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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咎章一 ...

  •   盲眼艺人张开一块布,酒馆里的人便丢钱进去,一阵叮当声响。收了钱,他也不说谢,拿起拐杖自酒馆离去。有人问他下回在哪儿说书,他头也不回只道:“有缘自会相逢。”

      “这位说书人不常在此说书?”角落的绿衫男子询问旁桌的人。
      邻桌的酒客回他说:“我常在这里喝酒,头一回见他。”言下之意便是踪迹难测。

      男子忙往桌上放了几个铜板,起身追寻盲眼艺人而去。至于门口,眼见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顿时犯了难。

      归鸿道贯通北陆腹部,上通东丹,中连隐花平原、昭余、碧海千丈林等地,下接天机云景,是中州主要干道之一。

      晔川上游流经中州,这一段另起名为长泰河,天子城乃河畔最大的城镇,自古便是繁华胜地,河面上船只枚不胜数,穿城长街上车马喧嚣,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余光忽然瞥见人群中一抹灰影,定睛一看,正是盲眼艺人,立即追过去。他在挤挤插插的人群中找寻盲眼艺人下落,那艺人走路不急不缓,消失一时又会再出现,似有意引诱身后之人。

      男子追了一路,停下喘息歇息之际,扶栏下望,却见底下楼台亭阁瓦脊飞檐重叠遮掩地面;回首看去,高耸楼阁嵌入山壁之间,同峭壁吐露的盎然树木相衬;群鸟穿过空中高悬的索桥,于商行瓦肆彩色幌子之间嬉戏,亭台楼阁缭乱、索桥栈道错杂。

      又抬头看去,见盲眼艺人拄着拐杖行在头顶的栈道上,寻路行步不见迟疑,灵活如寻常人。若非他蒙着黑绸,只怕无人怀疑他双目有疾。男子追上去,待他绕至栈道上,盲眼艺人再度消失。

      此次迟迟不见那抹灰影出现,男子在原地等待时,天际乌云满布,暮色逐渐笼罩大地,点灯人提着长杆,点亮沿途的灯。长串灯火在夜风中飞舞,好似天上的星河落到地上。袅袅乐声飘来,时远时近,置身高处俯瞰此景,仿佛乘风登临九霄仙境,好不惬意。

      点灯人与男子擦肩而过之时,提醒说:“爷,今夜有雨,早点回去吧。”

      男子道了声谢,放弃追寻那盲眼艺人,正准备离开,背后忽有呼呼风声,他猛地转身捉住夜色中向他袭来的手喝问:“是谁?”

      被他紧紧握住手腕的人笼沐在灯火之中,年轻面容,却满头银丝,双目蒙一条黑绸,正是他在找寻的盲眼艺人。

      盲眼艺人不尴不尬笑道:“我双目无用,感觉却是极准,自我从酒馆出来,便觉身后有人。听声音,足下是酒馆里听书的人。我一个说书的,足下找我,想必是为了听书?可惜了,提前泄露剧本可是评书的大忌,若想听书,等我开张吧。”

      他说罢,抽手欲走。男子唤住他道:“先生稍等,在下不是为此而来。”
      “哦,那足下找我,所谓何事?”

      “‘古来英豪何其多,延津宝剑亦不缺,浩然正气不曾少,仍斩不尽世间邪魔外道。’这是先生说的,先生对这句话的回答是:‘正道未必贤,魔道未必恶,正正邪邪本无界,最恶是人心。’”

      盲眼艺人驻足侧耳倾听,“足下有何见教?”男子直言道:“在下认为先生所言不符。”
      “呵。”盲眼艺人冷笑一声,继续往前,不再搭理他。

      男子跟在他身后继续说:“邪魔歪道一直以来斩不完烧不尽,是因其势力零零散散,难以一网打尽,扫了一个魔窟,下一个又冒出来。但也因其势力分散,难成气候,故不曾动摇过正道根基。便是魔道第一人的庄荦也是如此,自古以来真正威胁到正道的,是统合魔道各支势力的爱染明城第五任城主、摩罗明王庄嬴。”

      盲眼艺人再度驻足。男子也跟着停下来,问道:“敢问先生,相比虚无的善恶论,在下所说可否更有说服力?”
      盲眼艺人微微一笑,问道:“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男子答道:“临水照影云独闲。”

      “……云独闲。”盲眼艺人沉吟片刻,道:“水中影乃幻,天上云为虚,皆是假象。阁下暗藏玄机。”

      “名姓不过代称,如何解说全凭听者心中臆想,要在下说,倒不如相面透露的底细真实。”云独闲道。
      “不见得。”
      “事实胜于雄辩,不如在下为先生相一个面,由先生判断是真是假。”
      “有意思。”盲眼艺人放下手中拐杖,靠栏杆而立,说:“让我领教领教。”
      “献丑了。”云独闲端详艺人。

      他靠近盲眼艺人,仔细打量着他,说道:“请恕在下直言。先生离宫微黑,相书上说有此相者心思歪杂;印堂有伤,破光明如镜相,眉秀却疏,只怕兄弟不和;鼻肉薄痩,家无所积,下颏尖削一生知苦。先生,在下所言可有误?”

      盲眼艺人没说对与不对,笑了两声,邀云独闲到家中一坐。路上道:“我复姓百里,单名一个罪,字无咎。云兄只管唤我百里罪或是无咎,总称呼先生,好像我很老似的。”

      二人过了一座索桥,天子城中繁华尽弃身后,前方一片寂然,仅有几盏零星灯火在夜色中微微摇晃。行至竹门前,见门上横书“荣枯居”三个大字,左右有一副对联,借门上的灯,隐约看到联上写的是: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这句诗为山谷道人[1]思友所写,用做门联未免悲戚,不过主人用意不难揣测。唯独“荣枯”二字,云独闲百思不得其解,便向百里罪求解:“草木盛衰之理似人世盛达之数,荣枯二字豁达,然而同对联一处,隐见不甘。”

      “名姓不过代指罢了,如何解说全凭听者心中臆想。”百里罪以他先前所言答他,又说:“佛家认为冥冥之中皆有定数,一切缘灭皆因缘起,相逢是缘,别离亦缘。像我等凡夫俗子无能,逆不了天命,岂不就只能如同荣枯理数,只能顺应自然。”

      “是洒脱,还是无奈?”
      百里罪不语。
      茅屋中忽然传来一声婴儿啼哭,百里罪快步走去,推开竹门进了茅屋,放下拐杖,拿起桌上的竹筒,走到墙角的摇床,从里面抱出一个婴儿。他将竹筒送过去,那婴儿吮住竹筒,如吃到母乳,随即便止了哭声。

      云独闲微微诧异,不想百里罪家中有稚子,不过却不见夫人,他怎么敢将这么小的孩子独自留在家中?

      婴儿吃了东西又哭闹起来,百里罪把竹筒放回桌上,抱着婴儿在屋里走来走去,口中哼着一支小调,哄婴儿入睡。云独闲听到曲调,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伴着百里罪低声哼唱和婴儿的哭声,云独闲放眼打量屋中,此屋摆设简陋,墙角摆一张床铺,旁边放着摇车;窗下设一张方桌,左右两张椅子,桌上点着一盏灯,旁边搁置一根烟杆,玉嘴犀皮漆,与简陋的屋子稍微有些不搭调。

      不久,婴儿哭声停了,百里罪把婴儿放回摇车里,拉上被子,这才有空理会云独闲。

      二人坐下来,百里罪修长的手指滑过桌上红黑花纹的杆身,握住烟嘴下端,将烟杆抬起来,烟锅往桌上敲了敲,往旁边一倾,将里边的烟灰倒出来,又慢条斯理地拉开烟杆上挂着的绣花拙劣的烟袋,从里边捏了几撮烟丝放进烟锅里。

      他拈起一根细细的木棍,身体往前倾,一手扶着烟杆,一手将木棍放到火边点燃放到烟锅中,一股白烟升起,他旋即吹灭明火,丢了木棍,咬住玉嘴,深吸一口,身体往后一倒,靠着椅背,半响才惬意地吐了一口气。

      他缓缓开口道:“云兄先前说魔道因摩罗明王庄嬴而变,何以见得?”

      云独闲答道:“庄荦在位时,魔道势力虽前所未有地壮大,所幸局势依旧零散,正道却是凝成一心共抗庄荦,加之东丹东有钟山长廊,东北有罗浮幻境,西有生死海,三支与东丹不分上下的魔道势力也对东丹虎视眈眈,不仅要防正道,还要防魔道,因此庄荦的势力再强也从未越过中州。

      “二十年前,庄荦无故失踪,东丹被其他想要称王的魔头分割,势力极速衰退。至十年前,庄嬴空降东丹,独自一人杀进爱染明城,取下第四任城主的头颅,成为第五位城主。但庄嬴并未就此休手,胁迫魔道另外三个魔头——钟山长廊祝九婴、罗浮幻境彦文漪、生死海八苦签订血盟:祝九婴、彦文漪、八苦尊庄嬴为魔道至尊,甘愿称臣辅佐。

      “随后庄嬴自封摩罗明王,定年号正始,颁布《正始新格》。其他大小势力见状,纷纷归附,由此,魔道形成一城三宗六教十二派的有序格局。此格局即成,魔道便有如滚滚江河,齐心所向,势不可挡。”

      百里罪微笑点头,似乎颇为赞同。

      云独闲又道:“说来中州如今明面上是中立之地,实则早已纳入魔道版图,由六教之一疏影楼楼主葵倾率兵驻守天子城。先生在城中说魔道的起始,不免危险。”

      百里罪吸了一口烟,笑道:“真的才险,假的何妨。”

      “真假难辨,只怕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亦或者,城中无人敢对先生动手。”云独闲淡淡道。

      百里罪抽着烟笑而不语,云独闲手掌按在剑上。沉寂之际,屋中腾升一股燥热,闷得汗珠直滴。

      百里罪放下烟杆,启唇正要说明,一阵大风突然撞开门呼呼刮进来,拨得檐角灯笼乱晃。摇车中婴儿轻哼,似被风声惊醒。

      云独闲起身去关门,抬头见乌泱泱的云压在山顶,云间阵阵雷声不绝,小蛇似的电光在云间闪现,风势越发大了起来,枯枝碎叶被风卷拍在墙上,发出声声脆响。

      正要关门,忽然听见风里夹带一阵喜乐和肃穆的鞭锣之声。茫茫夜色,骤雨将倾,宛如成婚的动静,透出几分令人背脊发凉的诡异。

      “是鬼新娘葵倾出行。”一个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

      云独闲一惊,握住剑柄回身。一张苍白的脸印入眼帘,百里罪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站在身后,竟让他毫无察觉。先前在栈道上,百里罪亦是拄着拐杖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向他伸出手来。

      云独闲盯着百里罪之余,百里罪侧耳听屋外风声,说:“葵倾亲自出面,莫非大事发生?”

      “先生何出此言?”云独闲被他口中的葵倾吸引,问道。

      “上回葵倾从梅香染雪峰上下来,还是两年前,那时魔道出了一件大事。据说摩罗明王庄嬴练功失控,只能借葵倾修炼之法唤醒他的神智。”

      百里罪道:“葵倾驻兵天子城八年之久,出行次数却是五次不到,她每次下梅香染雪峰,魔道必有大事发生。此次不知又生何事端,云兄,随我来。”

      百里罪拿上拐杖,让云独闲提一盏灯随后,引着云独闲走一条陡峭小路下山。那条小路狭窄非常,又遍布树根和杂草,无不为前行增加障碍。

      耳边风声如鬼哭狼嚎,云独闲将手中的灯往左边一移,却是深不见底的乌黑,他踢了一块石头下去,迟迟听不到落地声。

      抬头看前面近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百里罪,他仅拄着一根拐杖,在此处如履平地。头顶不时电闪雷鸣,须得在下雨前,赶快到平地上去。

      绕过几座山,乐声忽然近了,百里罪停下脚步,说:“就在这里吧。云兄,熄灯。”

      云独闲吹灭烛火,从此处看下去,竟然能清楚地看到天子城外郭和城门。一支长队自城中行出,在夜色下,如一条发光的长蛇缓缓前进。队伍中间抬一只花轿,檐角皆挂宫灯,映照绸缎宝珠熠熠生辉。

      那支队伍吹吹打打,好似有人家嫁女一般。队伍全部出城,便在平野上散开,乐声停下来,再无动静。

      不时,便听百里罪说:“来了。”
      他话音刚落,凌乱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云独闲定睛一看,一支骑兵冲破夜色,朝着天子城疾驰而来。

      “吁!”为首的人勒马停住,提灯的人让开一条路,引他往花轿前。
      “看起来葵倾是在迎接某人。”云独闲看着骑马之人至花轿前,与轿中人相谈,双方并无敌意。
      “云兄能看清来人是何模样吗?”百里罪道。

      云独闲仔细辨认,说:“良骏逸足,乌发红衣。”
      百里罪手中拐杖点了点地,接道:“眉点朱砂,一点丹心彦文漪。好大的来头,难怪葵倾亲自迎接。”

      “三宗之一的彦文漪,他竟然会离开罗浮幻境到天子城来。”云独闲皱眉。
      城外乐声再起,队伍开始合拢,云独闲观状说道:“他们要回城了。”
      “我们也走。”百里罪立刻沿原路返回。
      二人从小路下来,上了栈道,一路跟着长队往前。

      远远听到铃铛声,百里罪停下来:“云兄,马上便要过太平门进入内城,内城有魔兵巡逻,如此前往必然会被抓住。”

      “要去梅香染雪峰?”云独闲一顿,“那个孩子怎么办?”
      “筝筝的事就不劳云兄费心了,对云兄来说,还是彦文漪与葵倾的事重要吧。”
      云独闲沉默片刻,说道:“想必先生已有安排。”

      二人尾随队伍,云独闲不声不响拽了最末一个魔兵进巷子,将人拍晕,换上其衣物,又故技重施给百里罪弄了一身。以防百里罪没有拐杖摸不清路,云独闲借他一只手,由他抓着往前。

      穿过甬道,视野顿时便开阔了,前方是以一个方形广场,前后左右皆有大道可穿行。抬头可见一座高大塔楼伫立在夜色下,凭借电光,可窥见塔楼华丽面目。那想必就是传闻中的三神殿了。

      从三神殿外墙经过,踏上一条山路,越往上走,气温越低,呼出的气变成一片白雾。天上开始飘起来米粒似的小雪。树木逐渐失去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结满冰条的衰草枯藤,脚下嘎吱嘎吱作响,那是踩碎冰碴的声音。随着雪线的出现,路也到了尽头,但已经可以看到前方的山门。

      队伍就在此停下,仅十来人抬着花轿,迎彦文漪过山门。剩下的仪仗队一半退回天子城,一半留在雪山上护卫。

      云独闲拉着百里罪躲到雪下,等魔兵安排妥当,二人才冒出头,云独闲让百里罪在此处稍等,他飞快敲晕一个站岗的魔兵,让百里罪过去顶替,他则混入巡逻的魔兵中,慢慢摸过山门。

      一阵浓郁暗香袭人,云独闲停下来嗅了嗅,那股香气,似乎是梅花。又往前走了几步,见雪后伸出几支鲜艳红梅,绕过一座小峰,一片梅花林赫然现于眼前。皑皑白雪中,铁骨似的枝干抽展,花朵临寒绽放赫赫花朵,艳丽而傲慢。

      清脆的铃铛声从花林深处传来,云独闲循音向林中走去,前方青瓦自重重花间显现。抬手扶起花枝,四五座木屋勾连拔地而起,静静屹立在冰雪世界中。

      这便是疏影楼楼主、魔道六教之一的鬼新娘葵倾的宫殿,隐于雪山之中、藏在红梅之后,不惹红尘。

  • 作者有话要说:  [1]山谷道人,宋文学家黄庭坚别号。“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出自其诗篇《寄黄几复》
    相面内容参考《麻衣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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