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慢》小阿慈

6、第六回 钗留一股合一扇

　　二十余年前，萧奕博威震武林，接连挫败无数成名高手，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后来他迅速隐退，隐居于乘风庄，从此深居简出，倒也无人向他寻仇。萧野深得父亲真传，偶尔涉足中原武林，每每遇到不平之事，必行侠仗义，这点却与他好武成痴的父亲迥然不同。萧奕博一生除了武功，别的都不放在心上，想尽办法取得各家各派武功典籍，潜心修炼，只求自己功夫更臻化境。因此，萧野的名头这几年也算得上颇响。
　　这日，萧野又来拜会陆宥昌。陆府庭院中种了几株牡丹，此时开得正娇艳，萧野到来时，陆府上下正在院中赏花。萧野拜见了众人，瞥眼见陆宥昌的大嫂也在人群中，便走上前去与她搭讪。萧野道：“听闻嫂嫂是杨老先生的外甥女儿，早听闻陆家跟杨家交好，宥昌兄与杨公子也是至交好友。”陆宥昌大嫂含笑道：“是啊，宥昌没有向公子引见文昭么？”萧野道：“去年杨公子大婚，在下有幸见过杨老先生和杨公子。” 陆宥昌大嫂道：“现今文昭与宥昌不单是至交好友，马上要成为一家人了。”萧野奇道：“这是为何？” 陆宥昌大嫂笑道：“宥昌跟我表妹青梅竹马，现下二人已经成年，过一阵就要跟舅舅提亲了。”萧野一愣，想起于梓怀曾对自己说过的，杨家的秘密就在于纤云楼，那时于梓怀还让他去跟杨家小姐求亲，随即道：“那要恭喜宥昌兄了。宥昌兄一表人才，我想那杨小姐也必是一位佳人。”只听陆宥昌大嫂道：“我那表妹不光生得雪肤花貌，而且聪敏过人，读书过目不忘，远胜于文昭，简直是一部活典籍，就只性格娇纵……”
　　萧野听到“活典籍”三字，心头一震，此后她再说些什么，萧野都听不到了。他脑海中飞快掠过所有收集到的有关杨家秘籍的线索，活典籍，杨家小姐，纤云楼，遍寻不到秘籍踪迹，思索一阵，心中便已有了答案，那杨家小姐就是杨府的秘籍！她过目不忘，远胜于自己哥哥，因此杨信君将秘籍传了给她，她背熟之后，杨信君便毁了秘籍，让想要染指的人再也无法得到。言念及此，萧野强自镇定，待在陆府用过晚饭，便飞奔回春风巷，与于梓怀商议。
　　二人得此消息，精神大振，最后议定由于梓怀回乘风庄向萧奕博禀报，萧野留在扬州城静观事态发展。于梓怀当晚便即动身。
　　萧野喜悦难以自抑，在房中来回踱步，只待天亮便去落英巷找婵儿。虽不能对她言明自己为何如此兴奋，但总能与她开怀畅饮几杯，以畅胸怀。晨光熹微之时，萧野便出门了。刚行至落英巷口，萧野忽闻到一阵花香，紧接着五、六个人从两边墙上跃下，将他围在垓心。萧野暗叫一声“不好”，只觉一阵目眩神迷，摇摇欲坠。只听一人低声道：“今日让你死个明白，我们是青麾派门下，当年萧奕博为夺我派宝典，逼死我师父，父债子偿，今日便取你性命！”
　　萧野知道父亲与青麾派的种种过节，此刻以一敌众，又先中了迷药，心知凶多吉少，只得勉力支持，抽出长剑向前递出。甫一牵动内力，迷药在体内扩散更快，他渐感眼前模糊，但仍不敢懈怠，倚仗剑术精良，拼命戳挑刺划，一时也未落下风。时刻一长，萧野渐渐支持不住，迭遇险招。只听背后呼呼风响，接着“砰”的一声，萧野背心中掌，只觉天旋地转，两眼发黑。萧野将倒未倒之际，忽觉眼前飘来一团白雾，耳听得女子的呼咤声，还有兵刃相接声，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婵儿清早起来习练萧野教她的酒杯接暗器功夫，隐隐听得外面有打斗声，便想出去凑凑热闹，一进到巷中便傻了眼，只见一伙人正围攻萧野，而萧野脚步虚浮，显是受了伤或中了毒。她飞身扑上，与这伙人斗在一起。她不知这些人是何来历，只觉他们出手狠辣，招招都是杀手。对方人多，自己刚伤愈，勉强脱身倒还可以，但此刻萧野已经昏迷，她断不能弃之不顾。再斗一阵，婵儿渐感脚步沉重，呼吸急促，知道不宜恋战，俯身抱起萧野，双足在地上一点，展开家传轻身功夫，跃上墙头，便欲逃走。突觉腰上一疼，似有重物砸来，婵儿扭头一看，正是一颗铜球砸在自己腰间。她顾不得疼痛，几下起落，便逃出众人视线。
　　婵儿抱着萧野，转过几条街，来到运河边，见有一条小船停在岸边，二话不说跳上船，将萧野平躺放在船舱里，向船夫喝一声：“开船！”船夫道：“姑娘，我在这里等……”不等他说完，婵儿拔出长剑架在船夫颈上，道：“想活命就听我的！开船！”船夫大惊失色，颤抖着道：“好，好姑娘，小人，小人在此等候客官老爷，客官老爷已经付了定钱……”婵儿本想一剑杀了这啰啰嗦嗦的船夫，但又一想自己腰痛难忍，自己架船绝计走不了多远，还会被敌人追上，于是作势将剑一挺，道：“我多出十倍价钱，命你现在开船，否则你一文钱都得不到！”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大锭银子，掷在船中。船夫只觉自己颈中一把冰凉的利刃划过，吓得哆嗦起来，道：“好，好，小人这就开船。”也不敢拾起银子，抓起船桨摇了起来。
　　婵儿命船夫一路向下游行去，一直到了一处小镇上，方才下船。腰痛稍减，婵儿在镇上找了一家客栈，又托客栈的伙计到扬州城中春风巷萧宅找一位于大爷，给他捎口信说少爷小姐都已到了客栈，等得有些急了，请他立即赴约。
　　婵儿将萧野扶上床，见他呼吸微弱，连叫他几声都不答应。这时婵儿已顾不得男女大防，解下萧野衣衫，见他背心中央一个黑色掌印。婵儿又焦急，又伤心，此时情势比起上次从大船上相救萧野，着实危险了不知几分。她取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粒药来给萧野服下，自己也服了一粒，这药只能暂时减轻痛楚，想要治伤救命却是不能。婵儿一边坐在萧野身旁落泪，一边焦急等待于梓怀。
　　过了近两个时辰之后，被婵儿派去捎口信的伙计回来了。此时，萧野浑身忽冷忽热，眼见伤势越来越重。婵儿满心欢喜打开房门，却见只有伙计一人，那伙计道：“小的敲了半天门，一直没人应声，于是小的又在门口等了一阵，始终不见有人。”婵儿哪知于梓怀前一晚便动身去乘风庄了，急得直掉泪，伙计不敢多说，径自走了。
　　婵儿坐下调息运气，过了半晌，觉得内息稍为顺畅，便扶起萧野，在他身上几处穴道推拿，又过良久，萧野双唇微动，紧接着“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萧野缓缓睁开眼睛，见自己倚在婵儿怀中，不自禁微微一笑，却见两大滴眼泪从婵儿眼中滚下，滴在萧野手上，泪水滚烫。
　　婵儿道：“你受了重伤，以我这点浅薄的内力，绝计没法治好你，我让人去找于大哥，可是于大哥不在。”萧野道：“于大哥昨晚就动身回乘风庄了，有事要禀告我爹爹。”婵儿哭道：“那怎么办？你伤得很重，我好怕。”萧野道：“上次你喂我吃的那个药，还有吗？我背心疼得厉害。”婵儿道：“我已经给你服下一粒了。”萧野道：“这次不会是只剩最后一粒了吧？”婵儿摇头，萧野又道：“上次是我不好，以后你喂我吃什么，我都吃。”婵儿抱着萧野，呜呜咽咽哭起来，道：“那药只能暂时减轻痛楚，却没法治好你。于大哥不在，我又没法为你疗伤，我怕，我怕……”声音哽咽，说不下去。萧野抚摸着婵儿秀发，柔声道：“我说过我要一直陪着你，永远待你好，我要食言了。但是，我还说过，我心里有你，这句话却是千真万确，不论怎样，我心里都一直有你。”说罢双眉深锁，显是疼痛难当，但仍勉力挤出一个笑容。
　　婵儿拭了拭眼泪，问道：“咱们现在该怎么办？”萧野苦笑道：“要是我命大，能等到于大哥回来，那一切好说了。现在我难受的很，你能唱支曲儿给我听吗？”婵儿点头，启唇轻唱道：“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著待郎归……”萧野在婵儿清丽婉转的歌声中渐渐睡去，婵儿也感到困乏，过了一会儿便也沉沉睡去了。
　　接连几天，萧野伤势反复，有时似是好些了，过一会儿又昏迷或者呕血，婵儿除了给他服几粒药，帮他推拿穴道之外，也毫无办法。这一晚，她和萧野并肩躺在床上。一轮明月从窗外照进来，微风中夹着甜甜花香。萧野想起初次见到婵儿的情景，道：“那时我真的从未想到，有一天能与你相识，现在更是与你躺在一处，我好欢喜。”婵儿问道：“你那时怎的不叫住我，问我，‘嘿，你好，姑娘，请问你芳名是什么，家住在哪里，可有心上人’？”萧野道：“你不知，当时的场景美得像幅画，我怎忍心惊了画中人。”婵儿侧过头看着萧野脸上的浅笑，也想起第一次见他的场景，那个穿着淡蓝色衣衫，神态潇洒的男子，此刻就躺在自己身边，只是过不了多久，二人就要生离死别。想到这里，婵儿紧紧握住萧野的手，凝视着他眼睛，道：“萧野哥哥，我喜欢你。”萧野微笑道：“我也喜欢你，婵儿。”
　　第二日清早，萧野接连呕了几次血，眼见越来越衰弱。二人心知这伤是无法愈可了，反倒不再为此忧虑，只想安安静静享受这最后的时光。婵儿问道：“萧野哥哥，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萧野道：“我想去那日一起赏雪的湖心亭。”婵儿将萧野负在背上，雇车来到那座湖边，再复雇船来到湖心亭。
　　柳絮纷飞，如烟似雾，更似大雪。萧野伸手摸了摸婵儿发髻上插着的玉兰珠钗，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婵儿凄然一笑，道：“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萧野道：“我快不成了，以后，只能委屈你一人来这里看雪了。”婵儿哭着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萧野脸上浮现出一抹浅笑，缓缓闭上双眼。
　　一滴，两滴，三滴，婵儿的眼泪滴在萧野脸颊上。她取下珠钗，握在手里，闭上眼睛。她想起纤云楼前的玉兰花开得正盛，还没来得及携着萧野的手一起去看看。今年又要新酿玉兰酒了，什么时候再跟萧野一同在小舟中品尝呢？柳絮纷纷扬扬像大雪一样，今年冬天的时候，还想跟萧野在这里煮酒读书。
　　正在这心肝俱碎之际，湖面上忽然驶来一艘船，船上一个苍劲的声音喝到：“妖女，住手！”接着婵儿眼前黑影一闪，一个中年男子立在她面前，身形微动，已将萧野抢在怀中。婵儿大惊，正待起身，却见船已停靠在亭外，船上走下一人，正是于梓怀。于梓怀本欲上前同婵儿说话，那中年人却一手抱着萧野，一手拉着于梓怀手臂，跃回船上，顷刻间小船驶出十余丈外。婵儿又惊又急，想要召自己所乘小船去追，哪里还来得及？
　　婵儿在亭中呆立半晌，突然蹲下来伏在石案上失声痛哭。哭了一会儿，觉有人轻拍自己后背，她转过头，见是于梓怀。
　　原来，于梓怀向萧奕博禀报了秘籍之事后，萧奕博立即离岛前来。而青麾派追杀萧野的人一路打探，也得知了萧野藏身的客栈。这一日，两伙人恰在客栈门口相遇，双方狭路相逢，一见面便大打出手，激斗中，于梓怀从对方争吵怒骂声中闻得萧野身负重伤，命在旦夕，此刻正藏身于这间客栈中。于梓怀冲进客栈探问萧野下落，得知他已和婵儿去了湖心亭。萧奕博一行人匆忙赶赴湖心亭，只见到婵儿抱着萧野，萧奕博护子心切，以为婵儿要加害萧野，便不由分说夺子而去。于梓怀知婵儿必定伤心欲绝，故而又返回湖心亭。
　　于梓怀柔声安慰道：“婵儿姑娘不必担心，公子受伤虽重，但庄主武功盖世，必能救得了他。只是庄主对姑娘颇有些误会，而且……”微一沉吟，又道：“以后姑娘想与公子相见，恐怕很难了。”婵儿问道：“为何？”于梓怀低头不答。又过半晌，于梓怀道：“姑娘若是真心为公子好，以后也不必再来见他了。你若有什么话，在下可以代为转达，或是有什么信物，在下也可以转交给公子。”
　　婵儿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见他？”于梓怀急道：“你想让他活命吗？想的话，此生都不要再见！公子有他的使命，他必须去完成，而你与他相见，只能坏了他的大事！”
　　婵儿睁大眼睛望着他，呆了一呆，随即凄然一笑，她将手中珠钗仔细看了又看，然后两只手分握两股钗，将珠钗掰成了两半。婵儿将一股钗递给于梓怀，道：“请你将这个转交给萧野哥哥。”于梓怀接过，问道：“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吗？”婵儿含泪道：“什么都不必说，他会明白的。”于梓怀也不禁心下黯然，他看了婵儿一眼，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