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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余音未尽,新弄萦缠】 ...

  •   六年后的上元节
      大业中,历岐州刺史、荥阳楼烦二郡太守,召为殿内少监••••••
      《新唐书•本纪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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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年后,天仪九年。
      时值上元节,日昃时分,国都长安开始陆陆续续有杂耍的、卖灯的、卖小吃的开始推车叫卖。卖花灯的把花灯扎了一街招徕顾客。渐渐开始有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们,戴着各色饰品,穿戴着锦袍貂裘出来赏灯,街市里隔着远远的就能闻到一种混合着香粉、元宵的甜腻味道。后稼轩作词赞南宋元夕街市:“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若是提前个几百年,赋之周朝天仪九年的元夕街市,那也应该是差不离的。

      拐过热闹的街市,往西三个街口,有座新家的官家府第,依旧是黑色雕栏,朱漆描金大匾额上有两个大字——“秦府”。
      秦府的门外停着一顶宫轿。几个家丁模样打扮的人牵过两匹高头骏马,突厥产的品种,眼如悬镜,头若侧砖,骨健俊,尾高丽,牵马的家丁走得太快了,左手通体白色的骏马一双大眼傲然一扫,前蹄一跺,喷出一股热气。牵马的家丁手一抖,差点掉了缰绳,边上走过一个年轻男子,稳稳执住缰绳,道:“别怕,这是突厥马,别看性子烈,可不会伤自家人。”
      “这马看着性子就烈,前两天二公子刚从武功带来的时候啊,大家谁也不敢给它洗澡,生怕它来一蹄子,那蹄子碗口大,被踢了怎么着也得疼个三天吧,”家丁看着牵马的年轻人,搓着手讪笑道,“对了,秦青小兄弟,二公子不是马上要跟老爷进宫了吗,您怎么不过去帮忙呀。唉,你说这真是的,老爷和长公子昨天才到长安,夫人二公子他们也是前天才到的吧?今儿个就要进宫了,实在是太仓促了。”
      秦青笑笑,道:“行了,别罗里罗嗦的,快点把老爷的官轿和两位公子的马准备好,今天可是皇上上元节赐宴,到时候去迟了,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家丁听了赶忙去察看进宫的车骑。
      秦青巡视一圈,进府到了偏厅。一青年男子立在一个身着暗红色礼袍的中年男子身旁,下首还坐着一名年约二十三四左右的男子,也是身着玉色云纹礼袍,腰上右系蓝田玉,左挂金质入宫铭牌,显得格外儒雅。
      秦青躬身对坐在紫檀雕花大椅上的男人道:“老爷,侯爷,大公子,门口车骑都准备好了。刚才后堂也道,秦夫人和侯夫人都准备好了,就差••••••”
      秦震铎眼神一扫,道:“知道了,就差二郎了。哼。”
      二十三四岁上下、被称为侯爷的男人微微一笑,不语。天仪八年冬末,他和岳父秦震铎还远在河南郡,就收到了朝廷任命秦震铎为卫尉少卿兼领直阖将军的诏书,限上元节前回京上任。
      上元节,皇帝赐宴与紫泉宫,凡皇亲贵戚、三品以上大员需得列席,王公贵胄更是要携眷列席。
      前日,旧居武功别馆的夫人窦氏、刚满十四岁的二公子盛辰和十二岁的三公子盛安、四公子盛黎便到了长安唐公秦府,昨天,他和唐公秦震铎以及大公子盛冠才到长安,忙不迭地就开始准备进宫的东西,直到现在,离入宫还有一个时辰,二公子盛辰依旧连礼袍都没有换,还是六年前的老样子。
      “老爷。”
      正门一侧,走进来一名妇人和一个贵族仕女。走在前面的妇人身着红橙团花宫装,端庄贵重,斜簪一朵镶蓝流苏簪,髻前饰翡翠步摇,贵族仕女大约二十岁,着玫瑰色莲瓣纹上裳下裙,绾一个如意髻,鬓贴鎏金花钿,显得容色英丽,格外明目。
      侍立一旁的秦盛冠和坐在下首的建安侯廖荣向妇人见了礼,秦若笙走到夫君身边。
      窦氏轻声对夫君秦震铎道:“二郎这孩子,上午我拿过去的两件袍子,让他选一选看穿哪件,竟是到刚才还没选好。”
      “二弟别的什么都好,就是在衣饰这方面啊,跟个女孩儿一样讲究。”站在边上的秦家大小姐若笙不由道。
      窦氏笑笑,看了看丈夫,道:“还是盛安和大郎最听话。对了,老爷,皇上设宴,真的不准备让黎儿去么?”
      一屋子年轻人都心里一紧,看向秦震铎。
      秦震铎眼前浮现出昨日初见四子时看到的那张被刀疤硬生生毁坏了的面容,摇了摇头,皱眉道:“不行,那个孩子不能去。放他今晚一休,让秦宝带着他逛逛街市吧。”
      秦盛冠看着父亲就这么把自己的儿子给打发了,不由暗叹。
      “爹,娘!”
      说话之间只听传来一个孩童的声音,接着便跑进一个十二三岁左右的男孩,面如冠玉,峨眉朗目,尚未长开的五官带着孩童独有的稚气,宝蓝色的箭袖水纹洒金花袍衬得这个男孩格外的英挺。
      秦震铎看见儿子又是一路小跑没规矩的样子,不由皱了皱眉。
      “安儿,你二哥呢?”窦氏抚着盛安的肩膀道。
      盛安刚要答话,就见门一开,跑进一个少年,身上一袭白袍随风掠起,衬得他的面容格外白皙,令人不敢直视,一双眼睛亮如寒星、皎如飞镜,发上白玉簪、腰上碧玉佩竟是都被这双眼睛夺取光彩一般,整个厅堂似乎瞬间就明亮起来。少年微笑一下,如面含春风一般道:“娘,长姐,我还是穿这件白的比较好吧?”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样的词语是《诗》中形容女子的,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想用来形容眼前十四岁上下的少年。
      窦氏笑着嗔怪道:“好看,好看。你爹在这里屈尊等你这孩子等了如此久,也算是没有枉费了。”
      旁边若笙亦笑:“是呀,今儿个进宫怕是人要说了:这秦家没有一个容姿秀丽的女儿,倒是有一个比女儿还漂亮的儿子了。”

      汉白玉大石砌成平坦华贵的紫泉宫平台,蟠龙金柱立在石台两侧,巍峨壮观,飞檐九重,吻兽狰狞,月色下的紫泉宫显得格外端庄华贵。身着轻纱的宫娥们紧张地捧着玉盘进进出出地斟酒布菜、焚香升幔。
      大殿上最高处摆着一张硕大的御案,上面坐着一个身着明黄色的修长身影,那是周朝皇帝杨瑛。
      秦盛辰坐得稍微有些偏,看不清那上面的人的容姿,只觉得大殿里被宫灯照得亮如白昼,那一缕明黄色也就显得格外耀眼夺目。
      酒至三旬,耳旁传来宫女所奏乐曲渐渐轻软如丝棉,御案上明黄色身影的人亦欲褪下更衣,便忽然道:“今儿个上元节,算算日子好像朕的表兄、唐公秦刺史该从河南郡回来了吧。秦震铎呢?”
      秦震铎忙出班应喏。
      “你带着你的家眷,到偏殿来。朕的王才人想见见舅父,朕也想听听你在河南这两年都干了什么。”说着,明黄色的身影就消失在重重帘幕后。
      说着早有内监领着秦震铎一干人进入偏殿。偏殿御书房显得稍微小一些,只设御榻于正中,软塌于左右。
      秦盛辰进入室内,一股香粉的味道就扑面而来。都说当今的皇上极好女色,大兴宫的朝区紫泉宫偏殿乾安殿早就变成了寝宫,看来真是没错。
      正想着,就见一个宫装贵妇走入,前面父兄跪拜如仪,秦盛辰赶忙跪下见礼。
      低垂着头,听着前头父亲和姐夫跟坐在榻上的贵妇说着话,都飘在耳边。算起来,上座的王才人是父亲甥女,应该是自己的表姐,可哪怕是被赐了座坐在下首,感觉却是仍旧陌生得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有的时候,感情和感觉脆弱得很,几条规矩就隔断了。

      “舅父舅母,后面那两个男孩是我的小表弟吧?都多大了呀?”王氏突然发问道。
      “回娘娘,是臣的二子盛辰,年十四;三子盛安,年十二。”秦盛辰道。
      王氏抿嘴一笑,“来,过来让我看看。”
      秦盛辰微皱一下眉,和弟弟走上前去,仍是微低着头。
      王氏仔细打量一下面前的两个男孩,道:“长得跟舅父真像。”说着,细看了看秦盛辰道:“这孩子长得倒是挺俊秀的,那天皇上还跟我说呢,让选几个官家子弟,长得秀气一点的,进宫学画学诗呢。这可是日后的宫廷诗人、画师呢,皇上还特别待见这些人。”
      “皇上、娘娘真是好雅兴啊。只是秦氏素以武立族,次子体弱不成器,怕于诗画上也无天资。”秦震铎推脱道。
      秦盛辰心里一梗,道:“回娘娘,盛辰天资愚笨,自幼母亲教导盛辰音律诗词,却一无所成,刚才还错把宫娥奏的《春江花月夜》听成了宫调,实在不能进宫学习、以后沾污了皇上的圣听。”
      秦震铎刚想申斥,忽听外廷一声通报,走进来那个明黄色的身影,屋里的人“呼啦”一下跪倒了一片。
      “朕刚一进来,就听到有人说朕的乐曲错了调式,是哪个这么大胆啊?”秦盛辰跪在地上,看不见面前,只听到一个年轻而傲气的声音。
      “回皇上,是臣次子年幼无知,才疏学浅,妄加议论,请皇上恕罪。”秦震铎答道,一边狠狠瞪了次子一眼,吓得秦盛辰一缩。
      “哦?唐公次子,是哪个啊?让朕看看——大家平身。”秦盛辰听见那个年轻的声音,好像是有太阳和青草的味道一般,不由自主地跪直了身子,抬起头来。
      眼前映入了一张极其俊秀的脸,白皙而精致,眉骨高耸,气质清华,贵不可言。
      王氏突然眼神一动,打量了两眼表弟,默默无言。
      秦震铎也是突然神情一震,低头不语。
      连素来温文不惊的建安侯亦是脸有惊色,亦不作声。
      于是大殿里瞬间安静下来。
      “你过来。”年轻的帝王皱眉道。
      秦盛辰向前一步,眼神依旧落在帝王身上的九龙刺绣袍的金线下摆上。
      突然感觉下巴被用力地掐住,头被迫使抬起来,一双大眼睛索性无畏地对上了面前那双亦是年轻而明亮的眼睛。下巴被掐得生疼,秦盛辰努力地维持想避免对帝王不敬,却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皇帝盯着眼前的少年看了半晌,一笑,“这小东西跟朕年轻的时候还长得挺像的,呵呵。”
      秦震铎心里一震,没有说话。
      “你倒说说看,朕的《春江花月夜》怎么错了调式了?你要是说错了,那可是大不敬。”
      秦盛辰道:“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此乃陛下天仪六年巡游江南时所作。适才臣听宫娥所奏,到了‘潮水带星来’一句,宫娥似是由原本的宫调式转成了商调式,两句平实的感觉被破坏,月明星稀的疏朗之感也没有了。”说罢,秦盛辰撩衣跪下道:“臣胡言乱语,望陛下恕罪。”
      沉默。
      皇帝看了看秦盛辰,微微一笑。
      边上的王氏却是心里一凛。如果说两个英挺俊美的人之间产生的不是互相欣赏,如果两个精通音律的人之间产生的不是互相怜惜,那么就是那种复杂的情绪,珍惜、嫉妒、兴奋、玩味••••••
      “朕刚才在殿上也听出来了,还在感叹我大周竟没有一个识音律的。”年轻的皇帝傲气的一笑,唤身边的太监道:“去,看看今晚奏乐的是哪些宫娥,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罢免太常寺协律郎,告诉他,他连一个十四岁的孩子都不如。”
      秦盛辰转头看着内监退下。
      皇帝看着眼前的孩子道:“没想到秦家尚武世家,还有这样工于音律的子弟。你会弹筝么?”

      当大殿里众臣酒酣耳热、大殿内香雾蒸腾之时,突然看见年轻的皇帝和一个容色明媚的后妃领进一个白衣的孩子,众臣都愕然看着那个陌生面孔的少年,却见内监搬上一架雕饰华丽的筝。
      白衣的孩子体格清瘦,仿佛一朵云一般与筝前落座。
      有人认出那还是南朝梁武帝用的栖梧琴,不由一片怯怯私语。

      于是一瞬间,乐音就如海潮一般涌起。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殿外的夜色忽然就如水一般疯狂地流泻到了金碧辉煌的大殿里,上元节冬天仿佛开出了一朵朵绚丽的牡丹。清虚月色如飞镜,凤凰栖梧而翩迁。蝴蝶翻飞于指尖,白鹤盘旋而忘返。香不燃而暖雾氤氲,灯不点而明光四射。
      少年闭着眼睛,看似信手滑过十三弦。白皙的面容在灯光下洁白如玉,令人不敢逼视。宽阔的额头、淡色的薄唇和挺直的脊背透出一种倨傲而高贵的气息。嘴唇微启,吐出一些稚嫩而轻声的吟唱。偶尔双眼睁开,却是单纯清澈,似乎穿透整个大殿,悠然向前,一种清华之气油然而生。白袍被映照得好像透明,一身素净更是被身边骄傲的明黄色衬得单薄而自有一番风韵。
      雕栏画栋的线条抽象成了玲珑碎玉,银篦金盘于案头铮然而破。美人颜色黯淡失,大将风度侵骨没。玉匣不怨而动,阳马始飞而鸣。琴弦静而余音绕梁,满室空然好梦依稀。
      少年起身,对帝王躬身一礼。回头,伸出一只手,整了整白色的衣衫,略微眯起眼睛,淡静地抿唇浅浅一笑。
      这是多美的瞬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余音未尽,新弄萦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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