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寰碾》染织

4、断谢三千痴缠

　　一世为人，我总算明白了个道理，多交朋友真真受益无穷也，古人诚不我欺。
　　这几日我在往生阁倚仗着财大气粗权可遮天的叶阁主，过得叫一个穷奢极欲甘酒嗜音，几十年的竹叶青罗浮春一坛一坛地开，醉了就睡，醒了就喝，实打实地做了一回酒鬼。
　　直到公务缠身的叶阁主终于倒出空来亲临酒窖把醉成一摊烂泥的我领回去醒酒。被捏着下巴灌进了几碗生吞泥巴一样的苦药汤以后，我总算找回了几分神智。
　　叶笙歌怒气微愠的脸放大在眼前，我蓦地就想起从前我每每伤情，在哪个街边酒馆敞开了肚皮喝个烂醉如泥，叶笙歌总能莫名其妙地在各种不起眼的小店里找到喝的不成样子我，付了酒钱将我扛回去醒酒，末了也像现在这样坐在一旁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突然就有点委屈。
　　绕是我再逞强，也不过只是一介女子。
　　没有谁能在再也不能见到此生的至亲，被生生被剥离了返还人间的权利以后还能装得若无其事稀松平常。
　　许是上了酒劲的缘故，我眼窝滚烫滚烫竟似要淌出几滴泪来。
　　我仰面躺着，把胳膊搭在眼睛上，道，我都死了你还这么刻薄我，真没人情味儿。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半晌穿来叶笙歌深深的叹息。随后一只手伸过来替我拢了拢被子。
　　他不能一直待在这儿，他道。
　　我自然明白他指的是谁。
　　他还没走？我讶异道。
　　叶笙歌抬眼仔细瞄了瞄我的神色，俄尔拣起我一个喝剩了的酒坛给自己灌了几口酒，沉默半晌才闷闷道，我找人遣他回去。
　　我登时有些无言，他知道我终究还是舍不得杀他。
　　我有些泻了力地躺回去，背对着他摆了摆手，佯作困意道，你走吧，我睡了。
　　叶笙歌从前就向来熟悉我这种戏码，倒也不戳破我，灵力飘起几个东倒西歪的酒坛跟在自己后头悠悠走出去了。
　　屋子里的声音很快消失的一干二净。
　　我睁开本就毫无倦意的眼，看着鬼界法术维持的一成不变的单调天幕和虚幻的白日，蓦地就觉得，好累。
　　我提起胸前那枚琥珀挂坠在指尖把玩，叶笙歌施了法术，让这第三魂得以缓缓融入我体中。这两天这石头已经变小不少了，约莫着再有个两三天，石头就能完全融入我的身体，届时我便可去孟婆那报个道投入往生轮回了。
　　归无以前我去叶笙歌那里讨了块籍元令。放着现成的便宜不占，枉费我出生商户的素质。
　　我滥用着叶阁主的职权，大摇大摆踏出了冥府，准备最后再去上面看一眼爹娘，便可安心离开。
　　我站在那扇熟悉的连哪里有个裂缝哪里生了虫洞我都一清二楚的大门面前良久良久，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自嫁入沈家，我已许久许久没有回到家中。
　　时移事异，我总算回到了家里，世事却早已面目全非，爹娘不再瞧得见我。
　　生死相隔。
　　母亲好似恍然老了十岁，憔悴地不像话，爹的脊背也骤然塌了下去，俨然垂垂老叟矣。
　　我从后面环住娘骨瘦嶙峋的肩，她茫然地把手覆上后背虚无的凉意。
　　茴儿，是你吗？
　　我强忍着哽咽，没有回答。
　　我用法术把家里打扫得一干二净，给偏室偷懒打盹的小丫头掖了掖被角，又把东阁暖室需残缺的一角补好，娘以前总是抱怨那暖阁漏风吹得她腰疼。
　　做完了这一切，我悄悄掩好门，从家中退了出来。
　　孩儿不孝，这一世未能尽儿女之责。
　　此一别，来世再报您二位的恩。
　　我在门口叩了两个响头，起身离去，却没有急着回鬼界。
　　沈家还有我的东西，我需得讨回来。
　　沈明淮借了我一魂，还夺了我的尸身，要唤回那江雨怜。
　　我讨还了这一魂，尸身却还留在他手里，我既要死，便要死个干净，不在这世上留下一丝痕迹，更不想做了谁的一副替身。
　　人家还是从前的样子，时至今日，回到这里，我才发现自己对这里的一花一草门亭楼阁竟是熟悉的令人发指。
　　我不想多做停留，径直去了后院寻我的尸身，遍寻不得。
　　沈明还果然不舍得把他最后的念想随便放置。
　　只是我没想到沈明淮对江雨怜的痴迷达到了这种地步。
　　我找到他的时候已是深夜，他和衣躺在榻上，已然入睡，身侧一具硕大的冰棺里赫然躺着我神色安然的尸首，宛若生人。
　　沈明还显然已经将尸身仔细清理过，那大片的血污已不见踪迹，棺中人衣冠整齐，青丝轻挽，双目微翕，仿佛只是睡着了。
　　只是，这世间再无颜茴。
　　我待施了法术，将那尸首从关中取出，却听得那人于梦中轻轻低唤一声，茴儿。
　　茴儿，我错了，你且不要走好不好？那眼中竟好似险些要躺出几滴泪来。
　　茴儿茴儿，叫得我心烦意乱。
　　我只盼速速从此地离开，催了灵力将棺中尸体缓缓提起，却蓦地被人阻断。
　　沈明淮不知何时已睁开了双眼，一手紧紧攥着棺中人的手腕，眼神似洞穿虚无一般直直看向我的方向。
　　茴儿，可是你？
　　我三魂以几近融合，近了这保存完好的人身太久，竟险些意识回还，赶紧抽了灵力，匆匆撒手。
　　我落荒而逃。
　　我在鬼界又呆了三日，那三魂终于完全趋合，我向叶笙歌归还了令牌和那一成灵力，他没有多问，我自也没有向他道别。
　　有些事不必挑破，自有人明了。
　　是日，我打点妥当，着一身恣意红衣，只身赴了忘川。
　　为他穿了一辈子的白，死前总要顺遂一次自己的意。
　　那尸首我没有再讨，带我魂元归无后尸身自会腐烂，不过身后一捧粉屑扬灰罢了。
　　我站在忘川边，忘川腥风扑面的血黄色河水在脚边翻涌，我眼神深幽幽的望向河面，有些出神。
　　沈明淮离开鬼界前曾托人给我寄来一卷轴，叶笙歌交给了我，满满一卷轴都是画儿。
　　站的，坐的，跑的，嬉闹的，倚门回首的，静立远视的，或湿了头发半倚几案，或神情专注提笔练字，皆身披白衣，头挽素髻。
　　我从前以为那是江雨怜，如今才发现那女子右眼下方皆画有一颗小痣，同我眼角的痣，别无二致。
　　竟是我。
　　我叫人把那卷轴送回去，埋在了沈明淮在鬼界的那座宅子地下。若是沈明淮早了十年送我这画，我不知是何等大喜。如今只剩伤情。
　　这画上的人，就只短暂而美好地在这鬼界的小别苑里活了个把月光景罢了。
　　就让她们永远留在那里吧。
　　我纵身一跃，单薄的红影坠向忘川湍急的河流。
　　孟婆汤只能让人忘却这一世的记忆，只有入了这忘川，叫这忘川水销魂蚀骨，才能将一个魂灵彻彻底底地浸洗个干净，连皮相都不复相同。
　　来世，我定要匿进这茫茫人海中，叫你再寻我不得。
　　浮生若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
　　污浊腥臭的河水包裹我的周身，钻心刺骨地疼，我却莫名有些淡然。
　　也不过如此。
　　茴儿！！
　　岸上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呐喊。
　　我蓦地在混沌中睁开眼睛。
　　这声音……怎么会？
　　一个身影急急遁入河中，我感觉到有人把我往另一个有些熟悉的怀抱里扣。
　　是谁呢？我却有些想不起来。
　　他冰冷的手一下一下抚在我的头顶，我听到河水疯狂地腐蚀我们魂体的声音。
　　他说，忘川太冷，我来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