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魔头》西候

1、夙世章一

　　“有意同休戚，无心计险夷。海倾身亦禦，山转力须支。沸鼎忧鱼烂，沈疴待药治。正邪双辩起，义利两涂知。”［1］

　　“啪”一声脆响，好似晴天霹雳，震得人心口一跳，酒客抚着胸口抬头看去，见酒馆中央一名灰衫男子立于方桌旁，他模样古怪，年轻尚青，却已霜雪满头，一条黑绸遮掩双目，手握醒木，腕绕木珠，另一只手拿一柄折扇，唰一声打开，露出扇面上龙飞凤舞的“评书”二字，原来是个评书艺人。

　　人闲来无事时爱听故事，有人专做这笔生意，随处设一桌一椅一醒木，扺掌而谈古今奇人异事，赚些钱财维持生计。这些赚钱的花样无意间被人延续，逐渐地有了规矩，分出了流派，如此渐渐演变为一门行当。那些听书人便将做这一行说故事的人，统称为评书艺人。

　　那评书艺人一开口，便叫人耳目一新，他虽双目无用，却不妨他口齿伶俐，说起话来字句清晰。且听他说：“古来英豪何其多，延津宝剑亦不缺，浩然正气不曾少，仍斩不尽世间邪魔外道。诸位道是为何？”

　　他这番开场颇有几分意思，听众窃窃私语，见他只是摇头，便问他：“说书的，你说是为何？”

　　艺人笑道：“要我说，正道未必贤，魔道未必恶，正正邪邪本无界，最恶是人心。如此说辞诸位未必领会，千人千面千种心，我有我的道，你有你的道，若真想知晓，不妨从我下面要说的这个故事里头悟一悟。

　　“这个故事发生在三十年前，不知在坐的诸位可有人还记得三十年前中州发生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震，山崩地裂、日月无光，暴雨连日下个不停，洪水泛滥，长泰河水面上浮尸随波沉浮，秃鹰鸦雀盘旋河上啄食腐肉。那副惨状，真如末日传说。

　　“天降浩劫，人心动摇，幸存者有的偷拿死人遗物进入东丹寻欢作乐，有人借捐助之名大发横财，有的半道抢劫自龙圣浮明城与天机云景城运来的赈灾粮草……”

　　听众打断他说：“都成这副惨状了，怎么还想着这种利己之事？你年纪轻轻不曾见识过，想唬我们胡编乱造吧。”

　　艺人抬手示意起哄的众人稍安勿躁，“谁都不晓得明天如何，伦理道德算得了什么，自然是先追寻眼前快活要紧。且听我说下去吧。”

　　因又继续说：“中州距东丹千里有余，诸位都知晓，东丹乃是魔城爱染明所在，是邪魔群集之地。

　　“邪魔之所以为邪魔，乃是他们自私自利、阴险狡诈、视伦理道德、法条法规于无物，他们胡作非为、轻视人命、为祸人间，为人忌惮。中州大震，未动摇到东丹，照常理来说，他们不趁机作恶便谢天谢地了。

　　“就在当时，爱染明城城主——女魔头庄荦却做了一个令所有人都震惊不已的决定：出兵赈灾。她为中州送来衣物粮草，因是魔兵押运，无人敢随便乱来，效率竟比正道更高。”

　　此事在世间流传不多，酒馆中有所耳闻的寥寥无几，一时震惊，无人言语。随后便有人说：“这一招只怕是庄荦为了收买人心走的一步棋罢了。”
　　另有人反驳道：“无论庄荦出自何种原因，至少她并未坐视不理，这一点倒是比某些光说不做的家伙强。”

　　“要我说，这魔头兴许还存一丝良知，见生民惨状，所以为之。”
　　“魔头还有良知？这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好笑？桃花山庄的公子那会儿准做了什么了不起的贡献吧！”有人嘲讽道。

　　听众人快吵起来，艺人用力拍拍醒木，待众人静下来，他才继续说：“莫说现在，就是当时疑心庄荦别有用心的大有人在。可也不得不说，庄荦此举的确安抚到了惊惶的灾民，对爱染明城生出好感也可理解。

　　“当时不少灾民自愿投奔东丹，庄荦也下令打开城门，迎灾民入城。如此一来，若正道无人出手，岂不是将中州拱手让给庄荦，但出手阻拦，又是与中州受灾的百姓作对，究竟要如何做，才可让庄荦自动退兵，又让中州的百姓再度信任正道？在这个时候，有一人站出来，扛下这个难题。”

　　众人好奇道：“谁？”

　　“现今天机云景城城主、人称‘智珠在握’的贺宜修、贺然是也。”艺人道：“不过三十年前的天机云景城城主并非贺然，那会儿他才十七岁。倒也不必惊讶，天机云景城乃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宝地，黄金榜上仅天机云景城便有五人上榜，其中贺然高居第六，年纪轻轻有这般功绩不算意外。”

　　听众见他言辞之间有些不屑，道：“你说得轻巧，多少人能年纪轻轻便有这般功绩。”

　　艺人笑笑不答，继续说：“贺然领命后，照理说应立即赶往中州，但他先去了龙圣浮明城，随后才赶到长泰河畔的天保城他向灾民宣布一个消息：龙圣武帝与爱染明城城主将在三日后驾临。前面说了，爱染明城城主为女魔头庄荦，那这位龙圣武帝又是何人？

　　“龙圣武帝苻秦是正道的擎天巨擘，有龙神赠赐的光明神力，即便天下陷入无边的黑暗，只要他在一日，便能指引心怀正义之士回归正途。在那时，庄荦与苻秦可以说是中州百姓心里的精神支柱，他们将出现的消息自然唤起民众喜悦，这个消息很快传开，人们从四面八方纷纷赶往天保城，只期能看见他们一眼。”

　　“那两人都是不得了的人物，怎么可能会到那里去。”听众质疑道。
　　“就是，莫非贺然是骗他们？”

　　“不，这也许是真的。”有人道：“天保城重建后，改名天子城，便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里。诸位可有去过梅香染雪峰脚下的三神殿，那是三十年前开始修建的，五年前才竣工，内里供奉三尊巨大神像。”

　　“不错，如今的三神殿，正是昔日龙圣武帝与爱染明城城主会晤之地。”艺人道：“话又说回贺然，贺然宣布庄荦与苻秦会驾临后，便花了三日在城外画图阵，阵法名曰召灵，能将三界之内的魂灵招到阵法所在之处。

　　“召灵之日，天气阴沉，狂风大作，雨势不减，然而断壁残垣之上，站满慕名而来的民众。贺然盘坐阵眼，算好吉时，发动大阵。

　　“只见一道青色巨影犹如破茧，从贺然身上站起身，如传说中的巨人，双足撼地，背负苍穹。那道青影一挥手中拂尘，扫去狂风骤雨雷霆，天地之间一片爽净。

　　“随即，天地间凝结一股恐怖血腥之势，众人只觉心口一紧。自西边气势汹汹推来一片紫云，在天保城上空形成一道手持宝剑的女子身影，紫影一现，便质问：‘是何人召灵本王，报上名姓来。’

　　“不待贺然回答，东边天空回荡声声钟鸣，将弥漫天保城的戾气推开，祥和之光挥洒大地，第三道巨影出现，华光璀璨，如金乌之光，与紫影分庭抗衡。金影手中所拈莲花，花瓣坠地，大地上裂缝合拢，芳草青青。

　　“三道巨影同时浮现在天保城上，便是在十里以外，也能看到天空中金青紫三色各占一半的奇异景象。围观的灾民见状，以为神明显灵，纷纷跪下乞求神仙庇佑。紫影见金影出现，脱口而出：‘苻秦？’原来那道紫影乃是大魔头庄荦离开躯体的生魂，而金影正是龙圣武帝苻秦生魂！”

　　“所以，三神殿供的神，其实是龙圣武帝、爱染明城城主和天机云景城城主？”
　　“一座庙供奉水火不容的三个人，这事儿听起来可真够荒唐的。”

　　“荒不荒唐，在此不言噱。”艺人道：“武帝责问庄荦插手中州之事，庄荦反问武帝：‘正道自来以助人为乐、成人之美为德。本王所为，有何不妥？’

　　“武帝答曰：‘善心为美，众生皆然。若以善为手段，以达贪婪目的，善岂非恶乎。’
　　“庄荦又问：‘非我者，何以知我真善或伪善？’

　　“武帝答：‘中州百姓自在逍遥，不为正邪之道所困，龙圣浮明城同天机云景城尊重其心，向来不干涉中州，城主若能在赈灾后退兵，不逆中州百姓心意，便为真善；若否，便是伪善。’

　　“又听庄荦道：‘本王所为，皆是真心，天灾无情，中州百姓与我东丹毗邻，他们无辜受灾，本王于心不忍。世人只道我道绝情弃义，实为误解，便是世人憎恶的魔道，亦存怜悯之情。赈灾结束，本王自会退兵，天机云景城与龙圣浮明城多余走这一遭了。’”

　　“庄荦会乖乖退兵？”听众皆愕然不已。

　　“爱染明城第一任城主庄荦是魔道空前未有的首领，她建立的东丹时至今日仍是魔道势力最大的一支，她在位时做出过不少变革，使得魔都一度稳定。如今许多人肯认同魔道，也是因庄荦的缘故。听这个故事，这个魔女的确是聪明至极的人物。”

　　一个声音自角落传来，他声音清悦，然而说着中州的官话时带着一口古怪的口音，引人发笑。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角落坐着个年轻男子，齐眉勒印银梅花抹额，身着松花深衣，束烟栗腰封，下露白色裤腿，蹬一双厚底布鞋。腰间悬一口宝剑，佩护身符、玉佩、香囊等物。他本就清秀俊俏，一身衣装越发显得身姿颀长，便娟修竹一般。

　　见他衣着不俗，似氏族公子，听众收敛笑话之意，问他：“此话怎解？”

　　男子解释道：“龙圣武帝话语间为爱染明城城主设了套，城主称自己出于善心援助中州，并无他意。武帝便顺着她的话要她证明自己所言属实，又以正道尊重中州百姓天性为由、不涉足中州为例，要城主也能做到。

　　“若城主非要干涉中州，那么武帝便会断定她为伪善，为维护中州百姓出兵驱逐魔兵，此为出师有名，而城主也将失信于人，名声扫地。顾虑于此，城主果断地答应退兵，同时为魔道说话，挽回魔道的名声。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中州拜三神，可见当年城主的抉择非常高明。”

　　众人露出了然之色，艺人似乎觉察焦点被带走，适时道：“中州之事暂时告一段落，武帝与庄荦此局平手退回，但三方都了解到对手再不同以往，武帝和贺然同时领悟一件事：绵延千百年的正邪之争，将因庄荦改变邪不胜正的局面。面对此情此景，龙圣武帝与天机云景城城主做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醒木一拍，众人如梦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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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有意同休戚，无心计险夷。海倾身亦禦，山转力须支。沸鼎忧鱼烂，沈疴待药治。正邪双辩起，义利两涂知。”出自宋代诗人吕陶《送师厚》
ps.评书的发展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文中多有冒犯，望祖师爷大人大量莫要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