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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君莫笑(87)结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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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他!!!”高台上的皇帝目光狠厉。
“父皇……”太子犹疑唤道。
“杀了汪珹!!!”皇帝再道。
梅园中,天隐卫和护城军已经死了许多人,禁军几乎全军覆没,遍地尸殍,扑鼻血腥。
汪珹就那样安静地倒在哪里。
他本是这场杀戮的开启者,而此刻,仿佛也将成为这场杀戮的终结者,以死亡为代价。
阉人和护城军的屠刀齐刷刷向趴在地上的汪珹的头颅砍去,可就在此时,一柄红色雾伞悬于汪珹头顶,替他挡住了攻击。
“这是……”不管护城军如何用力,手中兵刃不能挪动半分。
“不可能!”阉人总管也低吼:“没有人能在金沙蛊虫之下活命!不可能!”
穹顶密云之中,判官发丝飞扬,轻捻剑指,声音温柔悠长:“彼岸花开,冥府听令……”
一直匍匐在汪珹衣角上的那朵彼岸花,在这一声令后缓缓飘向空中,花瓣一丝一丝落下,大都渗入土地,只余最为娇艳的一瓣,缓缓落到汪珹脸上,穿过他沾满血污的头发,自太阳穴而入,钻入了他的头颅。
少年人的身体被轻轻抬到空中。片刻之前毒物在身上留下的痕迹慢慢淡化,衣衫之上,容颜发间,血色渐渐化雾凋零,留下少年人玉面如洗。
他在空中睁开了双眼,俯视着地上敌人震惊的眼眸,目光清冷,无悲无喜,只轻和着判官的咒语:“彼岸花开,冥府听令……”
“什么?”护城军没有听清他的话,纷纷议论起来:“他说什么?”
阉人总管眯着眼,恨恨看他,想要看他耍什么花招。
少年则张开了双臂,像是迎客一般,声音朗朗,震出回声:“彼岸花开!冥府听令!!!”
刹那间,梅园众人耳畔隆隆,自梅园入口处由远及近,连地面都似乎有了震动,这是……马蹄声!
宫城之中,怎么可能有这样振聋发聩的马蹄声?!
战马的嘶吼越来越近……
“这是!这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声音?!”梅园文臣家眷再次陷入恐慌。
不一会儿,他们终于在梅园入口看见了一匹战马。
可是这马……这马!这马不是真的战马!它只是虚虚一袭影子……仿佛神笔在这天地之间勾画出的水墨轮廓。马鞍上!马鞍上还坐着一个人,似是一位将军,马鞍两侧,有两个硕大的看似无比沉重的包裹。
包裹里是……是……是人头!满满当当的人头!
“啊啊啊啊!鬼啊!!!!”家眷们惊惧四起。
可战马朝他们奔了过来,第一匹战马身后,是两匹,两匹之后,是四匹,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他们在梅园之中恣意地奔跑着,在众人和梅树之间恣意奔跑着,数万个人头发出笑声,充斥着整个宫城。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末将杏州参将杜钏!拜见陛下!”
“末将杏州参将杨勇!拜见陛下!”
……
“末将杏州骑兵孙大志!拜见陛下!”
“末将杏州步兵何育文!拜见陛下!”
人头们一边笑着,一边报着自己的军职和名讳,全部都是杏州军已死的将士。
“啊!救命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鬼啊!鬼啊啊啊啊!!!”
园中众人,包括护城军在内,早就吓破了胆,原本奋起护主的武将们,也有不少腿软倒地。
“妖人!妖人!”皇帝虽然惊吓,但并为失去理智:“妖法!这是妖法!杀了汪珹!将士们!给孤杀了汪珹!”
右相紧紧护在皇帝身前:“陛下有令!诛杀妖人!诛杀逆贼!将士们!诛杀妖人!诛杀逆贼!!!”
被玉龙剑钉在梁柱上奄奄一息的禁军统领陈宛双目圆睁看着不可置信的一切,突然!一颗人头跃到他的眼前!
他甚至来不及叫喊,便被这颗人头惊吓至死。
他的眼睛没来得及阖上,瞳孔中倒映出人头的样貌,那是他的老友,被他割喉而死的老友。老友同他一样,也是死在玉龙剑下,也是这般不能瞑目……
阴界骑兵开道,汪珹从空中缓步走了下来,走向高台,走向皇帝。
“呜啊!”阉人总管似有不甘,猩红着双眼挥动着拂尘朝汪珹扑过来。
沈砚也挣扎起身,想要阻止汪珹弑君。
阉人的手挥动这拂尘靠近了汪珹,就在这时!黑云密布的天空突然生出一道裂缝!强烈的天光直射阉人的眼睛,久不见光的双目被深深刺痛,他不由用手揉搓双目,就这一瞬!他突然觉得被什么东西穿透了身体,不好……这窒息之感……这窒息之感是什么?是什么?!!!
他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最后看了一眼抬起的双手,这双手在宫中被养的圆润细腻,可此时竟瞬间枯瘦发黑,如同刚才园中被他所撒毒液侵染的梅树。
“啊啊啊啊啊!”阉人总管痛苦地嘶吼着,可就一弹指,他便倒了下去,干瘦的遗骸躺在汪珹的脚边。
他被活活吸干了精血!
天光开裂,乌云下坠,形成一道广阔坡地,其上浩浩荡荡一行人走了下来,全是白骨裹皮,为首之人,是一女子,身着白衣,长发拖地。
“呵……”冥王忧见此阵仗,笑叹一声:“真是好大的手笔。”
魔猴从梅间一跃来到了冥界这几位身侧,一同看起了热闹,听见冥王这句评价,便笑言道:“我们魔君啊,最是惜才……”
方如也看此情此景,也笑了:“真是心疼今儿个这些大臣。六界奇景,唯有两道最为骇人,其一阴兵过道,其二怨灵还魂,今日竟都让他们瞧见了,这得是多差的运气。”
判官口中阴兵乃是冥界百姓,至于怨灵,则是魔界的半生魂。
天地六界,各有造化,此间生灵身后之事,多为冥界魔界所掌。
生灵死后,肉身魂魄归于冥府,当赏当罚,一番论断后再渡轮回。而生时所攒一世怨气,则归于魔道,滋养魔族,有些怨气若是运道好,也能入道修炼,自成灵体,是为怨灵。
怨灵最喜食生者精气,故此六界曾有盟约,除非末世,否则寰宇罅隙绝不为其开启。
正因如此,怨灵还魂虽与阴兵过道同享“盛名”,但其实得见此景者,万年难遇。
而今日,魔君竟背叛誓约,冒着六界大乱、魔界崩离的风险,在这忆梦幻境里,释放数百怨灵。
“魔君啊……”方如也不免感叹一句:“败家玩意儿……”
而寒梅苑中,阉人总管的死状终于击碎了在场所有兵士的精神防线,纷纷丢盔卸甲,蜷缩在一边。
哪怕心肠如铁意志坚韧如右相,此刻的身体也颤抖起来。
太子执剑护在皇帝身前:“念遗!你冷静!你想要作什么?有什么条件?!我们谈一谈!”
“条件?”汪珹觉得可笑极了:“我要你们死!”
而此时皇帝却十分奇怪,他好像并不惊惶,只是直直盯着汪珹,眼神里非但没有畏惧,反而还有某种热切激动。
汪珹皱了眉,他显然也觉得皇帝的眼神不同寻常。
他顺着他的眼光回头,才发现身后站着一具怨灵,是为首的女骷髅。
一副枯骨之上,包裹着清灰的皮肤,分辨不清五官,还发出阵阵腐烂气味,又恶心又可怖。
可皇帝却渐渐走进她。
“陛下!”右相出声阻拦。
“父皇!”太子也极担忧。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
他走近女骷髅,战栗伸手,想抚摸她的脸,一点点靠近,似乎终于接触,但这骷髅却没有实感,皇帝的手什么都没有摸到,只空空横穿过她的头颅。
皇帝眼中涌上遗憾,涌上伤感,也涌上喜悦,他试探着开口:“阿桥……是你吗?”
女骷髅没有回答,只有空旷的眼窝里,缓缓流下一滴血泪。
汪珹震惊地望向她:“母……母亲……”
女骷髅在这声呼唤中轻轻转了转身,僵硬而用力地抬着手,似乎想要摸一摸汪珹。
“阿桥!你终于回来了!”皇帝突然朝这女骷髅冲了过来。
“不要碰我母亲!!!”汪珹嘶吼着将他远远推倒在地。
他挣扎着又朝骷髅爬过来,骷髅没有看他,只是静默的望着汪珹,唇畔的皮肤微微皱褶,似乎想要弯出一个笑容。
“母亲……”汪珹殷殷呼唤着他。
骷髅的手终于牵了汪珹的手,汪珹低头看着,依旧没有触感,可他看到骷髅的指节动了动,似是要捏一捏他的掌心。
九忧叹息一声:“竟是寒桥……”
“呵……所以说啊,做母亲的,当真是了不起……”旁边的魔猴竟也正经起来:“她是我魔界数万年来唯一忆起生时种种的怨灵。她求了魔君和大护法许久,说她想见一见自己的孩子,看一眼昔日知音的结局。此番下界,除却帮汪珹撑一撑场面,也算了却一番她的心愿吧……”
只见她与汪珹沉吟片刻,便回身,朝来时的天空裂缝缓缓行去。
“阿桥!阿桥!”皇帝一声声痛呼,可她没有回头,乌云又将那道天空裂隙填平,她的身影消失在乌云里。
“阿桥……”皇帝颓然地趴在地上,他觉得他脸上又湿又凉,这是……眼泪吗……
他看到一双黑色的云锦鞋,抬头,便对上汪珹满含泪光的狠厉的眼眸。
汪珹俯身,捏住皇帝的下巴。
“陛下!”右相惊呼。
“见到故人,感觉如何啊陛下?”
“故人……呵……”皇帝笑了,他没有这个问题,说起陈年往事:“你应该不会相信吧,你母亲……是自愿的……”
“什么?”
“你母亲,是自愿赴死的……”
“你胡说!”汪珹手上蓄力多了三分,几乎要将皇帝的下颌捏碎。
“我没有骗你……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她。我从头到尾想杀的,只有汪雷。汪雷,一个富可敌国的外戚,他能帮孤作什么?!他能带来的只有对国政的威胁!!!孤当然要杀他!换做历朝历代任何一个帝王,都会杀他!!!可是……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寒桥。那时我满心想着的,便是汪雷死后,我会对她好,哪怕她有了你,有了汪雷的孩子,我也不在乎。我只是想……让她回到我身边。可那时,她被汪雷蛊惑了,根本不听我说话。我能怎么做呢?我只能威胁她。我让汪晴给她送了带毒的安胎药,寒桥博览群书,懂医理,银甲涎这味剧毒,对她来说,不难辨认。果然,她当晚就进宫找我了。”皇帝的眼睛一片潮红:“我告诉她,汪雷不是可以依靠的人,他太张扬,不知道收敛,刚愎自用,无法无天!我告诉她,只要她回到我身边,我甚至可以饶汪雷不死,我会好好照顾她,等你出生后,再照顾你。可你猜,她说什么?”
“她说什么?!”
“她说,她说她不相信我。她不相信我会放了汪雷,也不相信我会善待你。”皇帝又笑了:“呵……我从未那样卑微地求过一个人,我那么真心地求她,她却说,她不相信我。那好啊,我便遂了她的心意,我告诉她,我就是要杀汪雷,我很快就会杀了他。其实我说的是气话,我以为她会明白。可寒桥没有回答我,她安静地离开了。我以为她回去后,会好好想一想,会回心转意。所以我等啊等,等到你都出生了,她还是没有回来。我实在不想等了,便去找她。我找到她时,她躺在汪雷怀里,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她生下你后,吃了大量的银甲涎,她宁死,都不愿意相信我。她背叛了我!是她!是她负了我!!!”
“所以呢?所以你便夺走了她的尸身?所以你冷眼旁观我父亲违背本心备受折磨地活了许多年,到头来又机关算尽不惜任何代价地除掉他?对吗?”
“对!这样才痛快不是吗?!”皇帝突然笑了:“哦还有,我确实带走了寒桥的尸体,我把她带到了御书房。整整十数天,我们像真正的夫妻一样,我每日散朝,她便在书房等我,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读书,一起沐浴,一起……”
“你闭嘴!你闭嘴!”汪珹的身体因为愤怒战栗起来。
“你看……”皇帝挣扎着从腰间掏出了那个白玉瓷瓶:“里边是寒桥的骨灰,她每时每刻都陪在我身边,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就像小时候一样哈哈哈哈哈哈哈。”
正在皇帝肆意狂笑时,汪珹一把夺过玉瓶,将它狠狠摔在地上,白玉崩碎,清灰随风散去。
“不要!不要!阿桥!阿桥!”皇帝爬到碎瓶旁边,双手努力想要将那“骨灰”捧起来,碎玉将皇帝的手割破,流出鲜血,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拼命挽留那一层灰尘。
然而风太大了,实在是太大了,就在“骨灰”将要被风吹散时,皇帝眼睛里突然有一丝光闪现,他开始疯了一般舔舐着地上,想要把“寒桥”融入自己的身体。
“陛下!陛下!”右相悲痛不已,去搀扶皇帝。
汪珹却冷冷走到他身边:“陛下真是愚蠢,母亲是我父亲一生挚爱,他怎会将她的骨灰留给你?”
皇帝闻言,挣扎着站起来,扶着汪珹的肩膀:“你母亲在哪?!她还活着对不对?!对不对?!她在哪?!你告诉她,只要她要的,只要我有的,我都可以给她。对……对……思岚还在宫里,孤听她的话,立了思岚做皇后,孤对思岚很好,她们两姐妹那样要好,她在这宫里不会寂寞,不会寂寞的!你去让她回来好不好……回到我身边……“
汪珹狠狠挣开他,脸上浮上嘲讽地笑:“陛下,她不会回来的,您永远都不会找到她。”
“为什么?!为什么我找不到她?!她在哪里?!你把她藏在哪里?!”陛下推开汪珹,却又定定看着他:“你是谁?!你是……汪雷?!汪雷狗贼!”
皇帝披头散发,踉跄着踱步:“阿桥……阿桥!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汪珹身后已布起光剑巨阵,万剑将发之时,皇帝看见了角落里站着的沈箴。
他蓦地向她身边跑去,眼里有疯魔也有黠意,他最终死死握着她的肩膀:“阿桥……阿桥……你回来了?你……你怀孕了?”
他打量着沈箴隆起的腹部:“没关系,没关系……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会对他好……我会对他好……”
“放开她!!!”皇帝身后,汪珹早已飞奔而来,可当他靠近时,却被蹒跚而来的沈砚拦了下来。
沈砚面无血色,站在汪珹身前:“念遗……从我尸体之上……踏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