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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阑珊处(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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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境西南的大雨没有停息的迹象,云暹乘车北上,越过穷奇山,跨过夜澜河,周身依旧裹着这场大雨的潮气。
马车抵达青萍城正气门的时候,太阳终于拨开层云露了头,后凉绵延夏秋两季的漫长雨季终于过去了,这片土地将迎来更为漫长的冬天。
云暹走下马车,她一身白衣,手上挽着的包裹是黑色的,白纱覆盖半张脸,露出来的眉眼未施粉黛,发髻上的簪钗不带任何珠宝装点,两鬓边的青丝也悬着白色的细缎带。这是家有丧事的装扮。故而来往城门的百姓见到云暹,都要侧目两次。
第一次是觉得晦气,第二次则是因为深觉晦气之余,他们也发现这姑娘实在好看,虽戴着面纱,但端看那双眼睛已然是绝色,便忍不住多看几眼。可不知为什么,这诸多打量里竟带了几分同情。
云暹也在这种侧目里感受到了不安。幸而现在时辰尚早,城门口的人还不多。她悄悄走到一边的墙根处,俯身剜了一手雨后未干的湿泥,没有章法的抹到脸上和身上。这才又向城门走去。
离城门愈近,云暹愈发觉得城门高耸。
这正气门原先不叫正气门,而是叫百纳门,城墙也远不如现在这般高。
正气门朝南开放,周遭城墙上隐隐可见三道横贯东西的砖线,显然是被先后垒高三次。
昔年靖安帝还是皇子时,在青萍城镇坤之争中胜出,除掉了成为王储的所有障碍。所以他登基之后,迁都青萍,立百纳门,取意海纳百川,有广招天下贤才之意。
那个时代,是后凉王朝唯一可以勉强称作强盛的时代。
那时候良将虽死,但明君还在,也正因为那段岁月,后凉才有之后两百多年安稳太平。
然而近百年来,四方国境频频生乱,最可悲的是,这几朝国君心中想的,不是如何驰援边境平息战事,而是在方士占卜过后,将百纳门这名字改成了正气门,城墙也越垒越高,期待着万一哪天大战爆发,这高耸的城墙可以抵抗敌人的入侵,里头仍可莺歌燕舞,仍是太平盛世。
云暹在这番联想后蹙了眉头,继而向城中走去。
走至正气门牌匾之下,守卫的军官嫌弃地看了云暹一眼:“作什么的?”
“奔丧。”
“快快快进去。别在这儿杵着,回头把小鬼儿招来。”
云暹闻言也不生怒,径直朝城里走,可走了几步之后,还是难耐心中不平。
明知鲁莽,可她依旧转身问两个守卫:“就这样?”
“就哪样?”两个卫兵不以为然。
“万一是敌国的细作呢?”
“哈哈哈,敌国细作?”卫兵甲笑出了声:“就你?”
见云暹站着不动,卫兵乙呵道:“看你是个娘们儿才不跟你计较,再不滚进去老子对你不客气!”
云暹不再多言,在卫兵驱赶之下朝城中走去。她内心觉得可悲,堂堂皇都,守卫都这般玩忽职守,况乎一般城郭。若真有一天起了战事,又能指望他们什么呢。
云暹缓步走着,将两个守卫的嘲弄和威胁暂且抛在了脑后,她走在青萍街道上,发现这里根本不像是都城,甚至比逢城这个边境城池都还不如。
逢城同多国接壤,民风开放,和周边部落相处的融洽,除却个别宵小,并未遭受太多滋扰。百姓们安居乐业,在衣食住行上都讲究,住的房子都是在毛坯之上自己又修缮过的,凡是富庶些的家庭,连屋顶的瓦和刷墙的泥都是经过挑选的,粗粗打量便能看出主人的用心。即便是一般人家,也总能保证个瓦片齐全、墙壁结实。
可这都城里,经过的这些民宅,许多墙体都生了裂缝,屋檐也因为瓦片断裂参差不齐,若是碰上雨季,怕是整个房子都有坍塌风险,也不见主人管一管。
云暹虽有困惑,但她还有更要紧的事。所以经过豆腐坊,看见卖豆腐的老婆婆时,她便问了一句:“婆婆,请问逢城王府怎么走?”
婆婆看着她,眼神及其复杂,先是有些洞悉和理解,之后又被担忧取代。
“婆婆?”
豆腐婆婆回了神,走出来给云暹指路:“顺着这条大街一直往北走,第三个路口往东,走到头便是了。”
“多谢婆婆。”云暹道了谢,想要离开,却被豆腐婆婆又叫住了。
“姑娘,你是逢城王府什么人啊?”
云暹想了想,答道:“远房亲戚。”
婆婆点头:“怪不得……还好还好。”
“还好?”
“哦……”婆婆有些赧然的笑了笑:“老婆子多事了……我还以为你同其他姑娘一样。”
“其他姑娘?”
“嗨。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容老婆子多句嘴,姑娘你别介意。”
“婆婆但说无妨。”
“你啊,拜祭完了就赶紧走吧。”婆婆把声音压低:“逢城王人还可以,也算是宽厚,但那位世子啊,表面看着温文尔雅英俊不凡,其实是个纨绔阴狠的,姑娘你可千万别被他那样貌蒙了心。姑娘虽风尘仆仆,但老婆子最会看人,你这般容貌要真入了那世子的眼,怕是要有大祸患啊。听老婆子一句劝,现下这世道,荣华富贵不是最要紧的,儿女情长更不是,最要紧的是平安。知道了吗?”
云暹听了这番话,心头一紧,她自然知道这婆婆说的世子就是如朝,如朝如今在别人心中口中竟是这样一副样子了吗……
云暹没有多问,只再谢了一句:“晚辈明白,多谢婆婆指点。”
因这一番交谈,云暹心中有了疑虑,步子也快了起来。
到了转角处,听见有戏班子搭台唱戏。
云暹未作多想,只道这戏班子勤快,竟和豆腐坊同个时间出摊子。可还未离戏台太远,她便总觉得有人看她,终究还是回了头。
这才发现,盯着她看的,是那戏台上的刀马旦,这旦角儿真可谓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云暹不太懂戏,但看书不少,多少知道些剧目行头,瞧着刀马旦的装扮,演的应该是《三请樊梨花》。
初初辨认了台上人,那刀马旦便冲云暹看了过来,不知为何,这旦角儿怔了怔,不肖片刻,他眼中仿似浮了一丝怒气,不知是因为戏文,还是因为她。
之前见过吗?云暹也不由思索着。可她从未来过都城,而且也不可能在逢城见过,如若逢城有台上这样一位美貌戏子,怕早就名扬阡陌巷弄,她堂堂郡主,怎会不知。
片刻过后,刀马旦持着兵器一个转身,端的是樊梨花的飒爽之姿。
是自己想多了,云暹心说道。不过就在台上人转身之际,云暹眼角有了一丝笑意,只是这笑并不喜悦,仅仅因为知晓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刀马旦,是个男子。
“想不到,天下还有这般千娇百媚的男儿。”云暹终是腹诽道,腹诽至此,眸子里便渗了冷意,所谓“商女不知亡国恨”,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但她也只腹诽到这儿了,毕竟她此时心有挂碍,而且她对这样的男子也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云暹越走越远,戏台子上诸位角儿也落了幕。
后台里,薛丁山搭上比他还高半头的樊梨花的肩膀,似是打趣又似是埋怨:“你小子在台上发什么愣?愣了也就罢了,还带了气性。这一场正是樊梨花心中苦楚时,还不到发火的时候。亏得是排练,若是正式演出,又碰上懂戏的练家子,必然又是一出风波。”
樊梨花还是一脸正色,只轻轻啐了一句:“胡闹。”
“欸你这人!”薛丁山不忿:“我好言好语劝你,你还说我胡闹,好心当作驴肝肺。”
樊梨花这才回头看了薛丁山一眼:“不是说你。”
“那是说谁?”薛丁山打破沙锅问到底。
樊梨花叹一口气,敷衍解释道:“方才看见一个漂亮姑娘,在城中乱晃,当真是不知这世道有多险恶。”
“我当是什么呢?不过就是一个姑娘。能有多漂亮?咱这青萍城里,竟还有不认识你不喜欢你的漂亮姑娘?”薛丁山说到这,突然想起了什么:“哦对,还真有,一半一半吧,一半对你有意思,一半对逢城王府那位有意思。不过啊,他沾了有权有钱的光了,论厉害还是您厉害。”
樊梨花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来,用油纸卸着脸上的粉墨,一改往日插科打诨,竟不再说话。
薛丁山见状倒来了兴致:“哟~真动心了?一见钟情?这可不像你啊!”
“呵……钟情。现如今的都城,人命都已如草芥,钟情又值几两钱?”樊梨花已然卸了半面妆。
薛丁山望着镜中一半粉墨一半真容的男子,不由感叹:“真是一副好皮囊啊。也是,只有别人钟情于你,你又何必钟情别人。”
云暹并不知道那两个戏子如何议论她。
她一路奔走,终于来到了逢城王府跟前。
可是……可是眼前这是……
逢城汪府大门肆意开着,牌匾上悬着白布裹制的奠花,门前石狮子两侧是数不清的花圈纸扎,门前亦散落着不少白纸铜钱。
这是……难道……父亲?!
怪不得……怪不得豆腐婆婆提到拜祭……
云暹小跑起来,用这样仓促的身姿奔入了久违的逢城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