“叔彦啊，我想这天下方乱之时，盗贼蜂起，不为寇就没有活路，那蒋顺偶一失足，也是有的——群盗有的散了，圣天子既往不咎，有的投奔了官军，还能杀敌立功呢——蒋顺做了盗贼，也没什么万没想到的，你以为如何？”
　　陈商话说得好听，王叔彦心里却清楚得很——说什么圣天子既往不咎？天下群雄落到朝廷手里，哪一个有了下场？龙门县的京观上，那些骷髅干枯的眼眶还在瞪着天下人呢！陈商这话，不过是套话而已！
　　王叔彦摇了摇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与他这么多年未见了，哪里知道他的底细？”
　　“他今日来找你了——你们说了些什么？”
　　王叔彦深知，此时一句话说不好就会被抓住把柄，便先把问题扔了回去：“唷，此事陈大郎也知道了？”
　　陈商接了这话头，索性再诈他一诈：“是啊——是‘王廿六郎’告诉我的。”
　　“‘王廿六郎’？”王叔彦疑惑了，“这是谁？也太难念了吧？”
　　——难道他就是蒋顺要找的人？
　　陈商见他只是疑惑，并无惊慌，心又放下了一大半——这种反应，显然不是特意来寻仇的啊！
　　“外面来公干的人——蒋顺找你做什么？”
　　“他只说要找一队骑马的人，我领着他出城去找了一圈，没找着——余下的就没什么了。”杨琪知道蒋顺来找一队骑马的人，王叔彦再重复一遍，也不算走了风。
　　“——他还说过别的吗？一队骑马的人——是什么样？”
　　“我问他——他也不肯详谈。”
　　陈商心中盘算，有意要放他走，又恐杨琪不答应。他踌躇片刻，施礼道：“叔彦，你在这儿坐坐——我去更衣。”
　　陈商下了堂，来到这间房后面——杨琪正站在墙边，神情凝重，指腹不断地摩挲着刀柄。
　　“杨将军……”
　　杨琪忙示意他噤声，拉着他闪到了一边。
　　“杨将军，陈商看此人不是盗贼！”
　　“听其言语，确实滴水不漏——可是这么滴水不漏，实在不像小地方的人！”
　　“咳，他早些年确实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
　　杨琪沉吟不语。
　　“杨将军，我们可不能随便拿人啊！特别是在这儿——今天在这儿拿人，今后枣阳县的百姓们就再也不信我们这些当官的了！”陈商壮着胆子劝道，“不如——放他回去，暗中监视白龙观，观其动向，再做道理！”
　　杨琪吐出一口浊气：“也罢——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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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 陈商这个名字出自《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就是引诱王三巧的那个人。
[2] 《册府元龟·帝王部·神武》记载：“唐高祖初为山西河东道抚慰大使……後至龙门县，有贼母端儿众数千人……贼大溃，逐北数十里，伏尸相继於道……明日斩首筑为京观……”
[3] 我摊牌了，白龙观的原型就是以前的英王府，所以这个王锁匠的容貌……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了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