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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触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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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曦初现。
一只通体纯黑的猫瞪着绿油油的大眼睛,沿墙角一瘸一拐地迈着猫步,小心地绕开祭祀后残留的香灰,停在了老俞烧烤紧闭的店门前。
这条街的早点摊已经开张了,白雾腾腾,如火如荼地煮着茶叶蛋和粥,黑猫迎着朝阳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半晌,它抖抖毛,驾轻就熟地上了台阶,卷帘门正下方有一道特质的小门,一推就开,是专门为它留的,它一只爪子不能动,就用头拱开小门,灵巧地钻了进去。
“回来了?”俞心驰瞥他一眼,“怎么说?”
黑猫怔了一下,没想到昨夜受了那么大刺激,老大还起挺早。
它瞪着乌漆漆的眼睛观察了会儿,在俞心驰脚边坐下,突然开始讲人话:“王力的尸体原先停在附一院太平间,我去的时候包括他在内有三具尸体不翼而飞,另外两具尸体应该是被他砸中枉死的,我猜王力诈尸以后需要能量,就把他们给吃了,好在昨夜都收工早,没人发现,医院和一路过来咱们店的监控都改了,以防万一,我给保安施了魅术,他们不会记得王力走出去过。”
俞心驰问:“尸体呢?”
黑猫挠了挠胡须:“拔了几根毛变的,足矣以假乱真,撑到火化没问题。”
“嗯,辛苦你了。”俞老板开了一罐猫粮,放在黑猫面前。
黑猫两眼放光,躬下身享用美好的早餐。
只有藏身于猫咪肉身中吃东西,祁郁才难得有些许味觉,勉强可以体会一下活着是什么滋味。
俞心驰检查了一遍香料柜,又去冰冻柜里翻刨,提起包就往外走:“你歇会儿,我去趟码头,今晚咱们做……做炭烤柠檬生蚝怎么样?”
“哎等等,老大……”
祁郁跳到俞心驰脚边,伸爪子想拦他一下,没控制好勾到了俞心驰的裤腿。
直接把俞老板的裤子勾破了。
“再不松手我就抱着你去。”俞心驰好脾气地蹲下,把猫爪子解放出来,嬉皮笑脸地撸它,“你这样子怪可爱的。”
展讯:“……”
连只猫都不放过,真有你的。
祁郁也是个没脾气的,被人当猫哄他也无所谓,仰着黑溜溜的小脑袋说:“要不今天不开门了,只做那边儿的生意,我们几个有点担心你。”
俞心驰昨晚在外面坐了一宿,直到出现第一缕朝阳,鬼魂散了,他才回屋,期间一句话都没说过,谁也不敢去打扰他。
俞心驰摆摆手:“没大事,瞎操心什么。”
祁郁还想说什么,被展讯一把抱起来薅,薅狠了些,掉了一地毛。
展讯:“行了你去吧,挑新鲜点的哈,哦对,再买点柠檬,要青柠。”
“得嘞。”俞老板拉起一半卷帘门,想起什么回头道,“去庙里上柱香,替我约一约秦三爷,我有事要问他。”
说完,他开着店里的小货车就走了。
展讯把祁郁放回地上,看着门外已经开始渐渐热闹的巷子叹了口气:“这种事没法劝。”
“以前不提,是大家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就靠着逸雯不全的记忆打听个大概,恨都恨得没头没脑,亲耳听见圣上的旨意,将军府上下那么多口人,咱们安西军……”黑猫垂着头,沉默片刻,一爪子拍在展讯胸口说:“我好恨!”
“谁不恨?”展讯咬着后槽牙:“我恨不得扒了柳相的皮下酒喝!我们都这样,他心里只会更苦,装得没心没肺的无非是怕我们担心,而且老大一直心有愧疚,我了解他,咱什么都别说,他要干什么咱陪着就行了。”
“关老大什么事,明明是成平……”
“别提了。”展讯褥了下祁郁的脑袋,“他最爱说什么来着?”
祁郁:“何必呢。”
一人一猫相视一笑。
俞心驰口头禅,好像问句“何必呢”,其余一切都可以“不必了”。
他的豁达是藏在无奈之下的,比寻常人通透往往是迫不得已,凡尘俗世,百般烦忧不过一句大可不必。
朝阳从门缝泄了进来,柔和又温暖,清风里夹杂着一股海滨城市特有的咸味。
去他娘的血海深仇,到如今,早已换了人间了。
……
凡人幻想的地狱之景,要么是血狱火海,要么是千奇百怪的极刑折磨着业障缠身的魂魄,永远不得安宁,冥府判官端正上座,一个个刚直不阿,金刚怒目,审判罪行。
凡人总希望死后世界在某时某刻能为他们讨回公道,人人受苦,人人希望魂灵归宿地一日不停地伸张正义。
但真正的地狱却没这么吵闹。
四面是死寂无波的海,霍枭的府邸建在唯一可见的平地上,不见日月亦无人声,头顶是如墨一般的海水,与所踩之地隔开的空间却是千万年来活生生被怨煞之气劈开的。
霍枭住在海与海之间的方寸之地,脚下既是无间地狱的入口。
一人身着白袍,头戴尖帽,飘飘然落在平地上,他抬头看了一眼匾额,上面什么字都没写,但盯久了又总能看见无数暗金色的经文像蚂蚁一样爬过去。
这经文对鬼魂有天然的威慑力,他也不例外,如非主人邀请,擅入者会立刻灰飞湮灭。
“判官白无常,求见大人。”
白无常屈膝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隔了一会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阴冷咸湿的风扑了白无常满脸。
他站起来拍拍灰,深吸一口气才敢往里迈。
这府邸很大,外围是四四方方的构造,其实从上往下看所有围墙连成一体是一个复杂的禁咒,身临其境如入迷宫,高墙上经文时隐时现,跟随着客人的脚步,若是停下,它们便在墙上划出一个个咒文,若是走得飞快,它们就集结成小蛇的模样飞速攀爬。
一直到了会客的厅堂,“小蛇”停下后爬上门檐,一半身体凸出来,成了金灿灿的浮雕,一半凹陷下去,化为阴刻咒文,门才会打开。
霍枭盘腿坐在堂中,背对着白无常,他微微弓着身子,脊骨随着呼吸一上一下缓慢地浮出形状。他只穿了单薄的一层黑色丝衣,烛光给肌肉线条渡了一层金边,白无常倒不敢多看,可那光影间似是能瞧见衣服上有血迹。
“大人安好。”
白无常正要跪,霍枭一抬手,气若游丝地说:“免了。”
霍枭转过身来,前襟没有拉眼,白无常看见那般景象霎时就忘了自己是来开口请罪的。
霍枭全身的皮肤几乎没有一块是好的,细长的伤痕深入血肉,连骨头都看得见,除此之外还有大面积的烧伤,血泡在皮肤上一个个鼓起来,丝衣早就被血浸湿了,紧紧贴在身上。
不过伤口在以极快的速度愈合,边缘泛着淡淡的光泽,破开的地方被金色如丝的东西拉扯黏合,直至恢复如初。
只是恢复和受伤的过程一样折磨人,疼痛一分不少。
霍枭仰着修长的脖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竟带着意犹未尽的笑意,他瞥了白无常一眼就知道这家伙是来干什么的,便道:“恕你无罪,查到什么就说吧。”
……
一个小时后,汇报完工作的白无常大汗涔涔地站在无字匾额下,跟蹲在他旁边的狗大眼瞪小眼。
准确来说不是狗,只是变小了之后外形很像,谁能想到霍枭会把谛听使唤出来给他看门。
还让白无常牵狗似的牵出来。
白无常对着神兽/欲哭无泪:“得罪了,别跟地藏王告状,里头那位我也实在吃罪不起,那……就把您拴,不是,留在这儿么?”
“嗯。”谛听撩了下慵懒的眼皮,有点嫌弃地说:“怎么你也怕成这样,都来多少回了。”
白无常委屈地说:“我做错了事。”
做错了事所以心虚,霍枭又会勾起所有负面情绪无限放大,怕得筛糠。
谛听松了松身上的筋骨,自己下了台阶:“他今天去过下面,难免情绪失控,不是冲你。”
白无常想起第一次见霍枭时,是他刚堕入冥府的时候,整个人疯癫无状,浑身凶煞,又哭又笑地逼着判官把他扔到无间地狱里去。
本来,他罪孽深重,去无间地狱也理所应当,但他肉身不腐,判官无法断其到底是生是死,始终没有裁决,霍枭执意要去无间地狱永世受苦,谁也拦不住便依了他。
当时正是白无常负责押送,他听见霍枭哭着说对不起一个人。
问他是谁,他又放声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连连道不记得了。
白无常以为那是最后一面,谁知霍枭成了开天辟地以来头一个从无间地狱里爬出来的人,肉身尚在,且集万千怨煞于一身,摇身一变还成了无间地狱的主人。
他破狱而出那一日,冥府每一个有官衔之人都听到了地藏王的禅音。
只是白无常再见他时,虽然疯病犯得少了,他身上那裹缠不清的怨煞让人更加望而却步,仿佛背着一整个地狱的罪业,极重极深,与他融为一体。
一时谁也说不清,无间地狱万千亿劫,求出无期,唯独他能出来,到底是地藏王给了涅槃果,还是换了种方式惩罚。
白无常回过神,见变小的谛听在空旷的院子里刨土,还暗暗叹气:“我给他种的树又死了。”
“谛听,大人无意间又提起,对不起一个人,还问到底是谁。”白无常说。
谛听的爪子一顿:“你怎么回的?”
白无常说:“我没说话,可他已经很久没问过这个问题了,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或者遇到过谁?”
以前疯病发作得最厉害的时候,霍枭就老爱问这个问题,但后来时间久了,不知是忘了还是怎么的,他再也没问过。
谛听摇摇头,专心致志地刨着土,它爪子上缠了一圈金线,吊的小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这铃铛没见过。”白无常走过去,变了一根勾魂索出来,帮着它挖,“大人给你的?”
谛听晃晃爪子,有点一言难尽:“是啊,也不知他从哪儿褥了根金丝出来,笑了半天就给我系上了,还绕了个铃铛上去,这丝线上有股供奉的气味,叫我戴着守家。”
“……”白无常噎了一下笑起来,“看来大人也没你说的那么死气沉沉了。”
这不还是跟大活人一样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生活气息?
谛听嗤笑一声:“把我当狗养,还叫你品出点趣儿了?没良心!”
“哗——”头顶的海面骤然出现一个黑色的漩涡,倒着往里吸,声音空灵缥缈。
二人感觉到周身压迫的力量散了大半,细小的尘埃失去重力往上浮了起来,萦绕在府邸上空的黑雾裹挟着一人突入漩涡,而后消失了。
尘埃又落回原地,一切归于平静。
“他一离开,底下的业火都比之前沸腾。”白无常说,“难道因为愧疚,他就甘愿一辈子和无间地狱纠缠不清么,那到底是个什么人。”
“兴许只是偷了人家的梨,或者踩坏了鞋,愧疚之心不会因为事情大小程度或者时间久远而消减,他是执念太深了,成了习惯。别说那人是谁,他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谛听抬头看了一眼,淡淡道:“随他去吧。”
……
“最近还真有大事发生,四方鬼帝你知道吧,北边那位死啦。”
土地公秦三爷翘着二郎腿,手边牡蛎壳都堆起小臂那么高,摇头叹气地说:“魂魄也不是永存的,即便位及北阴帝也有消散的一天,现在各个忙着去北阴山送行呢,顺便也看看谁会继位,趁早打点。”
“都变成鬼了,还玩儿溜须拍马那套!”
祁英翻着白眼又放下一盘刚弄好的生蚝,这是今晚的第五盘了。
俞心驰听得正高兴,横了他一眼,嫌他屁话多,给秦三爷倒上酒,俞心驰不着四六地赔笑:“三爷您接着说,还有什么小道消息,给咱老百姓讲讲,乐呵乐呵。”
“小道消息……”嚼完嘴里最后一点肉,秦三爷琢磨琢磨说:“我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好像北阴帝弄丢了个什么要紧东西,他人没了也是因为这个。”
俞心驰张大嘴巴,难以置信道:“所以是因为丢东西被发落了?”
“听听就得了。”秦三爷投过来意味深长的眼神,“谁知道是真是假。”
俞心驰一看就知这人藏了话,也不戳破,满上酒推给他接着喝,喝大了不信他不吐真话。
这酒搁了九成上品供奉,醇香诱人,醉而不自知,秦三爷就好一口吃一口喝,俞心驰特意为他备着,又喝几杯,加上俞老板马屁拍得到位,三爷稀里糊涂地就开始有问有答了。
“俞老弟,今儿高兴,给你交个底,我看冥府这回怕是要翻天。”秦三爷勾着俞心驰的脖颈,喷着酒气说:“北阴帝掌管生死簿,人死了,生死簿也下落不明,很多人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俞心驰脸色一僵,难道霍枭在找的是这个?
从王力后脑勺挖出个小纸片俞心驰看得一清二楚,霍枭顺手就藏了,且因为假的白无常动过此物,立马就被吸干,可见事关紧要。
由此看来,生死簿不但丢了,还被撕了?
那王力又是怎么拿到的,莫名诈尸在店门口,偏巧还是自己的前世故人。
是巧合么?
俞心驰觉得哪不对劲,又实在说不上来。
“冥府这么多能人,找个东西花不了多少时间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秦三爷打了个酒嗝,想了想说:“没了生死簿,判官工作量很大,得去反复确认死亡时间和因由,搞得这几天出入都排着长队,时间久了谁受得了,万一出错怎么办呢?”
秦三爷身子一歪,喷着酒气小声说:“你要是有什么特殊的人想送进去,就趁这几天,人一多不可能谁都查那么仔细,供奉满身的那种直接就让进了,懂我意思吧?”
“懂,三爷我敬你!”俞心驰摸了摸嘴边的酒,说:“怪不得前几天看见黑白无常二位判官路过这,原来是在查东西啊。”
秦三爷严厉道:“你小子可别去套近乎。”
“哪敢哪敢,躲还来不及呢。”俞心驰又说,“万一遇上了就打点一下,能有多大事儿,三爷,我听见他俩说话,提起个叫霍枭的,好像还挺怕他,冥府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号厉害人物?”
“霍枭?”秦三爷醉眼朦胧地想了半天,不确定道:“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是前段时间,有件骇人的要闻,说那无间地狱爬出来了一只恶鬼,被业火和世间最阴毒的怨煞炙烤撕扯了几千年而魂灵不灭,摇身一变成了无间地狱的主人,连四方鬼帝都得让他三分,他镇守在地狱口,鲜少见人,只听上头的指令行事。哦,那人好像就是姓霍呢……”
俞心驰愣了愣:“从无间地狱爬出来?”
什么厉害玩意儿,怪害怕的。
“是啊,这人似有什么特殊体质,能将怨煞和业障吞噬化为己用,无间地狱什么地方,听说那家伙把它当自家食堂用。”秦三爷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满意地一哼:“饱了,回去咯。”
“三爷慢走。”俞心驰赔笑,送他到巷口。
“遇到奇怪的人,别把你那嬉皮笑脸的臭德行对谁都使。”秦三爷一双绿豆一样的小眼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俞心驰,“尤其刚才说的那人,勾魂使万一真提了,兴许就是派他查案,你离远点,知道么。”
晚了,人都请进门了。
俞心驰在心里苦笑一声,笑着跟三爷说:“知道了知道了。”
秦三爷:“不过你这么一提,我倒想起来他跟你还挺像。”
“?”
秦三爷捏了捏俞心驰的手臂说:“他也有一副金刚不坏的肉身,业火都烧不烂,真巧。”
说完晃着肚皮就走了。
俞心驰愣在原地,下意识揉了下手。
他想起来,霍枭的指尖触碰到自己掌心时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当时只是有很轻微的异样,自然而然就顺着“是不是认识这个人”去想问题了,但他非常确定没有见过这张脸,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见过不可能不记得。
那似曾相识是怎么回事?
直到秦三爷提起肉身,俞心驰才反应过来这种熟悉不是认知而是来自于触感。
跟一个陌生人触碰,却像自己的左手碰了右手。
触感连着心。
可是,自己怎么会跟一个从无间地狱爬出来的家伙连心呢,这不是扯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