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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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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领军白倏羽觐见!”内侍官扬声唱礼,听来似会回转的声调在殿内悠长不绝。正前端坐的皇帝微微将身子斜倾,肘支于金漆雕龙扶手上,手指似托非托置于下颌,却是凝神瞧那上殿之人。
两旁文武朝臣屏息侍立,目光亦是不由得从跪在前方卸袍待罪的白家老郡王身上转向了从容而至的白倏羽。且看这少年将军虽经历牢狱之灾,却风华光彩,气宇轩昂,眉间更是磊落无畏,倒叫人不禁赞叹。
“微臣白倏羽参见皇上!”白倏羽目不斜视,即便是自己的祖父和伯父皆是待罪之身跪在殿前,他亦是不急不迫,敛眉颔首,单膝跪下施行武将之礼。
“免礼。”赫连帛仁淡淡说道,眼神自白倏羽而起转向白家长子吏相白佑安又及老郡王白楚漓。说起来底下跪着的人还是国丈至亲,然便是如此这朝堂之上他们该断何罪亦非他能够左右。这两旁文武,单一个楼太尉便是虎视眈眈,大有将白家人食肉寝皮之势。
确是知道楼太尉此人睚眦必报,倒也未曾想到他竟然用了这般极端手段,连死去经年的人都拿来大作文章。虽说递上折子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向来对太尉党与吏相党不偏不倚的当朝武状元何仲文,可是如何思量也都知晓了,那看似中庸的年轻人已然归附了太尉党。
“白卿家这几日受苦了,现下已然查明太尉之子实为歹人所害,与你无关。”赫连帛仁缓缓说来,也不待白倏羽谢恩,又道,“只是,即便那人并非因你而死,可也是你动手在前。你身为王朝命官,公然行凶伤人,按照律例当降你品级,你可服?”
“叩谢皇上隆恩!”白倏羽再施得一礼,略带稚气的面庞隐隐有些潮红,“微臣自知此番行差踏错,并无他言。”赫连帛仁瞧了他去,知他心底定是觉得不公,皇后的这个弟弟生性率真,不擅隐藏,什么心事从脸上便能看出来了,也正是这么着,他才是用来对付白氏的一个切口。念及此,他不免言语也缓和了几分,“而今降你为从四品中郎将,不日启程前往临风城行戍边之职。”
白倏羽一怔,降了品级并不相干,却怎会忽然叫他戍守边关?眼下正是白氏全族命悬一线之际,叫他离去是何道理?莫不是皇上并不打算真的降罪下来?赫连帛仁见他这般,倒是望了老郡王白楚漓说道,“老郡王,适才言证俱在,便是您也辩驳不得,自愿卸袍待罪。您也是知道的,这通敌叛国之罪,若是判定下来,可是诛九族的重罪!”
“是,老臣自是明白。”白楚漓缓缓抬起了头,常年征战者沧桑满面,兼之此番灾祸,眼中疲态自是深重,只那坚毅不改。“皇上,老臣只是要为殉国的两位忠义侯说上一句,苍天可证其心!厚土可见其志!”老郡王朗朗洪声在皇极殿中振振而起,晕及人心,便有一干朝臣吸声作叹。
“皇上!忠义侯英烈殉国,疑其通敌却有蹊跷!”
“皇上!白氏一门三朝沐受天恩,何来通敌叛国之由?”
“皇上!白氏忠义侯其行可表,兼得民心,望皇上三思!”
赫连帛仁面上并无波动,只伸手轻压,将朝臣言语止了去。却见东向而立的楼太尉起了礼,说道,“皇上,我朝素来为法理安邦,若是这般言据之下仍以人情相左,只怕有失公允!”
“皇上!若是当年忠义侯实为勾结外邦、通敌叛国,他们大可开了城门,叫那云寥国精兵入关,又何必身缚火药,率众杀敌,血撒疆场?”楼太尉身旁之人正是左将军廉云涧,当年白氏两位忠义侯与他亦曾并肩作战,那二人是何等人物他自比旁人知晓更多,故而听得楼太尉之言也便按捺不住。
楼太尉冷笑道,“不知廉将军可有什么言证能够为他二人洗脱罪名?方才廉将军莫不是没瞧见?连白老郡王都无话辩驳,想来这其中也便是道理了。”说罢又朝赫连帛仁说道,“皇上,那人证恰是说到当日临风城两位守将贪求无度,便与云寥国领兵太子常夏扶苏起了嫌隙,也是这么着,两将本是前去商议开城入关之事,却为常夏扶苏引入火药阵中,自然是炸得血肉横飞。”
“住口!”猛然一喝,声震九天。白楚漓竟是径自站起,直逼向滔滔信口的楼太尉。但见他目瞪如铜铃,双拳铮铮握起,指节爆白而出,说话间嘴唇却是隐隐发颤,“楼梓歌!你休要辱我儿名节!”再逼近一步,高大身形便是压制而去,楼太尉先自蹙眉,却也不得不后退了去。
白楚漓气息愈重,显见是在抑止汹汹怒意,“我二子三子并非完人,却绝非投敌叛国之鼠辈!通敌文书也罢,当日人证也罢,这般作践他们无非是要我白氏一门灭族!”陡然转身,面向高高在上的赫连帛仁,已是还历之年的老者潸然泪下,颤声说道,“皇上!老臣不敢求及其他,只求皇上能够顾念我白氏一门素来忠心不二,饶得老臣殉国多年的二子,令他二人在天之灵得以静生。”抚面拭去泪水,将双膝屈于坚硬冰冷的墨玉方石之上,洳陵郡王深深叩首。额头触及透出寒意的石块之上,额骨敲击震荡的声响缓缓散开——偌大殿宇,金粉彩画,龙凤飞腾,却为这清楚明晰的叩首声惊染一片伤意。
群臣噤声,赫连帛仁亦是未曾开口。反是白倏羽咬牙自持,忍不得便是痛极唤道,“祖父!”白楚漓听得孙儿哽咽在喉一声呼唤,缓缓直起了身子,往后看他,眼中皆是悲悯之色,“倏羽,不过四五年,绕膝承欢的便只你一个了,若说不痛,祖父心中哪里便能不痛?白发人送黑发人,极哀之事无出左右。然而,若叫我重来择取,只怕仍是要将你们一个个送去沙场——”话及此,不由得又是红了眼。
白倏羽忍着鼻中酸楚,硬是不叫自己落泪,要言语才发觉话只在喉中打转,说不得,说了泪水便止不住。他望着自己年迈的祖父,想要伸手去抚慰他,却是那老郡王苦笑浮面,对他摇了摇头。白楚漓回头仰望着宝座之上九五之尊,伧然涕下,却是朗声呼道,“望皇上怜我白氏一点血脉!”赫连帛仁闻言色变,便是倏地起身,挪步上前,却终是晚矣。
白楚漓瞬时挥起一掌击于自己头颅之上,他力蕴千斤,竟是一心求死!掌落而至七窍血出,丝丝鲜红汇作细流。手掌颓然垂下,武壮身形未曾倒去,脊背仍是直挺,只看那血红双目却已安然阖起。
“祖父!”
“父亲!”
白倏羽比任何人都要先动,双臂扶抱起祖父巍然不倒的身躯,凄声唤道,“祖父!祖父!白家男儿只有战死沙场才算得上死得其所,这是你说的,对不对?每一个为国捐躯的伯伯和哥哥,你都夸赞他们有白家之风,你都说他们的死可表天地,可是为何你自己却不遵守?为何你自己偏偏要这样死去?难道你都是骗我的?难道这样的死便是你认为最好的选择?”
群臣唏嘘一片,甚至连楼太尉亦退立在一旁无言相对。赫连帛仁望着至死仍是跪在自己跟前的白老郡王,轻轻退了一步,却又即刻将身形稳稳站定,手指着力抚上羊脂龙玉,玉石温润渐渐透入指腹,然,心头却涩到极致。