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慢》小阿慈

7、第七回 此后锦书休寄

　　夏日炎炎，外面一丝风也没有，好像静止了一般，唯有蝉鸣不断，更让人觉得酷热难当。自与萧野离别后，杨若婵足不出户，两月有余。此时虽正当盛夏，杨若婵却只觉如堕冰窖。
　　这日正值七月初七，晚间蔻儿上楼送解暑绿豆汤，推门进房，却不见杨若婵踪影。原来，杨若婵独自来到明月楼，她先是站在街心向楼上望一望，然后双足一点，轻轻跃上二楼。她向店伴要了一坛酒，坐在栏杆上，背靠柱子，捧着酒坛，对着坛口猛喝一大口酒，酒味辛辣，呛得她流出泪来。她看着街上来往行人，都是一对对青年男女，想起去年此时，萧野正在此处看着自己。想到这里，她又咕嘟嘟连喝好几口，只觉脸上、脖子、身上都在发热，从口至胃都火辣辣地，好似有千百把利刃在割一般。双眼模糊向街上瞧去，原本以为喝醉了便能看到萧野，可是却哪里有他影子？
　　蔻儿便寻杨府，没见到杨若婵，便去落英巷找她，又去了运河边，最后寻至明月楼，见她正坐在栏杆上摇摇欲坠，身旁一个店伴唯恐她掉下去，却又不敢伸手相扶。蔻儿急忙奔上楼去，将杨若婵扶下。蔻儿搀扶着杨若婵回府，正巧在门口遇到杨文昭送陆宥昌出来。
　　陆宥昌近来忙于筹备彩礼之事，只偶尔来看望杨若婵。这日他来杨府，便是商议提亲之事。这时见杨若婵脚步踉跄，满身酒气，神情郁郁寡欢，大感吃惊，忙问为何，杨若婵不答，径直往前走，他便拦住蔻儿，蔻儿也一言不发。陆宥昌对着杨若婵背影道：“婵儿，过几日我有份贵重礼物送你。”杨若婵停了一停，便又继续走开了。
　　又过几日，一日清晨，蔻儿早早来到杨若婵卧房叫她起床，道：“小姐，起来梳洗吧，今天可是大日子。”顿了一顿，又道：“陆老爷和陆公子来了。”杨若婵缓缓起身，坐在床沿，一动不动，蔻儿为她换好衣裳，扶她坐在桌边，为她梳头，一瞥眼见桌上一支只剩一股的珠钗，不禁黯然。方用过早饭，一名在前厅伺候的丫鬟进来，道：“小姐快些到前面去吧，陆家已经到了，还有一位公子，也是来求亲的。”蔻儿奇道：“还有一位公子？”那丫鬟道：“对，好像在哪见过，有些眼熟。”杨若婵起身，将那只剩一股的珠钗放入怀中，往前厅走去。
　　刚转过屏风，便看到厅上果有两位青年男子，两旁座椅上各坐着几人，服色打扮并不相同。蔻儿道：“小姐到了。”这时，那两名男子也同时望向杨若婵。这一望之下，三人中倒有两人大吃一惊。两名男子，其中一名自然是陆宥昌，而另一名，竟然便是萧野！在这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二人心中都波澜起伏，千百般情绪涌上心头，惊喜，诧异，思念，紧接着便是痛苦，愤怒，悔恨。
　　初时，杨若婵见到萧野，见他别来无恙，伤势已经痊愈，心中喜不自胜，二人分别时，杨若婵何等凄苦，伤心欲绝，此时再见到心上人，真恨不得立刻扑进他怀里。然而一转念，便觉受到了巨大的背叛和伤害。当初自己以“柳婵儿”之名与萧野往来，二人是何等倾心相爱，当萧野临别之际，二人互诉衷肠，杨若婵那时已打定主意，待萧野一死，自己也不独活。后来于梓怀对她说了那番话后，她将萧野送她的珠钗分为两股，自己与萧野各执一股，想着二人情比金坚，总会有再相见的那一日。她今日本想婉言拒绝陆宥昌，向他诚恳道歉，为自己负了他心意，并言明自己终生不嫁之意。不料却在这里见到了萧野。她环视厅上其他人，见那日从她怀中抢去萧野的中年男子坐在左首第一张椅子上，那自必是萧奕博了。此刻，杨若婵心中已然明白，萧野此次来求亲，定是为了秘籍。他背弃与柳婵儿的约定，为了利益来向素未谋面的杨若婵求亲，虽然这二人本就是同一人。杨若婵只觉一个焦雷从空劈下，击中头顶，她双手掩面，转过身向内院奔去。
　　萧野见到婵儿，惊讶万分，他万料不到日思夜想的心上人竟会出现在这里，这婵儿何时成了杨家小姐？他张口欲呼婵儿名字，却见她脸色由红转白，突然掩面而泣。萧野心下忽感歉仄，接着便是愁苦。他明白，婵儿伤心哭泣，是为了自己曾与她情意深重，而此刻却为了秘籍，去向另一个女子求亲。纵有许多难言之隐，萧野也觉自己大大辜负了婵儿，见到她伤心的模样，只觉有一把利刃插入自己心脏。
　　蔻儿随着杨若婵一起奔回，杨若婵一回到卧房，便伏案大哭，随即拿出纸笔，写下一行字，从怀中拿出那单股珠钗，同字条一起交给婵儿，道：“你告诉他，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蔻儿回至前厅，将字条和珠钗交给萧野，道：“小姐说，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萧野打开字条，见上面写的正是这十二个字，顿时心如刀绞。忽见字条上的字迹被水晕开，才发觉两行热泪已滚了下来。他此时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顾不得，大踏步向外走去。
　　厅上，杨信君父子、陆宥昌父子、萧奕博，还有其他所有人，都大惑不解，陆宥昌尤为尴尬。杨文昭问蔻儿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蔻儿指着萧野背影道：“问他！是他负了小姐一片真心！”
　　萧野握着字条和珠钗，一路向落英巷飞步走去。到了落英巷，他叩击婵儿家大门，无人应声，他凝力于掌，一掌将门推开，却见院中、屋内空无一人，桌椅上都积了一层灰尘。此时，他已想得明白，婵儿就是杨家小姐。那丫鬟蔻儿，正是麻子脸少女小豆。婵儿不愿以真名示人，自是为了秘籍的缘故，她姓杨，于是自称姓柳，蔻儿便是豆蔻，于是化名小豆。萧野看着手中字条和珠钗，长叹一声，任由眼泪顺着脸颊滴下，砸在桌上，溅成无数瓣。
　　原来，那日萧奕博将萧野从湖心亭带走后，回到乘风庄，以精纯深湛的内力为萧野治伤，过得月余，萧野便痊愈了。萧奕博听了于梓怀的禀报，便命萧野像杨家求亲。萧野不从，将他与婵儿之事原原本本说了，萧奕博勃然大怒，道：“你背着父亲私自与人定情，还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我那日见她，便觉她浑身妖媚之气，我断不能答应你娶她！”萧野辩解道：“婵儿两次为了救我，置自己生死于不顾，单是这份恩情我便不能不报。”萧奕博道：“你若要报她救命之恩，那容易得很，我乘风庄收藏了多少稀世珍宝，选一件送她，或是要我亲自传授她一门武功，也未尝不可。”萧野道：“我与婵儿的情意岂是一两件珍宝就能买得到的，她救我断不是为了珍宝或是武艺，婵儿对我一片真心，我对她也是情根深种。父亲，秘籍我会想办法帮您取得，但我断不能向杨家小姐求亲，孩儿此生只爱婵儿一人！”
　　萧奕博猛拍一下桌子，将一只茶碗震得跳了起来，萧野不再说话，两眼直视着萧奕博，一对薄唇咬成了白色，他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允父亲，他一定要娶到婵儿。萧奕博知儿子性格倔强，不能硬来，于是脸色转为温和，道：“孩子，你母亲早逝，我做爹的这些年是怎么将你抚养长大的？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生病、受伤、心中难过，我是怎样照顾你的？我怎样教你读书识字，教你习武，教你立身做人？”萧野回想起儿时与父亲相伴的种种，心不禁软了，但又想到婵儿此时必在苦苦等他，又下定决心拒绝向杨家求亲。
　　萧奕博见萧野神色有变，接着道：“你母亲在时，最大的心愿便是我成为天下武功第一，称雄武林，为此她各处搜集各家各派的独门秘籍，有了这些秘籍，我功夫大进。唯独这杨家的秘籍，久负盛名，而我却不得见，现今终于有了机会，你何不替为父争取，况且秘籍到手，你也可以修炼，岂不是好？那婵儿姑娘虽生得美貌，但我听闻杨家小姐姿色清丽无俦，这一点你尽可放心。孩子，你知我爱武成痴，你怎忍心看我郁郁寡欢？”
　　萧野道：“父亲，孩儿答应一定帮您取得秘籍，但是我此生非婵儿不娶。”萧奕博淡然道：“好，既是这样，那我便杀了那婵儿姑娘，她一死，你也就谈不上负她了。”萧野大惊，心知父亲既然这么说了，那便一定做得出，他踌躇良久，终不忍看到婵儿殒命于萧奕博之手，于是凄然道：“好，我去向杨家提亲。”萧奕博大喜，命人立即准备聘礼，向杨家求亲。
　　这边，杨府前厅上气氛尴尬异常，陆宥昌与杨文昭面面相觑，实不知萧野竟与杨若婵相识，更不明白蔻儿为何说萧野负了杨若婵。既然二人私定了终身，那此时萧野前来提亲，不是正好么？为何二人又不欢而散？
　　这时，萧奕博站起身来，一挥袖，道：“这位姑娘此言差矣！老夫今日来正是替犬子向杨小姐求亲，他二人既情投意合，那还请杨老爷成全。”他已认出杨家小姐便是那日湖心亭中的女子，起初微有些惊讶，但立即欣喜若狂，觉得秘籍已然志在必得。但不知为何这一对情侣竟闹得不欢而散，萧奕博也不多想，只觉应该乘胜追击，说服杨信君将女儿嫁给萧野。
　　杨信君虽一心想将杨若婵许配给陆宥昌，但见了方才情形，便知女儿中意的并非陆宥昌。他向来对女儿极为宠溺，不愿拂逆她意，因此不能答允陆家的求亲。但是女儿与萧野之间也必有极大问题，因此也不能轻易答允萧奕博，况且萧奕博求亲必定另有所图。于是，杨信君拱手道：“大小事情，婵儿自幼都是自己拿主意，婚姻大事，还是得要她自己选定才行。可是诸位也看到了，婵儿今日恐怕是不能做决定的了，实在对不住，只能改日再谈。”
　　萧奕博已胸有成竹，微微一笑，客套几句便离开了，陆宥昌呆立当地，心如刀割。他无论如何不肯相信，青梅竹马的杨若婵，竟然会爱上别人，甚至是一个觊觎她家传秘籍的人。杨文昭不知如何安慰，心下烦乱。陆宥昌低头沉思，想起近一年中，杨若婵时常独自出府，不知去向，跟他在一起时总是心不在焉，蔻儿缠着他讲萧野的故事，那必定是替婵儿问的了。萧野不知为何接近他，与他结交，只字不提自己与婵儿之事。陆宥昌越想越觉心痛，到后来竟感到站立不稳，几欲晕倒。
　　送走客人，杨信君父子来到纤云楼，想向杨若婵问个究竟。杨若婵一言不发，只是伏在桌上流泪，她到这时才明白，为何那日于梓怀对她说，为了萧野，以后都不要与他再相见，原来那时他就已打定主意要通过求亲来取得秘籍了。杨信君反复追问蔻儿，蔻儿才支支吾吾将杨若婵与萧野交往之事简略说了。杨文昭道：“萧野接近婵儿，就是为了取得秘籍。妹妹，你断不能再与他相见！”蔻儿道：“在今日之前，萧公子是不知道小姐姓杨的。”杨文昭冷笑道：“那他今日来求亲是为何？第一，他心怀不轨，意欲染指我杨家传家之宝。第二，他贪图秘籍，竟狠心抛弃对他一片痴心的姑娘，向别人求亲。是也不是？”一席话正中杨若婵痛处，她只觉胸口痛楚难当，一口气喘不上来，竟然晕去。
　　萧奕博一行回到春风巷旧居，不见萧野踪影。萧奕博对于梓怀道：“真没想到我儿朝思暮想的女子竟然便是杨家小姐，这下两全其美，岂不是好。他二人今日闹了些小小误会，你要好好协调一番，助我完成夙愿。”
　　过了半晌，杨若婵悠悠醒转，杨文昭软语安慰了几句，又叮嘱蔻儿好生照料小姐，便同父亲离开。晚饭时分，杨若婵忽道想吃些东西，净是些精致复杂的菜肴，蔻儿忙去厨房吩咐。待蔻儿回至纤云楼，却不见了小姐。她慌慌张张跑去禀报老爷和少爷，杨信君知此时责怪她也无用，忙命人四处寻找杨若婵。又怕府中无人，万一有人趁这时闯入，不免要生事端，因此自己留在家中等待消息。
　　杨文昭带着蔻儿先去了落英巷，又去明月楼，沿着运河找了许久，都不见杨若婵踪影。蔻儿忽地想起一个去处，道：“湖心亭！”杨文昭忙让她带路，蔻儿却道：“我只听小姐说过，却并没去过。府里的舟子陈二哥曾跟着去过的，可以让他带路。”杨文昭匆忙赶回府，找到陈二，径向城外湖心亭奔去，这么一耽搁，已经天黑了。
　　到了傍晚，仍不见萧野回来，萧奕博略觉担心，便问于梓怀萧野常去之处，于梓怀说了几个所在，萧奕博略一沉吟，便带人迅速出门。
　　萧野离了落英巷，浑浑噩噩，信步所之，越走越远，走了半日，竟到了城外。一抬眼见此处正是那座大湖，他雇了船只驶向湖心亭。离湖心亭还有些距离的时候，见亭中似乎有个人影，待得船离近一些，萧野不禁又惊又喜，又觉惭愧凄凉，原来亭中那人正是杨若婵。
　　杨若婵呆坐亭中，忽见萧野到来，二人四目相对，都不知所措。杨若婵只觉浑身麻木，头脑中一片空白，萧野摊开手掌，掌中是那半支珠钗，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杨若婵眼神空洞，木然接过，萧野又道：“婵儿，我带你走吧，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只有你跟我，我们长相厮守，好不好？”杨若婵冷笑道：“想不到你竟会来这里，你是料定我在这，所以来故作姿态，想让我相信你，原谅你，然后达到你的目的？”萧野道：“你我在此不期而会，正是说明彼此心里都念着对方。”杨若婵道：“好，就算如此，可你当我是来追思过往的么？今日来此，我是来与你决裂！”萧野急道：“婵儿，此中种种缘由，一时半刻解释不清，但此时你必须跟我走，不然就来不及了。”杨若婵怒道：“是啊，不跟你走，你怎么修炼我家传秘籍呢？”
　　正当此时，只能背后一个声音冷笑道：“此刻不走，的确是来不及了。”二人循声望去，只见萧奕博站在亭外一艘船上。萧野早料到，若杨家拒绝提亲，萧奕博便会设法劫走杨若婵，因此适才急着要带杨若婵走。萧奕博大踏步走进亭来，笑道：“杨姑娘，你与我儿情投意合，何不就此结为夫妻？”
　　萧野上前一步，挡在杨若婵身前，道：“父亲，还请让我慢慢跟婵儿解释清楚。”萧奕博道：“你怕我伤她么？你知道我不会的。待你二人成了亲，有一辈子的时间去解释。”杨若婵怒道：“别痴心妄想得到我杨家的秘籍了，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他！”转身跨步到亭边，向湖中迈去。萧野大惊，伸手去拦，只见萧奕博身形微晃，长袖一挥，便将杨若婵卷了过来，他手一扬，将杨若婵掷进船舱，萧野忙跟着跳上船，萧奕博接着上船，大船向岸边驶去。
　　待得杨文昭与蔻儿等人赶到湖心亭，哪里还有杨若婵的影子。蔻儿在亭中仔细察看，忽然发出一声惊呼，杨文昭快步过去，见石案下有一支珠花，正是杨若婵的。杨文昭拾起珠花，低头思索一阵，便即明白，运河边，明月楼，落英巷，都是人多之处，杨若婵心烦意乱，必定会选择人烟稀少的僻静所在，萧奕博定是早想到这一点，先他们一步带走了杨若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