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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阑珊处(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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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阵阵,将疾走中的云暹衣摆扬起,风声同衣摆翻飞的声音,和着半空中纷飞的纸钱,形成一曲挽歌。
她走进逢城王府的大门,走过了前厅雕着枫林寒亭的石壁,走入了并不壮阔的王府庭院。
云暹望着院中景致,不由停了下来。
那些父亲还未离开的岁月里,也同她有过父女温存。他曾拿着她的小手,教她临摹丹青,尤以菊花、红莲最多。父亲也不止一次说过,他喜欢这两味花朵,灿烂、热烈,却又有沉静之资,是人之一生当有的样子。
可是如今青萍王府里,满院开的,尽是白梅……
云暹被父母寄望生如紫藤,她心有不忿,所以读了些相关的书,懂些花事。
白梅远不如秋菊红莲好养活,而且后凉雨季极长,又与凛冬交接,故而白梅反季生长,而且花期极短,可以是深山里一道短促的清远景致,却远非布置家院最好的选择。
此时雨季刚过,白梅迎着湿气露了骨朵,满院白梅似雪,本是绝佳景色,却为此时王府的丧事添了足足悲情。
她按捺住心头疑惑,又迈开步子朝主厅走去。
这一路上,看见了无数的奠花,无数的纸扎,和厚实到在风中已经有些呛鼻的香灰。
这些物件昭示着逢城王云川在青萍城的地位。
然而这空无一人的院落,也将煊赫地位背后的那份孤独显露出来。
云暹知道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哪怕他抛弃了她。
他或许重男轻女,他或许从未喜欢过她这个女儿,但他是个好人,是这样权贵奢靡、欺压百姓的乱世里,为数不多的古道热肠的好人。
然而这样一个好人,去往黄泉的迢迢之路,身后只跟着无数的纸扎奠花,却没有一个活人,来真心地送一送他。
云暹来的时候,怀揣着一份不甘和一份恨意,可如今她才知道,她从未希望父亲从对她的抛弃中得到什么恶果。
她爱着他。从成为他女儿的那一刻开始,她一直爱着他。
终于走到了主厅之前,这里的大门也开着。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樽硕大的棺木,黑紫檀木制成,镶着金丝,在雨后初霁的渺渺朝霞中,裹上一层柔和的光。
云暹走了进去,三面墙根都点着一排一排的蜡烛,让这个棺殿生出融融的热。
蜡烛之上,同样有一排排无名的牌位……
这里……云暹皱了眉……这陈设是……云氏祠堂……
云暹暗暗握紧了拳头,不久却轻轻笑了,一路奔走,喉头本就呛了冷风,此刻一笑,口中有了血腥味。母亲烧掉了一座祠堂又能如何,那个祠堂中的蜡烛甫一点燃,就烙印在云氏子孙的心中,烧掉了家里的祠堂并不是难事,可如何才能烧掉心里的……
云暹感到角落里传来一道目光,她转头看去,是蜷缩着的一个少年。
虽已八年,足够一个孩子容颜大变,但她还是一眼认了出来。在岁月浸淫之后,他们的容颜依旧神似。那是她的弟弟云茧,在凝望着她。他此刻的眼神里透露出无尽的脆弱和同他年纪并不相符的颓唐。
在这轻冷寒天里,他只穿一层薄衫,头发散着,眼眶极红,唇却无甚血色,下颌蓄起了短短的胡须,身子周围摆了许多酒坛,若不是香灰蜡烛味道浓郁,这大殿里当是酒气盈鼻。
云暹走过去,将脚下两个空坛子放到一边,无言地坐在了云茧身侧。
他冷冷望着她。
她想握一握他冰冷的手,可刚一触到,他便将手移开,去提了身侧的酒坛,又往口中送。
“你怎么来了?”痛饮一口之后,云茧便是这样问她的。
且不说话中悲喜如何,这声音空洞寒凉得都不像是个活人问的。
露珠儿此时怀揣着至亲双亡的悲痛,久违的胞弟又是如此一副阴郁姿态,万千情愫梗在心口,她用了好大力气,才反问道:“我来,不好吗?”
“露珠儿,看过了,开怀了,就回去吧。”云茧的语气柔软了一些:“都城的冬天太长了,还是逢城好啊,逢城的树好像不曾枯过,花也不曾谢过……多好……”
露珠儿望着云茧的脸,方才那个卖豆腐的婆婆说,逢城世子阴狡,不好相与,云茧曾是逢城最明朗的少年,这八年究竟是什么将他变成了这副样子……
可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有些事情,他总还会想知道吧。
“我在逢城,已无牵挂。”露珠儿轻轻说道。
“已无牵挂?”云茧喃喃道,继而转身扳住云茧的肩膀,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已无牵挂?什么叫已无牵挂?!怎么会已无牵挂?!”
露珠儿抬手,轻轻抚上云茧的面颊:“如朝,母亲死了。”
“死了……死了……”云茧的放在露珠儿肩上的双手颓然松开:“母亲死了……
她死了……“
活死人一般的面目终于有所动容,眼中久积的红晕终于化作一滴泪,落了下来。
“何时?”他战栗问道。
“十月初九……痨病……”
“……”
云茧长久的沉默下来。
云暹缓缓靠近他,把他拥在怀里,这一次他没有拒绝。露珠儿通过身体的连接感受到了云茧逐渐剧烈的颤抖,像是永远不会停止一般。
“如朝,你还有我。”
云茧的身体似乎在这句话中得到了安慰,渐渐平静下来。
许久之后,云茧站了起来。他径直走向父亲的棺木。
“如朝?”云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只见他豁然掀开了棺盖,双目还是猩红,不知是因为方才苦痛锥心,还是因为他心中难以泯灭的对至亲的恨意。
“如朝!”云暹急忙站起来,大步跃至他身侧,挽住他的手臂,想要阻拦他。
后凉最重孝道,如朝此番举止,若让旁人看了,定会深责他不孝,传出去又是一番恶名。
云茧痴望着棺材里躺着的那具已经青紫生斑的尸身,右侧眼角又是一滴泪垂了下来:“她死了,和你死在同一天,你高兴了,对吗?”
说完这句,云茧露出一个笑容,这笑里满是讥讽,也满是痛意。
云暹此时却痴痴望着父亲的尸体,她设想过许多他们父女重逢的场景,却不曾想是如今这般阴阳两隔。
父亲他……他老了……
他依旧英俊不凡,但他的眼角有了细纹,两鬓也染了早衰的霜迹,那个在她心中青松一般挺拔疏朗的父亲,终究趁她不在的时候,老了……
这棺椁中也没有什么陪葬,只在他周围铺了一层奠花,是他爱的秋菊。父亲不是个贪财之人,云暹一向都知道,所以他身后这般潦草,也并不出乎她所料。
蓦地……云暹觉得这尸身有些不对,父亲两边的双手,有些不对称,有一边稍稍高了一点,虽不甚明显,但略微细看,便是看的出来的。
换做平常人家,这没什么。可父亲是逢城王,在这青萍城里位高权重的逢城王。收敛他尸身的殡葬仆从一定会将他身体摆方正。毕竟逢城王死后并非如百姓一般立碑建墓继而下葬,而是要入陵寝的。陵寝之中各项陈设,包括陵主自己,都是有风水讲究的。尸身的方正对称是最起码的。
这些殡葬仆从为权贵办事,脑袋都悬在腰上,最是小心谨慎,不会放任这样一处不妥帖。可是父亲的手,确实是有一只更高一些……
云暹此刻也将什么孝悌伦理抛诸脑后,她伸出右手朝父亲那高了一寸的右手探去。
这才知道,父亲的右手握起了拳头,似是紧紧攥着什么。
云暹尝试着想将这只手掰开,可是尸体早已发硬,这只手又本就用了力气,所以任云暹如何用力,都不得其法。
就在此时,云茧将云暹的手拉了回来。
他看着因为用力已经微微喘息的云暹,砚神复杂起来,终究安抚道:“莫要白费力气了,我知道是什么。”
“你知道?”
“父亲手里握着的,是他唯一的陪葬。”
“陪葬?什么陪葬?”云暹心中有某种预感,她觉得它一定不是什么普通的东西,却又口不对心地胡乱猜测着:“玉扳指?古铜钱?还是什么?”
“一枚白子。”
“什么?”
“他手里握的,是一枚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