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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灰飞烟灭】 ...

  •   天仪二年的冬天慢慢地一天一天消逝了。
      秦盛辰慢慢开始花大量的时间躺在病榻上看书,那些姐夫建安侯廖荣细心地从爹爹的书房里给自己挑选出来的书,屋子里生着那样暖的炉火,香炉里焚着檀香——檀香呵,那是叫人心神宁静的香。
      只是,难道这样就真的能躺在房间里,心如止水、心安理得么?

      不用再缠着父亲的亲随、大哥的跟班或是秦府总管英叔,他就知道,爹爹和姐夫在书房里夜夜不眠地讨论着一修少则五年多则十年的运河工程给河南郡未来带来的影响,也知道大哥一定正冒着风雪在郑州城内的各个角落,一脸担忧地看着兵士驱赶着百姓,一面算着还差多少人才凑够朝廷指派的人数,多少父亲管辖下的黔首百姓在这样的大雪天里离开家去了遥远的江南,再也不能回来。

      也不用再问下人或是大姐,他就知道母亲在为了四弟脸上那条毁坏整个面容的疤痕伤心落泪,也知道爹爹看着自己这个最为体弱的儿子时眼里那样复杂的神情——这个孩子长大不能习武了,这个孩子废了。

      秦盛辰靠在榻上,望着窗外出神。
      秦府那样雕琢的沉香木窗框,把外面的雪景分割地支离破碎。

      他想起那天,问大哥为什么要服从父亲,扮演起肉食者、统治者的残酷形象,大哥只是无奈地笑笑:“强权啊,这就是强权。我们日后走的,不都是强权在手的统治者的路。”
      他想起那天,问姐夫廖荣,是不是四弟脸上的伤痕都是他害得,是他不应该固执地抱着小猫去看集市,姐夫也只是无奈地笑笑:“命啊,这就是命。”
      他想起那天,问母亲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能习武了,生在军事贵族之家却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废了,母亲也只是无奈的勉强微笑着说:“瞎说什么。”

      他想起自己在长安时,站在渭河边折纸船,刚放下水就后悔了,却看着浑黄的河水带走那一叶小船,不知所措。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第一次,在郑州秦府,他深刻地感到了那种深沉的无奈、无力感。
      于是,在八岁那一年的冬天,彻底地,失掉了童年的简单纯真。

      大哥,就算强权在手,能让你在城南面对那些妇孺的哭声一点都不内疚么?能让四弟脸上的伤疤消退么?能让辰儿的身体跟三弟一样么?
      呵呵,强权。秦盛辰眼里含泪,哂笑。

      天仪三年春,郑州在刺史秦震铎和才十六岁的秦家长公子、郑州尉秦盛冠的敦促下,率先完成了朝廷的征收民夫之令,发民夫十万,加入河南其余郡县的民夫大军,开赴通济渠,开始了周朝历史上、也是整个华夏历史上最为工程浩大、旷日持久的运河工程——京杭大运河。

      天仪三年春,秦夫人窦氏携三子返回关中武功别馆。

      一出郑州,秦盛辰就昏睡过去,醒来时车马以近通关。
      一路上看到许多扶老携幼的男女,挎着包袱牵着黄牛,往关外逃难。

      窦氏看见了叹息一声。这都是为了逃避徭役而背井离乡的家庭。
      不过也是,运河徭役必定累月经年,“引其孤魂回,复其白骨归”,谁知道一旦去了江南还能不能回来呢。

      秦盛辰坐与两个弟弟同乘。
      一路颠簸,他其实根本睡不着,只是实在不愿睁开眼睛,看到盛黎可怕的面容。
      闭上眼睛的时候,脑海里不断想,要是自己根本没有来郑州就好了。
      要是自己还是那个在武功别管里跟弟弟们嬉闹着打雪仗的单纯孩子就好了,没有见过大哥跟父亲力争时被甩的耳光,没看见大哥在鞭下苦苦挣扎的身影,也就不会懂得秦家的男孩日后要走上的路;没有生过这么场大病,也没有读懂父亲眼里复杂的眼神,也就对自己以后身体变得强壮起来还有希望,还有希望可以和大哥、三弟一样,如同父亲一般英武过人;没有见到过盛黎那张原本也漂亮精致的脸,这样就不会为了如今这一道刀疤而痛苦——最令人遗憾的总不是伤痕和丑陋,而是那本来美丽的东西就这么突然碎在你面前,碎片满地;最令人痛苦的也不只是伤痕和丑陋,而是你的所有哥哥们都有一张俊朗的面容,你的娘亲厌恶所有丑陋的东西,也唯独你,是唯一丑陋的孩子。

      秦盛辰伏在榻上,双眼紧闭。可以感觉到三弟盛安的手抚弄着自己的发髻——也只有盛安,在冬天秦府的这场劫难中安然无恙,只有他,还保持着孩童的无忧无虑吧,就像是在武功村口王铁匠家、在王顺兄妹身上感受到的平常人家的单纯。

      隔天上午,秦家的车马抵达了武功别馆。
      秦盛辰远远地就看见村里炊烟非常稀少,快到日中了,应该是各家都在煮饭的时候呀。
      秦盛辰心里没来由地一空,坐直了身体,紧盯着村口。

      村口王铁匠的房子在一点点靠近,秦盛辰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待到走进了,秦盛辰不由大惊失色——“停下!停车!”
      秦盛辰猛地跳下车,奔进那座破败的小院落,断墙残垣显现出诡异的黑色,茅草屋顶一根草的影子都没有,院里本来枯黄的草统统不见,露出了黑黄的泥土——这是火烧的痕迹!
      “王顺哥!”秦盛辰失声大叫。
      “王平!吉儿!”
      秦盛辰大叫,一种恐惧从心底蹿了上来,攫住心脏——他不是没听大哥说过,有些小村落小郡县的官吏实在抓不到民夫,就放火烧房屋,逼出躲藏的村民,只不过郑州是大城,才没有出现这种事情。
      这是,从院里一处原本是牲口棚的地方转出一个高大少年,秦盛辰定睛一看,是衣着破败、形容憔悴的王顺。
      “王顺哥,这是怎么回事?王平,吉儿呢?大伯大娘呢?”秦盛辰道。
      王顺半晌沉默地道:“听村里人说,朝廷要开凿一条运河,从长安周围征民夫去江南。他们把爹娘都带走了,村里好多人也走了,教书的杨先生也被拉去了。他们放火的时候,平儿和吉儿当时在屋里睡觉,就都••••••”
      王顺闭上眼睛。
      秦盛辰脑海里一炸,大哥的话又想起来:“皇上要开凿一条从辉县至涿郡的运河,先着郑州、洛阳、荥阳等河南诸郡征民夫百万,开通济渠。同时,又从全国各地——重点是以长安、太原等人口稠密区域为主——征民夫前往江南做工••••••以长安、太原等人口稠密区域为主••••••”

      秦盛辰呆呆地看着这个在冬天下第一场雪时自己打过雪仗的院落,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么说,学堂里那个古板严肃的杨鹏夫子、和自己一般大的王平、那个说自己漂亮如女孩的吉儿、帮自己掸雪的大娘和铁匠大伯都不在了?
      秦盛辰身子晃了晃,仿佛有一个黑色的巨大的漩涡正把他卷进那个空洞神秘的漩涡中心。

      一双手扶住了秦盛辰。
      窦氏从车上下来,拉住了面色惨白的二儿子。王顺擦了擦眼泪,对着这位气度雍容的贵妇躬身行礼,这还是学堂的杨先生教的礼节。
      窦氏对王顺道:“孩子,我看你是个懂事的人,你到秦家来吧,秦家可以给你一个安身的地方,保你不会收到徭役的牵连。”
      王顺看了看秦盛辰,盛辰穿着宝蓝色暗纹棉袍,面容白皙精致,被抱在窦氏怀里,像是一个精致的娃娃,窦氏着雍容大方的鹅黄色上裙下裳宫装,透出一种安然和贵气,那是和自己不同的世界。
      可是,自己的世界崩塌,除此之外又要何去何从呢?
      “谢谢秦夫人。”
      窦氏微微颔首:“只是你不能叫这个名字了,你随秦姓秦顺——这名字太不伦不类了,你改个名字,就叫秦青吧。”
      王顺跪在地上,一拜。

      秦盛辰被母亲拥在怀里,问道娘亲身上那股让人心定的味道,却几乎听不见娘亲在说什么,只看到王顺哥——不,是秦青——恭顺地向娘亲和自己行礼,他背后是烧焦了的、他自己的家,耳边传来娘亲虽然悲天悯人、但是仍是波澜不惊、稳重沉着的声音,脑海里浮现出大哥骑在马上冷肃了表情看着民夫被押走时的样子,还有自己和娘亲身上那种和王顺行成明显对比的雍容安然的气度,脑海里慢慢行程两个硕大清晰的字:“强权!”

      秦盛辰无知无觉地上了车,离开了曾经王铁匠的家。
      秦青没有在车上,应该是和下人一样,在车外步行。

      于是终于,自己在武功、在郑州秦府那样复杂的环境里日思夜想羡慕着的那个一度单纯贫穷可以痛痛快快打雪仗的王铁匠家,还有那天在麦地里和弟弟玩了一天后、晚上梦中那个美丽单纯的黄土高原上的平静乡村,在天仪三年年初的冬末里,在当朝皇帝一声诏令下,在中原大地的人民背井离乡远赴江南的痛苦中,终于沦陷,如同战场上烽火中的火药爆炸,“轰”的一下,在一个短暂的冬天,灰飞烟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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