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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七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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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六月似是比往年更热些,才过巳时一刻,日头顶空,照得四处都是白晃晃一片。虽已打开了透雕花窗,却没半点儿风,燥燥的气息教人耐不住性子。
幽兰提了帕子拭过额角汗珠,再挪过八仙彩漆的梳奁,替侧坐于香檀木台上的赫连徽墨梳理束髻。“王爷,皇上任了您做得镇国监理使,这十来天,您倒有多半的日子称病不去,可是不妥?”王爷的病势来得虽猛,去得倒也快,三五日便大好了,可他却着意推诿着不去审度司处理政务。久了,那些个六部大吏接连递过拜帖来,王爷只一句病中不宜见客便挡去了。有几位上言到皇上那边儿,皇上也是一味庇护着,一时宫城内外风言风语更多了些。
赫连徽墨恍若未闻,翻着手头的书卷,淡淡说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可见所谓‘亚圣’也是只知由下往上看,又怎会知道上及下是个什么光景?”
幽兰知他手中在看的是《孟子》,想了想,笑道,“幽兰虽未研读过亚圣之说,倒是知道全是主张仁政施天下,想先帝也是推崇此道,必定是有个道理。——怎么?王爷觉得不妥?”
“并无不妥!”赫连徽墨轻轻搁下书卷,目光投及窗外,却似被灼眼日头晃痛了眼,睫毛一动,双目微阖,“‘近水月阁’那边儿人都齐了?”
幽兰绾上一束冰凉青丝,柔声说道,“还缺六王爷和您。”皇上在“近水月阁”宴请诸位亲王,旁人都早早去了,陪着皇上赏花斟饮,唯有这两个迟迟不到。那六王爷原是不羁惯了的,又是皇上的亲兄弟,而自家王爷今儿也这般怠慢倒是奇了。“王爷,您这么着,不怕惹人侧目?”又是一顿,“若是因了这些坏了大事,只怕——”
“什么大事?”赫连徽墨眼色一凛,说话却是慢悠悠的。这柔缓话语令得幽兰手中一颤,险些散了髻,忙手上绾紧了,笑道,“眼下好容易王爷得皇上青眼相加,若是一时失了分寸,不知又惹下什么祸端呢。”
赫连徽墨笑了笑,待幽兰用紫金攒珠的扁方将发髻绾定,便下了木台,披了绛紫暗缂天青烟雨图的罩衫,“我这会儿便去那边儿,省得姑姑你再念我。”一句话说得幽兰扑哧笑了出来,赶着替他理好了随身的配饰,便随着出了卧房。
岂料才到了门外,便听小眉在廊子上嘤嘤哭着。
幽兰打眼望了赫连徽墨一眼,见他并无深究的意思,便先往前去瞧。却是才靠近,见了那副光景,心中急躁起来,斥道,“小眉,这是怎么回事儿?”
小眉见她过来,也不敢哭得十分厉害,哽咽着起了身,回道,“奴婢,奴婢不知,才过来给‘烟雨’换水喂食,哪知道它——”说着已是泣不成声。这“烟雨”是王爷豢养的鸽子,虽不是什么名贵的,却生得玲珑,又通着灵性,十分逗人。如今没得缘故去了,姑且不论王爷该如何责罚,只念着素日照料它的情分上,也是心头难过。
幽兰蹙着眉,望那廊间石砖上僵着的“烟雨”,青灰色的身子小小的,颈子上羽毛乱作一团,原本挂在架子上盛吃食和清水的陶碟也是砸碎在四处,几片散在边儿上羽毛沾了小米和水,粘腻在一起,让人瞧着更是凄凉。
正待问个究竟,却听赫连徽墨在后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罢了。”说话间人已走了过来,却是只淡淡瞧了“烟雨”一眼,说道,“小眉,你把这些打理干净吧,不过是个玩物,为了这个哭又是何必?”
小眉怔怔看着赫连徽墨神色自若往外去了,心下更是凄楚几分。素日里王爷待这“烟雨”也是极用心的,身子再不妥,总也不忘问上几句,如今却是一句“玩物”便将它打发了去,怎得叫人不心寒?
况这“烟雨”死得离奇,他便是一点儿不关心么?
想着,泪水更是难停,俯身捧起“烟雨”小小的身子,望它在掌心中僵冷不动,心便似揉碎了一般,裂开的口子被晃眼的日光塞满,烧得痛……
赫连徽墨到了安宁阁门前,步子倒停下了,扭头对幽兰说道,“你去查查看,除了小眉还有谁碰过‘烟雨’。”幽兰忙应下,又吩咐候在外的小内侍好生伺候王爷。待赫连徽墨上了肩舆,却不曾返转,竟是久久立于安宁阁朱红的大门前。
赫连徽墨手指轻轻从肩舆窗边的碧水纱滑下,唇边不知意味的笑飘忽浮起。他自然瞧见了幽兰静伫目往,若说这身边几人,除了死了的晴儿便是她了。算来,她虽非他的教引姑姑,也是打小管顾,真心实意了这些年——只约莫是她知悉得太多,反倒叫人放心不下。
有微微而拂的风撩起碧水纱,亦将他颈后的碎发吹拂起来,只是一瞬,又静止了。他伸手抚定自己身子左侧连心之处。那边儿本是岁狩时候被风晓刺的剑伤,不想毒发之后,本已好全了的伤口竟不时抽痛。
额角滑落一滴汗珠,身子透了些许寒意,他淡淡蹙了眉,裹了裹罩衫,咬牙捺着。前次毒发之后境况更是不佳,便是高热褪了,仍是时不时体乏力虚。眼下还可仗着自己一身功夫堪堪撑着,只是这般为“钩吻”蚕食,想必无须多少时日便到头了。
想着,眉头越发紧了些。
“王爷,‘近水月阁’到了。”小内侍在前头轻声唤道。
死死抿着的唇松开了,赫连徽墨理了理罩衫,缓步出得舆外,却正见到个火红身影亦是自前头肩舆出来。
那人原是披了件赤地四合如意的罩衫,开了大衽,露出好一片肌肤,长发高高挑起,以珊瑚华宝簪松松绾着,丝丝缕缕的散发在白腻的颈间愈发显得碧青若染。但见他笑吟吟迎来,眼角的朱砂梅花殷红如血。
“十一,原来你也晚了?正好,咱们一同进去,免得三哥单骂我一个。”说着话已伸手把住了赫连徽墨的手臂,一触之下,又挑了眉,诧异问道,“怎么瘦成这样?”一脸关怀之下,手上又加了些力去揉捏。
赫连徽墨心下不耐,却是微微一笑,抽了自个儿的手出来,“六皇兄,天气热了,清减一些也并没什么稀奇的。”
“说得也是。不过,小十一啊,你也真是个心狠的孩子呢。”赫连麟兮嘻嘻笑着,艳若桃李的面庞上带了三分戏谑。“我听说三哥给你赐婚了,只是你把那姑娘随手推了出去,弄得人家颜面尽失。——咱们天瑞的规矩是,定亲的女儿家若遭了遗弃,便只得一辈子望门了。”
“六皇兄说的是定亲的女儿家,这又不同了。”赫连徽墨亦是笑着,又上前携了赫连麟兮的手,柔声说道,“正是这个要请六皇兄替徽墨跟皇兄说说呢,徽墨这副模样,都料不到哪一日便不在了——何必去耽误人家?”
“丧气话!”赫连麟兮垂目瞧着那只携着自己的手,雪白晶莹的肌肤自然极美,只是全透着寒气,又及他的容色,也便瞧出清丽之下些许的虚弱,“你身子骨倒是弱些,又中了毒,难免及不上往日的神气。三哥最是疼你,怎么都不会看你毒发的,你且等着他替你寻来解药罢。”
赫连徽墨抬眼望着赫连麟兮,他这般说话听着倒是关切,若不知他的为人,只怕也是要动容的,可是——这位六王爷说着也好,笑着也罢,却是一星半点皆不可信。
“话要说回来了,镇国监理使位至极品,这其中如何量衡,只怕又是一笔账了。”赫连麟兮明丽双眸含着笑,话音儿又软,着实叫人难将这话和嘲讽相连,偏他便是夹枪带棒地说了出来。
“六皇兄,徽墨上任不过十余日,病了倒有八九日,着实不堪当此重任。”赫连徽墨唇边浮起一抹笑,携着赫连麟兮的手轻轻握起,倒是多了几分亲昵。
赫连麟兮眯着眼,伸了手往他颊上捏了两把,笑道,“偏要人把话说明了你才不会这般假门假事?你倒是多半不去处理政务,只是,去了便将桩桩件件都处置得极为妥当。先前三公六部都看你不过,三天两头上书谏言,眼下一瞧,哪个对你不服?”
说着拉了他往近水月阁里头走,又道,“你可是知道的,廉云涧那老头最是有根基的,许多人瞧他行事夺势。这不,昨儿我遇到他,他对你可是连连称赞,说你仁厚清正,又有决断,正是难得,还说三哥有你在侧,可谓如虎添翼。那老头这么夸人我可是头一回见呢!”
赫连徽墨浅笑,说道,“六皇兄可别拿这话臊我了,我正被那些国家大事折腾得头昏脑胀,哪里有什么清正决断?不过是依了皇兄的教诲行事罢了。”
赫连麟兮只管笑着,与他绕过回廊弯处,却把手肘一碰,低声笑道,“我就说三哥叫咱们过来不会是简简单单赏花宴请,你瞧——”
赫连徽墨望了过去,水阁之上,赫连帛仁与赫连璟宇开局对弈,赫连洛轩与赫连子寒在旁观战,却是赫连莫慑独自一人执了碧玉缠枝壶,在栏旁自斟自饮。
只这些并非赫连麟兮所言蹊跷之处——
那西侧的临风栏旁,蓼蓝祥云纱微微曳动,一个身着银红襦裙,梳着瑶台髻的少女凭栏远眺,只一眼,赫连徽墨便是心头一窒。
那少女似是觉出有人望过来,缓缓转了身子,但见她眉间翠钿晶点闪闪,光华过人,眸色却极淡,仿若无所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