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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下均水(二) ...

  •   ——上面的是是非非,萧恩也不懂。只是,自从当初秦王当先入关,秋毫无犯,军纪严明,远近各路英雄咸来投效,百姓们扶老携幼相迎——那时萧恩才知道,圣人说的‘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原来并非虚言。有此贤相在眼前,我萧恩又怎能反助奸臣?
      “嗳,吴郎,您也太实心眼了。您真以为在这儿拦住了杨将军,就没人能叫秦王回程?”
      “啊?怎么讲?”
      “有陕东道大行台啊!——驿使传书到洛阳,下了南阳就是襄阳,从那儿来的信使,谁拦得住?”
      吴独不识地理,没法接萧恩这话,只得说:“那……反正也不是我的事!”
      众宾客都已远远避开了。萧恩一面说话,一面留心着杨琪的神情与举止,越看越觉得他就是装醉。杨琪留意到胡进也想溜,挥舞着双刀又逼了上去,拦住了他的退路。胡进惊慌大叫,萧恩撇下吴独,迎头而上。这一回他不夺刀了,只把杨琪拿刀的手往外拨。杨琪没料到他变了打法,竟被他贴近了身。可是萧恩并无心伤人,只是趁此机会低声问:“过所上少了商洛县的印,您还能到襄阳吗?”
      杨琪一惊,又见萧恩对他使眼色,不知该不该信任他。萧恩若有心害他,刚才拨开他的手、贴近他的身时就该动手。可他不动手,却也可能是碍于大庭广众。杨琪往后一跳,一刀斜劈下来,萧恩反手别住。
      “我知道您没醉。”萧恩用眼色示意,“我能为您讨回过所,况且——秦岭之中,均水两岸,都是萧恩的朋友,只要我一封书信,您一定能平平安安到均口!”
      正在此时,吴独又悄悄往门边退去,萧恩几步上去,拉住吴独的胳膊,假意护在身后,眼睛只觑着杨琪。
      杨琪心中盘算开了。
      萧恩假意护着吴独,实则制住他的行动,不让他溜走,反把他往里面推——莫非真的可以信任?
      商洛县是人家的地盘,强龙难压地头蛇,又兼双拳难敌四手。这萧恩已经看出自己没醉,又有一身不俗的武艺,装醉撒疯、威逼县令和吴独、强讨过所可不成了——唉,这不是当年走江湖的时候了啊!若在当年,他要拿刀威逼哪里还用得着装醉?
      不过——也对,看萧恩这样子,他也不信此人没走过江湖、没上过战场。天地这么大,有的是官府管不到的地方,若有江湖人相助,过所上少个官印又算得了什么?萧恩说能送自己到均口——只要出了均口,到了襄阳,那他就熟了啊!
      上前又一次交手,杨琪低声应答:“就仰仗萧主簿了!”
      杨琪一挥胳膊,萧恩藉此跳开,又接近了吴独。
      “给他过所,反正还没加官印——他一个醉汉,今晚囫囵回去,过了一关是一关吧!”
      “这……使得吗?”
      “没有官印,他明天不还得来找我们吗?”
      “可是没有官印,走江湖就走不过去?”
      “那就迟了呀!——信使要的是早去早回,迟了,就不管用了!”
      吴独一想,也没有别的办法,况且杨琪那两柄钢刀实在太晃眼,只得答应了:“但凭萧主簿!”

      胡进果然将过所拿出来,还给了杨琪。别人都不敢近前,只有萧恩自告奋勇,送杨琪回到住处。就在卧房中,杨琪掌起灯来,萧恩在灯下写就了几封书信,告知均水两岸的几位英雄,杨琪是萧恩的朋友,请他们助此人过秦岭、下均水。
      “萧主簿!杨琪真不知该怎么谢您才好!”
      “嗳,何必言谢。我萧恩一生敬的是忠臣孝子,岂可袖手旁观?杨将军早些歇息,明日一早,萧恩送您出城!”
      萧恩是本县的主簿,在江湖上也颇有声望,他带的人,看城门的小吏也不为难,笑吟吟寒暄了几句,就放他们出城了。萧恩又叮咛嘱咐了一番,这才与杨琪惜别。
      杨琪顺均水而下,一路上拜访了萧恩的几位朋友,有他们相助,虽然尽是崇山峻岭,倒也不难走。跟着他们攀藤牵葛抄近道,倒比大路还快上几分。忽有一日,熏风扑面,均水自山谷中倾泻而下,水面骤然开阔,如白扇乍开,晴雪飞溅。顺着湍流望去,只见平野苍翠无边,大大小小的湖泊如银珠散落,曲曲折折的河道如玉带蜿蜒。杨琪这才知道,秦岭已过,均口到了。
      杨琪曾对房玄龄夸下海口,出了均口他都熟,可是他熟的地方偏偏就没有均口本地。萧恩相熟的人都在秦岭里,在均口也是一个人都不认识。是以杨琪到了均口,可真是前不着店后不着村,过所上少了商洛县的官印,又怕在官府过不了关。天色渐晚,行路疲乏,忽见前面密林之中,有一处破旧的宫观,围墙半坍不坍的,杨琪遂牵马近前,叫门求投宿。
      “门上哪位听事?”
      里面一阵寂静,只听得风吹树叶沙沙作响,秋蝉叫得有气无力。过了一会儿,才有人用本地土话回答:“在呢在呢——谁呀?”
      夏日将尽,秋意初生,傍晚的树林有些冷飕飕的。
      吱呀一声,门开了。
      里面是一名长脸道士,眼睛上斜着一道疤,还有些跛脚。天气已经转凉了,他还穿着单衣,也不大合身,短了半截。
      “啊,我是过路的客人,天色将晚,前后又无人家,想在宝地借宿一宵,不知可否容情?”
      那道士上上下下打量了杨琪一番,见他穿着不凡,又窥见他牵着的那匹马,不禁面露喜色:“好好好,快请快请——”
      “多谢了!”
      “交给我吧。”那道士伸出手来,紧紧抓住了缰绳,一面走,一面高声呼喊道,“客人来了,快磨刀,准备宰羊了!”
      “宰羊?哎呀用不着,太客气了……”杨琪忙推辞。
      “客人不必推辞,我们均口人,就是好客。”那人牵着马,指了指后院,“您先请!——客人您怎么称呼?”
      “啊,我姓王——”杨琪略一思索,将“琪”字拆成了“王廿六”,“排行廿六,人家都叫我‘王廿六郎’。”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这襄阳口音啊,“廿六郎”三个字,鼻音舌音叠在一起,纯属为难他自己么——这念得顺才有鬼呢!
      那道士是均口本地人,一样说不清鼻音和舌音,就笑了笑:“那我就叫您王郎吧——王郎请!”
      “还未曾请教您高姓大名呢?”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周名应龙。”[1]
      “原来是周先生。”
      “不敢当——有请。”
      杨琪迈步进门,忽然脚下一绊,一股大力从背后推来,他站立不稳,索性顺势就地一滚,稳稳地半蹲住了,从腰间掣出了双刀。抬头环顾,只见这后院里围着七八个人,个个持兵带刃,将他团团围住。周应龙将马拴在外面,也拿着刀走了进来,堵住了门。
      ——他来得真不巧,一定是打扰盗贼分赃了啊。
      杨琪眼中观察,心中盘算。这些盗贼短褐褴衫,面有菜色,手上的兵器竟然还有锄、镐、木棍一类的玩意儿,看起来也不像是见过世面的样子。虽然如此,可是双拳难敌四手,此时又身负重任,不可逞强,还须使机谋脱身才是。
      杨琪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想在此遇上列位好汉!”
      这话把众人都说怔了——难道他也是个盗贼?看他穿得这么光鲜,难道是个飞贼,偷了哪个大户人家?
      杨琪站起身来,收刀还鞘。
      众人仍然警惕地瞪着他。
      “你们上哪儿劫富济贫去了?”
      “你是什么人?”周应龙举着刀逼问。
      “人都叫我王廿六郎。”杨琪没辙,自己起的假名,再难念也得念,“都说绿林好汉劫富济贫,可您几位也瞧瞧——拿刀动枪,打打杀杀,劫来劫去也不过劫了些穷苦人,捞不着油水不说,也不积德——何苦来哉呢?何如像我王某人一样,飞檐走壁,专捡那大户人家下手——哼,天下越瘦,他们越肥,早该宰了!”
      这几句话众人都爱听,那警惕心就放下三分了。
      “呀,王郎,您是在哪儿干了一票大的?”
      “您来看这个——”杨琪朝周应龙招了招手,指了指自己腰间的犀角銙,“看看这是什么?”[2]
      周应龙不认识犀角銙,又兼天色昏黑,观之不真,遂弯下腰,低头凑近去看。正在这时,杨琪突然一提膝盖,重重地撞上了他的鼻子。周应龙一声惨嚎,跌坐在地,捂着鼻子,满手满脸都是血。众人大惊之时,杨琪早已冲出门外,跳上马背,挥刀斩断绳索,双腿一夹马腹,从那半坍的围墙上一跃而过,催马而去。[3]
      月色昏黄,星辉黯淡,晚风萧萧,树影憧憧。秋虫凄鸣,一声长,一声短;野兽嚎叫,一阵近,一阵远。栖鸟被马蹄声惊起,扑棱棱振翅起飞。波光起起落落,照见了马蹄下的路高高低低。杨琪挽丝缰,跨雕鞍,时而催马跃过堑壕,时而俯身避开枝杈。顾不得人困马乏,他一心只想远离。
      都说盗贼惯会走夜路,可杨琪走过的夜路比盗贼还多。当初跟秦王打仗的时候,劫营、追击、包抄、围歼,哪一次不是昼夜不分,几天几夜不吃不睡也不稀奇。赶了一天的路,本该疲惫,可杨琪心中一旦绷起了战斗这根弦,就一下子精神百倍。他知道那几个盗贼没有马,论理应是追不上他。这儿又是平地,不似山里容易抄近路,只要走远了就一定能摆脱他们。况且盗贼作乱,不过是为财物,他身上油水没多少,武艺却不低,已经明摆着会事倍功半,哪个盗贼还肯追?杨琪加鞭趱路,直到晨光熹微,离开了均口,这才跳下马来,徐行权当休憩。

  • 作者有话要说:  [1] 周应龙这个名字出自《三盗九龙杯》,是个绿林豪杰。
    [2] 《新唐书·车服志》记载:“一品、二品銙以金,六品以上以犀,九品以上以银,庶人以铁。”
    [3] 这里致敬了公孙武达。原始资料我找不着了,春风姐有空就给我补充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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