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夏》追风的射手

13、岁月

　　其实大多时候，放弃比坚持更难，所以选择才会显得艰难而又慎重。
　　渺渺那天坐在七楼的台阶上，看着风刮过天台转角来到自己面前，心里其实很平静。七月的风啊，总是在艳阳天里不知疲惫地吹啊吹，哪管人脸上是绝望还是希冀。这世上，原本就是各自为国，胜者为王。
　　蓝天白云下，满树的桂花香浓郁得不像话，往往初时并未觉得怎样，等你回过神发现整个人都浸染了花香。四周都是开得黄灿灿的花，从墨绿的叶子里争先恐后地挣出来，生怕别人看不见。渺渺仰着头，看着那些小小的花开在枝头，一如既往地美丽。
　　她有些喜欢这世界了。生命这样美丽啊，在风里肆意而又张扬，多么让人向往。可是她呢？她好像等不到晴天，也等不到未来了，这多姿多彩的世界，好像不需要她来画蛇添足。
　　多么令人难过。
　　她从医院里跑出来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有多开心。想反，她觉得很累。每走一步都像是在透支着自己的生命力，可是每走一步她又觉得，好像离这世界更近了一些。
　　渺渺的记忆里，最多的就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和那些多得让人厌恶的白色。这些东西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快要死了。
　　不能跑，不能跳，不能生气，不能剧烈运动……什么都不可以。
　　渺渺常常在想，既然什么都不可以，那她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就为了来这世间一趟，感受过这令人贪婪的美丽之后，再悄无声息地离开吗？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走在大街上……”
　　渺渺那天坐在医院楼下的长椅上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有了一些莫名的难受。这和她平日里熟悉的疼痛不一样，将她死水一般的心绪搅得波澜起伏，却不致命。念诗的，大概是某个设备里的某个节目或者其他，总之，渺渺在那样的时间那样的地点那样的状况下，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夏天和太阳，心上人和大街。多么热烈浪漫而又唯美多情的画面，它足以挑动每一根枯萎的神经，让它能够重新生长，沸腾，或者燃烧。
　　渺渺的生命里，除了父母亲戚，好像并没有什么人。对于学校的印象，她也觉得很模糊。
　　旁人的叹息和欲言又止，父母的无奈和麻木，都让她喘不过气来。他们若有似无的哀叹，都在渺渺平静的眼波里留下烙印。大家心照不宣地藏着，粉饰太平，万事如意。
　　渺渺没有遇到心上人。她看得最多的是电视，各种各样的电子设备，好看的人那么多，现实里却找不到一个。况且那些虐恋情深不适合她的身体状况，甜宠暖萌不符合个人风格，她想要的爱情，是自己也描绘不出的模样。她甚至看过网文，霸道总裁和玛丽苏的故事天雷滚滚又狗血，差点没让早就宠辱不惊的她吐血身亡。
　　可是生命的意义多么美好，越探寻越欢乐，越欢乐越留恋，越留恋，就越清醒。这世界总是这样残酷，容不得人有一星半点的天真和懵懂。
　　没有心上人，她也想去大街上，晒晒太阳。
　　渺渺决定一个人走的时候，其实有些纠结。毕竟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谁都不知道。可是生命这样短暂，遗憾已经堆起来有她那么高了，她也想试试。
　　渺渺坐的是火车，难闻的气味和拥堵的人群让她寸步难行，很多次她都以为，自己是不是会就这样死去。然后变成一个特大新闻，害人害己。每当想到这里，她就会淡定许多，求生意志也格外坚定起来。说到底，她也是一个内心柔软爱做梦的小姑娘。
　　火车哐哐哐一直在响，车厢里一直有着高谈阔论的声音。形形色色的人，或哭或笑，喜形于色，是与她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嬉笑怒骂啊，听起来就那样快活。
　　渺渺沉沉地睡着，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声音，梦里奇异的平静。
　　她来的这个地方，是网上推荐的古城，很多人心里的圣地。青石的街道，一块一块打磨好的石头规则地铺开，两边是垂柳和河水，荡着小船和歌声，与她想象的一模一样。渺渺找了一个台阶坐了下来，晒着日落，披着晚霞，吹着风，她仰着头，好像一睁眼就能嗅到未来的气息。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斑驳陆离的灯光下，鲜活得让人侧目。
　　各种各样的小吃摊上不时窜出烟火，具有方言特色的吆喝声你来我往，夜色下的热闹，给天空铺了一层朦胧的光圈。渺渺就这样看着，看着推着车的老人笑呵呵地吹了一个糖人，胖乎乎的大叔做的棉花糖，还有走街串巷把所有东西挂在身上的人们。他们在灯光下，在角落里，在街头巷尾，在桥头屋后，在每人看到的地方艰难却也顽强地活着，该哭哭，该笑笑，好像日子也就这么过来了。至于那个弹着吉他唱着歌的人，他的歌声在夜色里空洞又迷茫，像是霓虹灯雾上的星星，闪闪烁烁，明明灭灭，到天明。
　　还有呢？
　　还有那当街亲吻的情侣，那手拉手的伙伴，还有那些温声软语的一家三口。你看这大千世界，总是不同的人，有着大抵相同的路。
　　渺渺沿着河水，顺着街道，看着每隔不远就亮着的灯笼，心里一片荒芜。从前只是觉得寂寞，可是医院里，谁不是命运的弃儿？大家都差不多，谁也不比谁多几分妄想。可是站在这样的热闹里，看见过这样的人间，才会突然觉得恐慌。心里像是一片沙石贫瘠的草地，原本生长着荆棘草木，瞬间荒芜空旷，有如从未有人到过的荒漠。这里日夜如此，没有风，也没有水，没有生命，什么也没有。或许哪天在天空下消失也没有人知道，又或许哪天变成绿洲，掩埋曾经荒芜的过往。
　　未知的尽头，总是充满遐想。
　　渺渺吹着风，看着这一排排大同小异的房子，觉得它们和医院也没什么不同。不过就是颜色和风格，显得富丽堂皇，温馨别致，小资文艺。她经常在想，如果可以的话，她也开这样一家客栈，在小城里，养一条狗，种很多的花，在房前屋后挂满各种各样的灯笼，每天牵着狗出去走一圈，回来给花浇浇水。多少人的妄想啊！在这洪荒时代。
　　可是就算很套路，很大众，她也还是不能免俗地想，那或者是一个书店，水吧或者咖啡馆……总之一定要安静，要舒适和惬意。可以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趴在桌子上，阳光会打一半在身上，纱窗里飘过温柔的风，她枕着书，脚边趴着大狗，睡得正好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那串贝壳风铃开始晃动，叮叮当当，像故事里一样发生完美的邂逅。
　　想一想，就觉得美妙。渺渺看着头顶的灯光，好像是用草扎的灯罩里，放着一颗昏黄的球形小灯，影影绰绰的，散发着柔和朦胧的光。墙上四角的壁灯，也很温柔，笼在造型别致的罩子里，让人看得出了神。她想起了萤火虫，在星空下，在夜幕里，随风荡漾，像梦一样。
　　渺渺打开免提，听着电话里的哭喊声和询问声，以及渐渐小心翼翼的说话声，头一次没有感到烦躁。
　　她想，她到底是被爱着的。
　　可是很多时候，被爱也是一件让人痛苦的事情。当你知道自己无法回应，且回应之后会有更大的失望以后，更是如此。他们彼此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出一条最安全的底线，妄图为对方留下退路。可是这人间，这世人，如果轻易就能这么被控制的话，大抵宇宙还是宇宙。
　　渺渺有一瞬间的如释重负，也有一瞬间的自我厌恶。她想要确定的问题给了她一个满意的答案，可是她却觉得更加的迷茫和忧伤。
　　这忧伤来得猝不及防，就像那天晚上的河水里突然飘洒了落花。荡不起涟漪，却留下了痕迹。
　　渺渺望着它，它也不动，脏兮兮的身上是打结的长毛，看起来又丑又凶。可是渺渺在它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一种与自己一样的平静，她想了想，走过去看着它。这只卷毛狗大概出生不久，右边的后腿跛着，依稀能看出黄白二色的模样。渺渺往前走，它就往后退，渺渺往后退，它就停下来望着她。一人一狗，就这样乐此不疲地相互试探。
　　渺渺每天都会路过，放下一根火腿肠或者别的什么。它从不上前，只看着她。确定她走后，再去舔一舔，嗅一嗅，用前腿扒拉着往嘴里送。渺渺总是远远地看着它，看着它徘徊在大街小巷，看着它流浪在不同的垃圾桶周围，看着它缩在某个角落里哼哼唧唧，呜咽着睡去。
　　她总去看它，它也总是看着她。
　　她从不靠近，它也从不上前。
　　仿佛是约定好的，彼此十分默契。
　　渺渺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脑海里一点一点地浮现过那些为数不多的过往。耳边是来回跑动的声音，哭喊声，各种仪器启动的声音。
　　她想起那天早晨，阳光很好，清晨的气息扑面而来，鸟儿啾啾地叫着，空气里还有隐约的雾气，她就这样走啊走，小黄白跟在她身后，小短腿哒哒哒的，在她脚边前后左右乱跳。她走得快的时候，它就吐着舌头在后面跛着一条腿跑；她走得慢些，它就在前面甩着尾巴晃悠悠地跑回来。
　　那样好的一天呢，阳光明媚，晴空万里，连风都特别温柔，没有吹乱她一根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