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丝萝》黛如青

4、璇玑湖（三）

　　听到这句话时，叶萝的眉梢一挑，神情微动。
　　东皇以前修的是“山鬼”一脉，以阴阳和合的修行方式为主，这个少年被她挑了去，料想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连月一直关注着叶萝的神色，此时见她眉头微微皱起，不由得悄悄对段青玦说：“你看，你看，她好像觉得有什么不对？”
　　段青玦听她这样说，也不自觉地把眼光投向了叶萝。

　　他之前不曾细看过她，这一看之下，不由得一怔。

　　虽然离得很远，但段青玦还是看到了叶萝的脸。

　　她面容苍白黯淡无光，却于无血色的肌肤里透出一抹怪异的潮红。
　　段青玦回想起自己泡在藏书阁中看到的医书，这……很明显是长年压抑导致体内数力冲突的结果。

　　可她年纪轻轻，到底是在压抑什么呢？

　　段青玦想不明白，他生出了好奇。面对疑难杂症，他向来是这样的，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寻根究底一番。

　　他很想去靠近叶萝仔细看看，那少女的神情带着一种无动于衷、甚至于无精打采的冷漠，这反而为她增加了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叶萝感受到一道目光聚在她身上，却无暇去管，她的心神，都被另一个少年牵动着。

　　那个少年在东皇太一的命令下，驯顺地低下了脖子，如同一只受了伤的仙鹤，他低声道：“是。”

　　这一声仿佛有什么奇异的魅力，令所有人的心都为之一动，那少年现在也不过十三四岁，已是如此动人，真不知道他长大之后会是怎样。

　　场中的璇玑湖众人，本就不拘于世俗礼法，现在都蠢蠢欲动起来。

　　东皇太一站起身来，双目异彩闪动，她走到了少年身前，勾起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他这一抬起头，整场的人都朝他看来，阳光下射到他冰雪般的面庞之上，竟然令人不敢直视。

　　“你倒是很有趣。”东皇望向他的眼瞳最深处。
　　“可是到了这里，就都是一样的，不管你想要怎样，最先要做的事情，就是——”
　　“服从我，服侍我。”

　　东皇笑了起来。

　　那少年就这样一直仰着头，一定很不舒服，叶萝不知道怎么忽然想到。
　　那个女人，手上的指甲那么长，还涂得红艳艳的，要是把他的下巴划上一下，留下什么伤的话……岂不是很可惜……
　　叶萝就这样乱七八糟地想着。

　　直到连月被山鬼一脉的人带走，用泪水汪汪的眼睛一直看着她，她也没有什么反应。

　　“……叶萝。”
　　“怎么？”叶萝这才回过神来，场中的人已经走了大半，大司命身旁只站着一个挑中的少年，两人用同样的神情，沉默地看向自己。

　　“这就是大司命新挑中的试药炉子？“叶萝问道。

　　大司命没有再说话，看她醒过神来，带着新挑中的人转身即走，只有另一个同是大司命一脉的弟子，战战兢兢地回答叶萝：“是……是……”

　　叶萝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来，这个少年就是站在那个连家小女孩身边的人，也是一直看着自己的人。

　　----------------------------------------------------------

　　五十个人，一眨眼便被瓜分了个一干二净。

　　再一次见到他们，在叶萝的意料之外。
　　她这个护法，平时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练功，其他的事，大司命很少交给她，她也很少出得谷去，只有每年出外掳人时，才出去一次。
　　尽管如此，平时也不清闲，璇玑湖众人固然修为极高，却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各种杂事，就算是护法也得亲力亲为，更何况，还要伺候那些上位之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叶萝在担水的时候，见过连月，那女孩短短几个月，就憔悴得不成人形，叶萝知道，山鬼一脉与其他诸脉不同，最喜好以男女之事求阴阳和合，但也有人在《九星云录》中另辟蹊径，以阴补阴，以阳补阳，也并不少见。

　　叶萝在给大司命送东西时，也见过段青玦，那少年紧紧皱着眉头，坐在一个蒸汽弥漫的大缸中，脸色忽青忽白，显然极为痛苦。

　　他忽然睁开了眼睛，看见了面前的叶萝，脸色突然转红，仿佛要站起来。

　　旁边站着的大司命本来一掌按在他的肩上，见他欲动，手掌只是微微一动，段青玦便跌了回去，满脸惨白，但他始终没有忍住，羞得脸都抬不起来，只是用眼角瞄着叶萝，低声道：“她……她在这里。”

　　“我在这里又怎么样？”叶萝看得有趣，走上前去，想去细看段青玦的身体。

　　段青玦仿佛想向后退，却又不敢，只一边悄悄看了大司命一眼，一边低声道：“她、她是姑娘……我……”

　　大司命看了叶萝一眼：“你出去。”

　　“为什么？我不出去。”叶萝道，“就算我在这里，又能怎么样？”

　　大司命看了看心神不定的段青玦，又看了看叶萝，终于道：“你去，把这些东西，送去谷后的那间竹屋里。”

　　叶萝不情不愿，走过去，端起大司命示意的那个盘子，盘子里是一碗黑糊糊的汤药，两只被封得很好的小瓶子，一把小刀，一些干净的白布，药气十分冲鼻，叶萝一闻就皱起了眉，这药药性很烈，不知道是谁受了这样重的伤。

　　“这是要给谁治伤？”叶萝掂起小瓶子，“丸药、膏药……伤得不轻。”

　　大司命皱起了眉头。

　　“竹屋是东皇的，我见过她从那里面出来。”叶萝黑黝黝的眸子一闪，她猜出来了，是那个少年。

　　他不知道怎么样了？叶萝想起了他，内心不知道为什么，涌起了一种奇异的热。

　　她端着那个盘子，来到了竹屋跟前。
　　东皇此时不在，那竹屋寂静如死，完全看不出来里面还有另一个人。
　　叶萝径直走了进去，竹门发出“吱呀”一声响，里面趴在床上的人微微动了一下。

　　那少年皮肤雪白，在青碧色的竹床上，弯出一个很美的弧度。
　　只是这身上却不见得多么美，青青红红，各种伤痕一直向他身体的深处延伸进去。

　　叶萝认真地看了看，接着把盘子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她走过去，想把他翻过来。
　　谁知手指尖刚刚触到，那少年被她一碰，就猛地抽动了一下，回过头来，低声道：“你还想……”

　　话音未落，他看到了叶萝，一下子停住了话音。

　　“我来给你治伤，你受伤了，对吧？”叶萝看着他身体上各种不堪的伤痕，却无一丝尴尬。

　　那少年看了看叶萝淡青的外衫和裙子，抬起手，想把扔在一边的衣服拿起，遮盖上自己的下半身，却双手无力，怎么也动不了。
　　最后，他仿佛气馁一般，重新趴回到竹床上，继续袒露着自己的身体。

　　叶萝觉得这时候的他，更像是一只受了伤的仙鹤了，正在垂着颈子哀哀号叫。
　　她端了那碗汤药，走到少年的身边：“喝吧，大司命让我给你带来的。”

　　随着她的走近，那少年脸上的神情也在逐渐变化，他好似遇到了什么令人恶心的东西一般，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你……别过来！”那少年喘着气低声道。

　　叶萝浅绿色的绣花小鞋朝前踏了一步：“为什么？”

　　“我……”话音刚落，他“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叶萝向后一跳，那少年干呕几声，可他几日来没吃什么东西，也呕不出什么来，只是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道：“离、离我远点。”
　　“你身上的味道……”

　　“我身上没有味道。”叶萝举起衣袖闻了闻，她从不用香，身上一贯只有大司命那里的药味。
　　“噢……我刚才在路上，碰到了山鬼的一个女弟子，是她身上的味道吧。”
　　“你不喜欢闻女子身上的味道？”叶萝站在离少年不远的位置，却也没有再过去，“那我怎么给你上药？”
　　她掩饰不住自己对面前这个少年的好奇心，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就是很想亲近他。

　　“滚开。”那少年厌恶道，“还没有把我作弄够吗？”

　　“你对东皇很顺从，为什么对我这么凶？”叶萝皱着眉头，“又不是我把你带来的。”

　　那少年冷哼一声，但他毕竟年纪尚轻，到底忍不住怨愤：“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识时务难道也是错？你是护法吧？”他虽然动不了，一双眼睛却上上下下打量着叶萝。

　　“原来你也不是那么冷冰冰的嘛，”叶萝说，“那天在云鼎石那里看到你，我还以为你是一块冰做的呢。”

　　“你不还是一样，跟个死人一样的脸……”

　　两人年纪相仿，竟然还真的有来有回地说起了话来。

　　叶萝不禁想到，平常在谷里，自己还从来没有这样跟别人讲过话，直到见了这个少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去和他说话。

　　那趴在榻上的少年，仿佛平常也是不多话的，这时和叶萝忽然说了起来，脸上的神色也有些古怪。

　　两人忽然停住了话音，好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就这样互相看了一会儿。

　　“你……”叶萝的眼神飘了飘，飘向了他身上的青紫红痕。

　　那少年脸色变了变，涌上一阵血红，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他咬得很用力，原本就红肿的唇，瞬间沁出了鲜血：“你……你扶我起来……”

　　叶萝走了两步，那少年又道：“不、别过来……我现在，不想见到任何一个女人，你快滚。”

　　叶萝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

　　“我不是女人。”她说，“如果你真的不想让女人来给你上药的话。”

　　她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那少年瞪大了眼睛，他扭过头去，低声喝道：“你干什么？！”

　　此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已经停了，那少年以为她停了下来，又把头扭回去：“你别管我了……”

　　话说到一半，声音便中断了。

　　叶萝站在他面前，毫无羞涩。

　　因为用不着，他并不是少女，而是一个少年。

　　“你……”那少年怔住了，他看着叶萝，他身上的每一个特征都证明，他是男非女。

　　“现在我可以过去，给你上药了吗？”叶萝波澜不惊地问道。

　　少年没有说话。

　　叶萝就这么走过去，先将那碗汤药端过去，放在他脸侧，接着用小刀将干净的布裁成一条一条，用布条蘸着药膏为他上药。

　　“……我自己来。”那少年低声道。

　　叶萝就真的不再动作，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他真美，仰起头喝药的动作也很美，忍痛皱眉的神情也真的很美，在叶萝贫乏的词汇里，就是一个字“美”，或许多一个词“好看”。

　　他就这样看着他喝药，他的喉结微微一动，药碗被放了下来，他问叶萝：“你怎么还不走？”

　　“我不想走，”叶萝说，“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那少年沉默了半晌：“我的名字里，有一个鹤字。”

　　“哪个字？“叶萝不懂装懂，他就不认得几个字。

　　那少年仿佛识破了他的谎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仙鹤的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