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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山乡偶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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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已过,连日春雨淅沥,满山的映山红,在雨打风吹之下,显出些许颓意来。
山径小路边,片片残瓣,终是无力再灿烂,八尺木低叹,无端生出些惆怅。
这几日的追查,终是有些眉目了。此刻,一行几人走在去女王城的山路上。
说来前些日子,八尺木给李滠讲了些关于女王城来历渊源。当听到城主是女子时,李滠还有些不屑,他自幼长在繁华东都洛阳,所见的女子多是依附男子生活。他虽也听说过,一些边远之地有以母为尊的氏族,却从未见识过,一时又有些好奇。于是,这次去女王城查案,李滠也要同行,说是亲自调查,实则还是好奇心作祟。
这一带多是依异山山脉而生的连绵山麓,虽没有主峰那样的山势艰险,但也并不好走,尤其是雨后的山路,滑腻异常。对八尺木和几个时常出门的衙役来说,这路也是平常,只是对于少走的李滠来说,竟难以继续,只是凭着一口意气挣到现在,沿途还滑了许多跤,浅色衣衫上沾满了黄泥巴,很有些狼狈。
八尺瞧见时,不由想起,当日接李滠初来齐安时,在路上,这李大人也是一套好衣服,穿的极齐整,却叫急行的马车溅了一身黄沙。看来这李某人到哪的公子行头,还是没打算做适宜的打扮。也是,他也不需自己动手清洗衣物,自然不晓得好衣物沾上顽渍,又洗不干净,那种心疼和气恼。
只是比起那时李大人也强多了,那时坐着破板车走,还嫌不舒服。如今这走了许多山路,还摔了不少跟头,汗津津,又面色发白,仍是紧跟众人走路,一句怨言也无。倒教八尺木有些惊讶,心里也有些改观,觉得李滠并非只知追名逐利贪欢的小子,也是有些毅力和担当的,以前竟小瞧了他。
想到往前还要翻过几座山,李滠也是强撑着,八尺木忙招呼大家在前边李家集停下歇息。
八尺木找村里老乡,借了些茶水,又递了给李滠和玉书。李滠一把接过,也不管什么味道仪态了,一口灌了下去,还是不够,玉书给加了几回水,才稍觉好些。
八尺木觉得好笑,晃晃头,指着路口右边弯弯曲曲向里延伸的小路,说:“知道这是去哪么?”
未等人回答,八尺木又自答:“这小路往前走,就能爬上后边那几座山。”
李滠,玉书,顺着八尺木的指向,向右边望去,只见层层黛青的山岚,在连日春雨绵绵的节气里看,远处青山隐隐约约,都好似蒙在纱中,看不真切,却平添几分意犹未尽感觉。
李滠看了半响,仿佛已是痴迷入这景致中一般,低低叹了句:“雨后青山,蒙尘人心,水洗良心。”又自嘲一笑。
八尺木一天之内,第二次讶异的看向李滠。忽然想起师傅曾说过的话,在这世上行走,千万不要小看任何人,也不要轻易以一二件事取人,因为人最复杂善变,人各有其能,亦各有其可恶之处。就像,外人眼里的师傅行事怪异,为世俗难容,却不知师傅宽厚善良,自在无拘。
八尺木收回思绪,又恢复淡淡的样子:“不只有青山,那边层峦叠嶂之间,还有一条狭长的湖泊绕山而行,湖泊水量充盈,又有好些鱼虾,上回清明前,我提议过,钓鱼的好去处,就是这里。”
李滠眼神亮了下,“哦?”了声,便起身想去看看那漂亮的湖泊。
“不远吧?”
“不远,湖泊很大,走几步,从那里就能看到湖泊一角。”
八尺木想了想,又道:“既走了这久,看日头也是晌午了,干脆去老乡家吃了午饭再赶路吧。”
众人都无异议,从那小路上去,走不远,跟着八尺木进了一农家院落。进门,八尺木便熟悉的叫唤李大婶。原来八尺木以前常常来这里钓鱼,就常常在这家借宿吃饭,也算是熟识了。
这个村落的地形有些奇特,好似一个不规则的大圆,有若干人家沿圆边而建,包着圆中间几个大小不等的池塘。池塘间搭着土路土桥,纵横连到各个农家院落前。
李滠坐在门前,正面对着一个池塘,闲闲的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八尺木,这里池塘湖泊真不少。”
八尺木笑道:“这里本是湖泽水泊之乡,你瞧见的还不算好的,咱齐安郡的雷泽湖,比这有气势多了,古人说,不敢越雷池一步,话里的雷池便是指的咋们这里的雷泽湖。若是我也早生几百年,能看到那样一望无际的水泽就好了。”
李滠,嗤笑:“你说什么傻话?早生几百年?别不知足了,这里山清水秀,哪里不好?若是如我般,自幼生长于北方,就知我是多么羡慕喜欢这样的山水地方。”
“你喜欢山水?”八尺木随意接口。
李滠斜睨一眼,哼了声,说:“谁不喜欢?只是我从前去的名山大川总是人声鼎沸,难得片刻宁静。不若这里古朴小村,靠山涉水,灵动安逸。”停了会,李滠又叹道:“以后辞官归隐,若能在这里盖座小屋,颐养天年,也是不错啊。”
八尺木赞同的点头微笑,正待开口。已见,一个小女孩跑到身边。
那女孩还未站稳,便欢快的喊着:“木哥哥,木哥哥,饭熟啦,娘叫你们去吃饭。”
八尺木起身,扶住未站稳的小女孩,拍拍她的头,拿起小女孩系在身上的帕子,给小女孩擦了擦脸上的黑灰,好笑道:“听见了,别那么大声叫啦。小花猫。”说着,便拉着小女孩向屋里去。
走了几步,小女孩又悄悄望了眼李滠,又拉拉八尺木袖子,小声问:“那个,后面那个是谁啊?”
“恩?他,恩,跟我们一起来玩的人。”
“哦,他真厉害。”
“啊?”
“你看他玩得都一身泥巴啦,像个泥猴样的,比我还厉害,我要弄得这么脏,我娘肯定骂死我了?他娘不骂他吗?”
八尺木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边笑边回:“恩,会骂,不仅骂,搞不好还会挨打呢。”
“打?好可怜啊,还好我娘不打我。”
李滠就跟在两人后面,自然听到了,不由气的七窍冒烟,却又不能跟个孩子讲道理,真生气。
进的屋内,李大伯已从灶房出来,正端了一盘盘菜上桌,见着八尺木,憨厚的笑了笑,又继续回灶房端菜。
等菜饭都上桌了,有炒的新鲜竹笋,百花菜,还有些八尺木也叫不出名的野菜。
李大婶这才出来,招呼众人,不好意思道,山野地方,只有些粗茶淡饭,招待不周,请见谅。
八尺木知道,这样多的菜,李大婶一家已是很尽心尽力。
李滠原本见一桌菜,没一点荤,本是不快,但听到李大婶一番客气有礼的话,又不好说什么,只是有些奇怪一个山野村妇怎么会说得这样礼貌的客套话。
便抬头仔细打量了几眼,不免更有些奇怪。这李大婶虽是粗布荆裙,却有隐隐的风华,暗黄皱褶的脸皮上,却有着极端正精致的五官,一举一动平常却分寸有度。李滠是个在脂粉堆里滚过的,不由暗想,看着面貌气度,这大婶年轻时,必是难得的妍丽女子。又瞧了瞧那李大伯,只是个平常朴实的农家汉。心里讶异,嘴上便问出来:“李大婶客气了,瞧大婶说话像是读过书的?”
李大婶听了,仍是微笑而恭谨得回道:“先生谬赞了,村妇哪里读过什么书?至今大字不识一个。只是小时候在大户人家做过许多年丫头,受了些规矩教养罢了。”
李滠听了,也不好再说,点点头笑了笑。
席间,八尺木总是插科打诨,说些俏皮话,引得众人发笑。虽然饭菜粗野,味道却很不错,一桌人说说笑笑倒吃的很开心。
“八尺木,你如何寻得这样好地方的?”
八尺木见有人问,像是想到什么,哈哈笑出声,又望向蹲在一边吃东西的小女孩。
小女孩仿佛知道八尺木要说什么,又脸红又尴尬,啊了声,跑到自己母亲怀里躲着了。李大婶搂着自己姑娘,笑得温柔,轻轻拍拍安抚着。
八尺木这才开始说,边说边忍不住笑:“那次,我来这湖里钓鱼。钓着钓着,鱼没钓几个,倒很纳闷,我那么一大罐的鱼饵怎么就见底了。还好,我带了两大罐呢,可我去看另一罐,嘿,空荡荡的,里面啥也没有了?”
有人笑道:“莫不是,你忘了装饵进去吧。”
又有人笑:“难道,鱼自己跑来叼了你的饵?”
另一人接口:“瞎说,那哪是鱼?叼走吃食的,那是猫,定是猫连着鱼和鱼饵都给你叼走啦。”
“哈哈”众人一阵七嘴八舌的调笑。
八尺木摇头反驳:“才不是呢,我的鱼好好的,没有丢,只是鱼饵不见了。”
“难道,有偷吃鱼饵,却不偷吃鱼的猫,这倒是奇闻呵?”
八尺木得意笑道:“呵呵,说到鱼饵,告诉你们,我那鱼饵可是独家配方的?那是我加了香油,芝麻,和着麸炒的,又香又好,鱼儿见着我的饵料,最喜欢了也最是容易上钩。嘿嘿。不过,那日,我原本也以为是被什么猫儿狗儿的叼了去,可是罐子还在,就奇怪了。结果,我在那附近找了半天,倒从那草堆里发现个小孩子,嘴巴手粘糊糊,那糊糊的东西仔细辨认,可不就是我的鱼饵。”
“原来是被小孩偷吃了?哎,小孩子不懂事,大概以为那是好吃的。”
有知道些门路的人也说:“不过,你也真浪费。做个鱼饵,还用上香油芝麻,就是一般人家都宝贝的好东西,你就舍得用来做成鱼饵喂鱼吃?哎,莫说人家小孩想吃了,就是一般穷苦些的人家,谁不想吃?哎。”
八尺木有些不好意思了,那时候年纪轻,只管逞能琢磨好饵料好钓鱼,哪里晓得那些民生疾苦?说来,那时也真不懂事,也是后来做了小吏才受的许多磨折,体会得一些世事人情。
正想着,那窝在母亲怀里的小女孩,却带着歉意说:“对不起,木哥哥,我把你的鱼饵都吃光了,害你没法钓鱼。”
八尺木愣住,觉得又心酸又自责,自己把这事肆无忌惮说出来,对一个小姑娘,其实是很无礼又伤人自尊的事,可她却不但不怪自己,反而向自己道歉,这让八尺木觉得无地自容,更是愧疚难安。
八尺木歉意的嗫嚅:“小颜,我,我,不是,是我对你不好。”
小女孩不甚在意,又嬉笑:“不过,木哥哥做的那些东西真的好香,好好吃啊,那时候,我总吃不饱,闻到香味,都情不自禁的吃了,呵呵,没想到是给鱼吃的。”
李大婶听了,也动容道:“是啊,也多亏小木出主意,在这里蓄养鱼塘,又教我们给零散过路人提供饭菜住宿,也可补贴些家用。”
八尺木不好意思的“这个,那个”半天,也没说出句话,大家见了,也是哈哈大笑一场。
笑闹够了,也歇息够了,一行人又启程赶路,想在天黑前,赶到女王城。
见着,一行人越走越远,李大婶才牵着女儿,回了屋。刚才一直淡淡笑着的脸,骤然变得落寞寂寥。
李大婶一个人呆了会,才进屋收拾东西。一会儿,李大伯掀起布帘,也进了里屋。
“你收拾东西,要去那里?”李大伯语气肯定而平静,只微有些惆怅。
李大婶“恩”了声,继续收拾,一会一个布包已经打好。
“你?”李大伯想说什么,却一时语塞。
“我不放心他。我这几日,总有些心神不宁,就像八年前,他走的那段日子一样。你知道,我总是有些预感很灵验的。”李大婶用一双充满哀求神色的眼睛看向丈夫。
李大伯哀叹一声,神情无奈又疲倦:“即便你的预感灵验,即便你去了,又能怎么样?八年前,万卿走的时候,你没有办法挽救,如今,你又能做什么?”
李大婶只觉有些心痛,却仍旧坚持:“无论怎么,我都要去。你知道,现在拿城里只有昭景,恩,小主子一个人在,我担心他。而且,今天这些人也是去那女王城,那些人一看,就是官家人,我怕,我怕昭景,哦不,小主子有麻烦。”
李大伯:“哼,小主子?好笑啊,你担心他,他现在是如何行事,你难道不知?你父亲如今身陷他手,安危尚不知,你却只关心他吗?你的老父亲,为你操心为难一辈子,哎,我不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李大婶略微犹疑,仍是拿了包袱出门。也许女子总是太过感情用事吧,总是放掉身边触手可及的幸福,去追寻空中楼阁里的虚影幻象。
李大婶出了门好远,李大伯突然追出来,喊了声:“陈依。”
李大婶停住脚步,忙回过头,如平日出门去菜园子一般,等着李大伯的嘱咐。
李大伯这才又用平常声音嘱咐道:“你,你要小心些,别瞎添乱,还有,若是能见着岳父大人,想法子带回家来吧,他劳累一辈子,该休养了,毕竟这里才是我们的家。”
李大婶重重点了点头,回了句:“好的,我知道,你快回去吧,照顾好颜儿,我就回。”说完,又挥了挥手,笑了笑,掉头走了。
李大伯站在门前良久,直到那身影消失不见。想起妻子刚刚那温柔的笑,隐约的绝代风华,好似又见到了,多年前那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规矩含蓄的侍立在那潇洒男子身后,而自己只是仰慕佳人的过路客。
人常说,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究竟是何滋味?
也许百样人,该有百样体味吧。
想来,每个人应该都有肆意回忆的那一刻吧?
朦胧的情思,若有似无的愁绪,也许就那么一瞬间,让人忽然之间泪流满面。
无关脆弱,只是因有所感罢了。
叫小颜的小女孩,拉了拉父亲的衣袖,低声道:“爹,我饿了。”
李大伯回过神,慈爱的抱起女儿,温柔道:“小馋猫,怎么这么快又饿了?”
“呜呜,娘呢?”
“你娘,出去卖些东西,一会就回。”
“娘会买好吃的糖饼回来吗?”
“呵呵,就记得糖饼,可是爹也不知道你娘会买什么回来啊,哎……”李大伯拉着女儿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