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慢》小阿慈

8、第八回 我欲与君相知

　　杨文昭当机立断，道：“我立即乘快马到海边，赶在萧奕博之前到乘风庄，去救婵儿。你马上回府禀报爹爹。”蔻儿应了一声，二人当即分头行动。
　　蔻儿刚赶到门口，却见陆宥昌站在门外徘徊。陆宥昌见她神色慌张，忙问端的，蔻儿急道：“小姐被萧奕博抓走了，少爷已经赶去救她了，我现在来禀报老爷。”陆宥昌大惊。他日间忽遭重创，心痛如绞，回府之后又折返而来，在杨府门外徘徊，想进去见杨若婵，向她问个明白，又不敢再与她相见，柔肠百结。此时，听了蔻儿的话，他冲口而出道：“我也去！”捉住蔻儿的手急急向里冲。
　　杨信君听闻此事，也大惊失色。他所历艰难险阻甚多，此时临危不乱，向夫人和儿媳交代几句，安排好府中事务，便带了陆宥昌一同赶往乘风庄。路上，杨信君对陆宥昌道：“昌儿，婵儿对你不住，我替她跟你道歉。”陆宥昌黯然道：“杨叔叔，婵儿快乐，我便快乐。倘若她倾心于萧公子，我便祝他们终成眷属。”杨信君叹了口气道：“我看得出，婵儿对萧野一往情深，但这萧野却是另有所图，只怕婵儿是不会快乐的了。”陆宥昌道：“若婵儿不弃，我愿意让她快乐！我是永远不会让她伤心的！”杨信君道：“是啊，我知道的，你永远不会让婵儿伤心，只是……”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陆宥昌也默然不语，二人心里都在想，陆宥昌的确永远不会让杨若婵伤心，但是就算再让杨若婵选一次，她还是会选萧野给她的伤心。
　　杨信君与陆宥昌到了海边，不见杨文昭踪影，知他必已出海前往乘风庄，二人当下雇船，也向东驶去。
　　杨文昭日夜疾行，终于赶到乘风庄。他走向门口守卫，揖了一揖，神色恭谨，道：“在下萧少庄主的朋友，与少庄主有约，烦劳大哥代为通报。”说毕递上一张名帖。守卫接过名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公子来早了吧，少庄主还没回来。”杨文昭心下默默盘算，想自己快马加鞭赶来，萧奕博一行人应当是走水路到海边，再乘船来岛上，该当比自己晚两日才能到，于是道：“没错，我与萧兄约定的是两日之后见面，我怕路上有事耽搁，因此提前两日出发，却不曾知道他竟不在庄中。”守卫笑道：“这位公子自称与少庄主是朋友，那便不该不知少庄主近来都不在庄中，恕我不能放行。”杨文昭故作惊讶道：“那日萧兄向舍妹求亲，言道三日之后便返回乘风庄，我因与萧兄交好，他便让我前来同他一起挑选礼物。我们约好七日之后在此相见，却不曾想他竟还没回来。”守卫将信将疑，问道：“那公子为何不与少庄主同行？”杨文昭道：“萧兄说路上有事要和萧庄主商议，我想我一个娘家人，嘿嘿。”说毕，意味深长地一笑。守卫又看了看名帖，知萧奕博此次离岛确是去杨府求亲，见杨文昭姓杨，又听他如此说，便信了，于是放杨文昭进庄，叫了庄中管事的人给他备一间客房。
　　一路上，萧奕博一直逼迫杨若婵给他背诵秘籍，杨若婵不从。杨若婵知道萧奕博为了秘籍，断不会伤她性命，只怕他使出什么毒辣手段折磨自己。幸好萧野一直陪伴在旁，萧奕博知儿子爱她如命，因此除了口头咄咄相逼，并不伤害杨若婵。
　　萧奕博道：“你与阿野本就两情相悦，现下我做主，许你二人成婚，岂不是好。你既已嫁入我萧家，这秘籍说于我听也无妨，都是一家人了。”杨若婵冷笑道：“你想得挺美，既得秘籍，又得人，这未免太便宜你了。”萧奕博道：“那姑娘的意思呢？”杨若婵道：“我看你一样都得不到。”萧奕博道：“我知道你和阿野是真心相爱，你两个都舍不得对方，既是这样，你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非要硬生生与他分离呢？”杨若婵道：“婵儿姑娘对这负心汉一片痴心，谁想得到他竟背信弃义，向杨家小姐求亲！”说着向萧野一指。萧奕博笑道：“你说的这两人是同一人，就是你自己啊。”杨若婵道：“不！不是同一人！”萧野望着杨若婵既愤怒又绝望的眼神，心中又酸楚又愧疚。
　　两日之后，萧奕博一行人到达乘风庄。杨文昭早等在门口，一见到他们，立即跨出一步，手按剑柄，蓄势待发。萧奕博见到他，也是一惊。杨文昭趁他这一惊之际，拔剑出鞘，直刺向他眉心。萧奕博伸臂挡架，格开他这一剑。杨若婵见势，也立即挥掌向萧奕博拍去，三人霎时间斗在一起。萧野在旁观战，不由得捏一把汗，生怕父亲伤了杨氏兄妹。
　　杨文昭与杨若婵毕竟年纪尚轻，功力尚浅，没过多久便渐落下风。萧奕博怕伤了杨若婵，只向杨文昭下杀手，招招狠辣，直逼得杨文昭喘气困难。到后来，杨氏兄妹越来越不支，眼见杨文昭就要受伤，萧野终于按捺不住，上前相助二人。于梓怀拉了他一把，他不加理睬，仍冲入战团，挡在杨文昭身前，向父亲进招。萧野不敢使用兵器，赤手与父亲相斗。萧奕博惊怒交集，出手更加凌厉。初时，三人与萧奕博堪堪打成平手，时刻一长，又落下风。萧野不敢进攻自己父亲，只盼替杨文昭挡几招，然而杨文昭似乎并不领情，同时向萧奕博父子二人进攻，这样一来，萧野处境更加危险。
　　眼看萧奕博就要将杨文昭打伤，海面上忽然有人长啸一声，接着有一人飞身跃到四人身边，发掌向萧奕博肩上砍去。这人正是杨信君。
　　杨信君自幼便苦练家传秘籍，武功早臻化境，只是他几十年来从不在人前展示，是以无人知晓他其实是武学宗师。此刻一出手，萧奕博大吃一惊。数招过后，萧奕博便知杨信君与他功夫在伯仲之间，但此时四人合斗他一人，自己已处下风，于是心生一计。萧奕博大叫一声“啊哟”，向杨文昭剑尖一蹭，左臂登时划破一道口子。萧野见父亲受伤，急忙收手，抢过去查看，便在此时，萧奕博一拉杨若婵胳膊，纵起一人多高，跳出圈子，带着杨若婵飞奔，转眼间逃得无影无踪。
　　余下众人惊慌失措，陆宥昌冲过来，一把提起萧野衣领，朝他鼻梁就是一拳。萧野毫无防备，流出两行鼻血。杨文昭怒道：“你爹把我妹妹带到哪里去了？”萧野急忙道：“大家快进庄中寻找，于大哥留在此地，别让父亲带着婵儿离岛。”陆宥昌仍提着萧野衣领，冷笑一声，道：“你让他守在这里，就是怕萧奕博逃不了吧！”萧野道：“好，那陆兄留下，我们进去寻找。”陆宥昌放下他衣领，推了他一把，双手抱在胸前，站立不动。
　　萧野用衣袖抹了抹鼻子，转身奔进庄中，杨信君父子跟着入内。于梓怀犹豫一下，也跟在萧野身后。杨氏父子也顾不得庄中是否有埋伏，此时寻女心切，心想不论有何危险，总要救出杨若婵。
　　几人搜寻了大半日，在庄中找了几遍，萧野带着杨氏父子寻遍所有角落，都不见萧奕博与杨若婵。杨文昭质问道：“我可真傻，中了你的计，你怎么会真心想带我们找到婵儿？”萧野急道：“我也不想父亲伤了婵儿！我只盼救她出来，好好向她解释一番，这中间有重大误会！”杨信君冷冷地道：“既然萧奕博抓走了婵儿，那我们也只好委屈萧公子几日。”说着突然伸手捏住萧野下巴，另一只手迅速往他嘴里塞进一颗丸药，然后在他脖子上轻轻一捏，丸药滑进萧野腹中。萧野坦然道：“找到婵儿之前，我愿作伯父的人质，等见到婵儿，我必向她解释清楚其中误会。我父亲一心想得到秘籍，断不会伤了婵儿。婵儿向来聪明，料想她定会慢慢一点一点向我父亲讲述秘籍，拖延时间，想出计策脱身。咱们也可想办法，继续寻找他二人。”杨信君听了，觉他所言不错，于是带着萧野回到杨文昭房中，三人慢慢计议。杨氏父子虽对萧野有所怀疑，但既已喂他服下丸药，也不怕萧野使诈。
　　萧奕博带着杨若婵奔跑一阵，来到一片树林之中。他拉着杨若婵纵上一棵大树，树林中树木枝繁叶茂，二人藏身于树上，不会被人发觉。萧奕博大笑道：“此刻你父亲兄弟只怕已经陷落在庄中了，你只要乖乖背出秘籍，我便放了他们。”杨若婵心下担忧，道：“我背出秘籍，你当真会放过我家人？”萧奕博应道：“当然。我是什么身份，怎会失信于你？”杨若婵略一沉吟，道：“好，那我讲给你听。”当下，一点点背出秘籍，一边背一边寻思，怎生想个法子，拖延时间，逃出萧奕博的掌握。
　　杨若婵背几句，萧奕博便试练一会儿，怕她欺骗自己。杨若婵忽道：“听说萧野有好几位姬妾，是真的么？”萧奕博微微一笑，道：“怎么，你这么快就回心转意了？”杨若婵道：“我只是担心，等我将全部秘籍背给了你，你会加害于我，因此想着若答应你婚事，或可保全自己。”萧奕博道：“阿野是有几名姬妾，但还没有正式娶妻。”杨若婵道：“你儿子可爱我爱得紧，你最好别伤我，免得他伤心。”当下将秘籍慢慢背给萧奕博，如此过了三日，方将秘籍全部背完，萧奕博试练一番，果觉功力渐长，心中满意。
　　秘籍既已背完，杨若婵道：“你该兑现承诺，带我去见我父兄。”萧奕博拉起她胳膊，跃下树来。萧奕博带着杨若婵在庄中走了一阵，来到一排房屋前，他推开一扇门，见屋内站着三人，正是萧野与杨氏父子。萧野正用手扳动书架上一只花瓶，随着花瓶的转动，书架连同背后的一堵墙缓缓转动，露出一间密室。
　　萧奕博走上前去，大声笑道：“阿野，你在做什么？”众人一惊，见萧奕博带着杨若婵走近，杨若婵面带微笑，安然无恙，杨信君与杨文昭又惊又喜，抢上前去，杨若婵扑进父亲怀中。
　　萧奕博道：“杨先生，婵儿已答允了和阿野的婚事，咱们该当准备准备了。”杨信君未及答话，萧野却道：“不必了。”杨若婵怔怔地望着他，只听他又道：“现下父亲已经得偿所愿，我也别无他求了。杨姑娘答允婚事，不过是权宜之计，为求自保罢了。陆公子待杨姑娘一片真心，也只有他能与杨姑娘般配。这就请几位离岛吧。”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讶万分。杨若婵冷笑一声，道：“用不着你来多管闲事。”转身便走。杨信君和杨文昭随后追出，走了几步忽地想起一事，杨信君伸手入怀，取出一包粉末，抛给萧野。萧野默默跟在三人身后，直送到庄外，见陆宥昌依然在船边等着。几人上了船，命船夫开船，头也不回地向西驶去。
　　过得几日，杨信君一行人回到扬州。一路上，陆宥昌几次想向杨若婵表明心意，但见她神色凄然，心知她心结自己是永远解不开的了，于是也默然不语。回到杨府后，杨若婵每日便是读书练剑，极少出门。秘籍失落，杨信君不免忧心忡忡，但女儿平安归来，也颇感欣慰。一想到萧奕博说不定会上门寻事，杨府上下都严密戒备。说来也巧，自此之后，再没人潜入杨府寻找秘籍。陆宥昌仍如从前一般，时常与杨文昭相约，但只偶尔拜访杨若婵。
　　如此过了几个月，到了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时节，一日，杨若婵正在飞星阁练字，蔻儿忽上楼来报：“小姐，门口的小厮说，有人送东西给你。”说着递给杨若婵一个白色锦帕包裹着的物事。杨若婵接过，打开一看，是半支珠钗，钗头雕着一朵含苞玉兰，正是萧野送给她，二人分别时她将两股掰开，后来又把自己这一半还给萧野的那支珠钗。见杨若婵神色犹豫，蔻儿拉着她衣袖道：“去吧，小姐，去看看吧。”
　　杨若婵翩然来至门外，只见一人站在门口，背对着她，那人身材甚高，穿一件淡蓝色长袍，一条淡蓝色发带在微风中飘扬舒展。那人听到脚步，转过身来，嘴角含笑，正是萧野。这日天气正好，萧野脸上映着一层柔和的阳光，微风轻拂衣袂与发带，四周花香浮动，他向杨若婵伸出右手，掌中托着一物。杨若婵猛地想起初次见到萧野的情景，那时他也穿一件淡蓝色长袍，手中举着酒杯，而她正躲在屏风之后望着他。
　　杨若婵走近，见萧野掌中之物是一枚骰子。她拿起骰子细看，见是以白玉雕成，内里嵌了一颗红豆，各面上镂着一到六点。杨若婵抬头看萧野，见他虽面带笑意，眼圈却有些发红。
　　这些时日来，杨若婵一直尽力让自己复归平静，就像从不曾见过萧野一样，但午夜梦回，总有萧野的影子。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再与他相见，此刻只感一阵迷茫，不知该喜，该忧，还是该怒。眼前这人，曾是妄图染指她家传秘籍，背叛于她的负心汉，为了秘籍还置她生死于不顾，最终这人的父亲逼迫她背出全部秘籍。而这人显然却又对她情深义重，他手里这枚骰子便足以说明。
　　萧野笑了笑，道：“那日，我知道你是为了保全家人和自己，才做出权宜之计，答允了婚约，即使嫁给我，也必不情愿，我断不能乘人之危。现今已过数月，许多事情都已改变，我想……”说到此处，忽然停住，隔了半晌才道：“这骰子是我亲手所做，我要说的，尽在此中了。”杨若婵道：“既是入骨相思，那时又为何辜负柳姑娘？”萧野道：“这便是为何当时在湖心亭中我要你跟我走。”当下将萧奕博以婵儿性命相胁等事说了。杨若婵听了良久不语。
　　杨若婵手中把玩着骰子，萧野目光温柔注视着她，缓缓地道：“我父亲练功激进，走火入魔，武功尽失了。”杨若婵惊道：“你怨我？”萧野摇头道：“秘籍是他强逼你背给他的，练功时又太急功近利，我怎么会怨你。”杨若婵哦了一声，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慰萧野。萧野续道：“婵儿，你可还愿意同我去湖心亭赏雪？”杨若婵嫣然一笑道：“那么这半年多时间，我们该做些什么打发时间？”萧野伸出双手，握住了杨若婵的手，颤声道：“做什么都好，只要有你，一切都好。”杨若婵忽地露出狡黠一笑，道：“你带我去乘风庄吧，听说岛上有很多姬妾，我要见见。”
　　这晚，萧野与杨若婵相约明月楼。杨若婵到得早了，站在二楼栏杆旁望着远处运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忽听得有人叫一声“婵儿”，她低头向声音来处看去，见萧野站在街心，手拿一柄折扇，街上到处都挂着灯笼，照得他脸微微泛红。这一刻，宛然便是萧野初次见到杨若婵时的情景。
　　萧野轻轻一纵，跃上二楼，摊开手掌，掌中放着那半支珠钗，道：“婵儿，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杨若婵从怀中取出另外半支珠钗，与萧野那一半并在一起，轻轻依偎在萧野怀中，道：“萧野哥哥，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