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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心病 ...


  •   不知这莫须有的指责是从何而来,俞心驰和他对视几秒,轻轻地摇头否认了。

      霍枭只是试探,不想深究,他继续抽取着记忆投映在黑幕上。
      众人看得真切,王力前几世都下场惨烈。

      杀人被枪毙,偷人被打死,上战场当了逃兵被流弹射杀,在往前,即便谋得过一官半职,也曾身居高位过,最后要么因为贪腐被处极刑,要么因为同僚犯事儿被一锅端在家自缢。
      说到底还都是活该。

      展讯“啧啧”两声,摇着头说:“也太惨了,这世上有这么厉害的咒术能让他世世遭报应?”

      “咒术再厉害,也需被咒者有这个条件让其生效。”俞心驰揉着下巴,喃喃道:“众生轮回无量苦啊。”

      六道众生轮回无量苦,“皆因欲念难断痴妄心。”后半句霍枭下意识念了出来。

      俞心驰坐得近听见了,挑起眉问:“霍官爷也听过这句?”

      霍枭没答话,只是看着俞心驰的眼神有点迷茫。
      他方才有片刻恍惚,觉得俞心驰一定会说这句,却不知自己是哪听来的,又为什么那么肯定他一定会说。
      那感觉奇怪到,好像自己听过无数遍,习惯成自然。

      俞心驰:“结仇总有由头,霍官爷,能让我们看看第一世么?”
      俞老板可不是来看他有多惨的,追溯了上千年的前世记忆,都没有出现与咒印相关的痕迹,自然,霍枭要寻的东西恐怕也没有找到蛛丝马迹,他看的比俞心驰还快,只是诡笑掩盖了急躁而已。

      “好。”霍枭点了最远的一团气雾,映照在黑幕上,“越是久远记忆里的人面容越模糊,只能看个大概。”

      黑幕渐渐显形。

      那是个金碧辉煌的大殿,轮廓即便模糊,难掩奢靡器具折射的金色。
      龙椅上端坐着一人,看不清五官,记忆的视角是仰视的,像是跪着。

      ——此子能文能武,勤勉好学,三公对其赞赏有加,俞渊,还是你教子有方啊。

      ——臣听闻,太傅劝学,要诸子作文章,俞策拔得头筹,太傅以鸢尾为励,竟一连三月被他包揽,可见俞将军家风盛严,否则俞策怎会入得了皇上的青眼。

      ——皇上谬赞,柳相过奖了,俞渊愧不敢当。

      ——虎父无犬子,俞将军,令郎前途无量啊。

      话音未落,屋子里气氛陡然生变。

      俞心驰瞳孔微缩,从那深沉有力的嗓音响起的第一秒,他一下子就被翻江倒海的记忆给淹没了。

      俞渊彼时已是威名赫赫的柱国上将军,其子俞策那会儿才八岁,跟着诸位皇子在太庙读书,太傅乃四朝元老,一头银发,是个慈祥和蔼的老学究。他教过的皇子皇孙能排到宫门口,连当今圣上也是他的学生。

      他曾说过:“俞策天赋异禀,有治国之才,若能弃武从文,仕途必然光明远大,能成一代栋梁辅佐君上。”

      可惜,俞策虽得他厚爱,并未听老太傅的劝诫,年少意气自轻狂,俞策总觉得好男儿当以父亲为榜样,上阵杀敌,守卫疆土,埋骨沙场才算全了俞家满门忠烈的名声。

      太傅赏的鸢尾他带回家插在了母亲的云鬓上,说:“儿子不爱舞文弄墨,太师傅偏要给我,这花似彩蝶翩跹,娘戴着最相宜,以后不管儿子得了多少,都给娘簪上。”

      将军夫人卫卿云放下手中的婴孩,抹掉俞策额间的细汗,满眼慈爱:“跑那么急小心中了暑气,你爱什么便学什么,爹娘不会约束你,只一样,端正坦荡,君子仁义。”

      “知道!”俞策咧嘴笑得开心,一屁股坐下,抱起一旁两岁的弟弟逗得不亦乐乎。

      弟弟俞谨被母亲头上的鲜花吸引了注意,伸着两只白藕似的胖手抓拿,俞策摘下来拿在手里逗他:“叫哥哥,快,叫声哥哥就给你。”

      俞谨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可可爱爱地喊:“哥哥,哥哥!”

      那时候俞谨刚学会走路,踉踉跄跄地像个白玉团子似的总跟在俞策屁股后面,俞策下学回家几乎同弟弟形影不离,教他读书识字,带他上房揭瓦,不过这样的好光景只持续了一年。
      一年后,俞渊被派去北疆驻守,俞策自请跟随,圣上恩准后,他趴在书案上亲眼看着父亲在名册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俞策,字心驰,尧州京师人士,启阳一十六年生,二十五年充安西都护府为军户。

      ……

      “哗拉——”展讯手里的茶杯被捏碎了,惊得所有人从记忆里回过神来,大家神色都很古怪,不约而同地看着俞心驰。

      俞心驰垂眸看着茶杯,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一惯生死看淡,但并非什么事都能从心里揭过去的。
      恰好这一桩,是俞心驰最难迈过去的坎。

      父母兄弟的面容在千百年的尘世浮沉中,已经太淡。
      儿时的过往也只剩零碎的片段,老太傅教过的治国之道,父亲告诫的君臣之道,娘总挂在嘴边的孝道,再也无法具象起来,遥远得事不关己,偶尔提几句,那些繁冗又文绉绉的古言倒像是他在刻意掉书袋,而非刻在骨子里的信条。

      他似乎在无意间,是想把俞策的一切留在过往里的,这个名字有无数的牵挂和负累,人死了,牵挂也付之一炬,算得上有始有终。
      可世间诸多苦厄怨妒,哪是换个名字就能解脱的。

      俞心弛沉默了很久,才发觉茶杯捏得太紧差点也碎了,只好渐渐松了力道,嘴角弯了弯什么都没说,堪堪将情绪压了下去。

      霍枭倒是把众人的神色尽数收进眼底,祁郁明显情绪低落,展讯已经气得面目扭曲,周逸雯双目空洞,捂着心口躲在俞心驰身后发抖。
      尽管各有各的心思,都不约而同地把眼神往俞心驰身上粘,面露担忧之色。

      霍枭稍微动了动手指,灰暗的魂火上浮现了此人生辰八字,他眯着眼念道:“柳恒,当朝丞相,权倾朝野,看诸位神色,认识?”

      谁也没吭声,默契地低着头。

      霍枭看向俞心弛:“那俞渊将军和俞老板可是有什么渊源?”

      众人依旧不说话,俞心驰坦然地抬头朝他笑了笑,也不吭声。
      鬼魂之间不成文的规矩,不打听彼此生前事,他这么一笑,霍枭了然。

      俞心驰料定,霍枭这样的身份应该对一帮开烧烤摊的野鬼没有兴趣,不至于追根究底。

      果然,霍枭没追问,曲指一勾,黑幕又有了画面。

      ——柳相,前线大捷!北庭已经拿下,现归安西都护府管辖。不过,俞大将军亲自上阵,连战数月,伤病加剧,捷报传出时,已经……薨了。

      ——皇上怎么说?

      ——今上闻将军薨于边塞哀痛不已,下旨厚赏将军府,还让俞策袭爵挂帅,已册为镇远将军,可……俞策今年才十七啊,怎能服众!

      ——那就是他自己的本事了,替我磨墨,我必要禀明圣上,俞策可堪重用,但为防他心高气傲拥兵自重,从今往后俞氏族人不可离开京师半步,俞策无召亦不得回京。

      画面一转,不知又过去了多少年。

      ——柳相,将军府上下三十六口已全部处死,晋王妃自裁,俞谨赐死于太子府,俞家亲眷五服之内全数收监问斩,五服之外发配边地为奴。

      ——为奴为婢,也是留了血脉。

      ——是,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怀安王的祠堂?

      ——圣上口谕,四海之内,不可提及罪人名讳,不可私立牌位,凡私设宗祠为罪人供奉者,以谋逆论处,诛九族。

      “诛九族”的余音回荡在现世里,掷地有声地敲打着每个人的心。

      祁郁和展讯齐齐猛抬头,对着俞心驰欲言又止,担忧之色更甚。
      将军死后之事,他们和俞心驰一样知道的不多,这么明明白白地听到皇帝下的旨意,以及俞家最后的下场,还是头一遭。
      生前种种迫害发难,尚且能因为年岁久远斯人已去想得开,死后清算连累九族和弟兄们却是心里难以拔除的毒瘤。
      就算隔了几千年,旧仇也能成新恨。

      俞心驰下意识地摩挲起喉结,他没忘记自己是怎么死的,没忘记那天夜里,祁英闯进帐中声嘶力竭地吼着:“将军!大军压境,守不住了!”
      没忘记他扇了祁郁一耳光,逼他留下,只是为了保住祁家一点血脉,最后连这点愿望也落了空。
      没忘记刀光血影中,展讯扬鞭策马,弓起的脊背被数十只毒箭射穿,回头的时候只说了一句:“末将无能,不能再追随将军了,若有来世,还做兄弟。”

      再那之后,血和泪糊了满眼,弟兄们孤军奋战到最后一刻,大部分和他一般死无全尸,一闭眼,都变了前尘。

      “哎——”俞心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良久,缓缓道:“都看到头了,也没瞧见咒印的出处,霍官爷可有找到你想要的?”
      不想提了,至少现在不想,就算把潇洒坦荡当人生信条的俞老板,也需要时间缓缓。

      结果一抬头,发现霍枭在若有所思地观察他,即便俞心驰都和他对视了,对方也没把那探究的眼神从他身上挪开。

      “怎么这样看着我?”俞心驰尽量笑得不那么勉强,说:“你不会以为我是他们中的谁吧?这个俞策,听都没听过,史书也从未记载,况且皇帝下了旨,俞将军不可能得享供奉的。”

      俞心驰就差把“老子供奉满天下怎么可能是这位倒霉将军”写在脸上了。

      霍枭陷入沉思,可能是信了,他想了想说:“关键信息想必是在今世的记忆里。”

      俞心驰:“头七未过,魂灵不受冥府支配,还得等七天,霍官爷要找的东西看来十分要紧,线索恐怕不会落在这么一只普通的鬼魂上。”

      “普通?不见得。”霍枭呷了一口茶,扫视一眼屋里所有人说:“今夜所遇,可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他站起来整理自己的衣服,正要告辞,俞心驰赶紧开口:“您看这样行么,就把他放这儿吧,今夜之事出了这屋,不让第三方知道,这七日我会好好看住他,抽取记忆的法门我不会,到时候还得请霍官爷出马呢。”

      带下去点眼,做什么都不方便。
      况且魂主跟俞心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俞心驰本人也一身疑点。
      霍枭只想了片刻就答应了:“那就依俞老板之言,我稍后再来。”

      俞心驰没想到他这么痛快,马上交代祁郁去善后,狗腿地送霍枭到了店门口。

      方才被王力闹腾的那桌已经坐满人了,摊位恢复常态,桌上各种烧烤,滋油冒烟,香味扑鼻,奇形怪状的客“人”吃得不亦乐乎,祁英流窜在狭小的空间里上菜端盘子。

      霍枭一出现,鬼魂又瑟缩哭丧起来,他像是习惯了魂灵对自己的态度,不过让俞心驰感到奇怪的是,别人哭得越大声,这货好像心情越好,他远远站着,扫了一眼这难得一见的热闹景象。
      脑门上大写的满意。

      “供奉难得,愿意送给这些人,你图什么?”霍枭立在门口,看了片刻实在不解。

      “生意人无利不起早,图钱,图功德,图孤魂野鬼们奉我为大仙。”俞心驰眉眼一弯,笑了笑。

      “没句实话。”霍枭也冲他笑了笑,两个人笑得竟有些神似,都没憋好屁。

      俞心驰随手变了一把蒲扇,拿在手里扇起来,把周围的烟火气扇掉了些:“霍官爷,现在可否告知了,你在冥府到底官居几何,怎么称呼?”

      霍枭直视他:“无一官半职,叫我名字即可。”

      “可不敢,黑白无常两位判官见你都膝盖发软,我一老百姓,哪敢直呼其名。”俞心驰打趣道:“而且你当着我的面,二话不说就把人给杀了,难道不是给我下马威么?到底是勾魂使,我还怕鬼将寻人不及赖我头上,没个官爷替我说情呢。”

      “你一个人做完了四司该做的事,早已触犯冥府戒律,还有你不敢的?”霍枭说,“至于白无常,不必担心,那个是假的,没人寻得到你这儿来。”

      看来冥府有事发生,俞心驰百转千回地脑补了几场争权夺利的大戏,拖着长长的尾音“哦”了一声。
      管他什么大事,只要这位疯官不要告黑状,烧烤摊能开下去,那就万事大吉。

      月亮已经升到了最高处,漫天清辉,再过一夜就是满月了。

      “多有打扰,我先行一步。”霍枭转过身微微颔首,“告辞了。”

      “欢迎常来。”俞心驰摇着扇子皮笑肉不笑地说。

      霍枭人已出了结界,听见他假客气,故意回过身对他郑重承诺道:“一定常来。”
      他故意走远了些才消失的,怕吓到店里的客人,还算有点良心。

      俞老板望着空无一人的长巷叹了口气,人走了他不必再装模作样,不回屋,是不愿他们几个看见自己这失魂落魄的臭德行。
      就算心痛到早就没了呼吸,也不想让那几个孩子跟着担心了,说到底,俞策将军虽待属下不薄,却也着实把他们连累得够呛,只是将军这大大咧咧的性格不会把矫情话挂在嘴上唠,可他一直都很愧疚。
      对所有亲眷,对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对那些素未谋面想方设法祭拜自己的老百姓,都有愧疚。
      所以他用了表字,以为俞策不叫俞策,就不会白收别人一份好意了。

      “我不配。”俞心驰苦笑一声。
      他就这么摇着蒲扇,指望阵阵小风能吹散心里的阴霾,吹掉他早就过期的伤感。

      很久很久没想起这些故人了,也很久很久,没这么伤心过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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